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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孤單的人聲

我們是空氣,我們不是土地……

——馬馬達舒維利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關於死亡還是愛情?也許兩者是一樣的,我該講哪一種?

我們才剛結婚,連到商店買東西都還會牽手。我告訴他:「我愛你。」但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不知道……我們住在消防局的二樓宿舍,和三對年輕夫婦共享一間廚房,紅色的消防車就停在一樓。那是他的工作,我向來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他人在哪裡,他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聽到聲響,探頭望向窗外。他看到我就說:「把窗戶關上,回去睡覺。反應爐失火了,我馬上回來。」

我沒有親眼看到爆炸,只看到火焰。所有東西都在發亮。火光沖天,煙霧瀰漫,熱氣逼人。他一直沒回來。

屋頂的瀝青燃燒,產生煙霧。他後來說,感覺很像走在焦油上。他們奮力滅火,用腳踢燃燒的石墨……他們沒有穿帆布制服,只穿著襯衫出勤,沒人告訴他們,他們只知道要去滅火。

四點鐘了。五點。六點。我們本來六點要去他爸媽家種馬鈴薯,普利彼特離他爸媽住的史畢懷塞大約四十公里。他很喜歡播種、犁地。他媽媽常說,他們多不希望他搬到城裡。他們甚至幫他蓋了一棟房子。他入伍時被編入莫斯科消防隊,退伍後就一心想當消防員!(沉默)

有時我彷彿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迴響,即使相片對我的影響力都比不上那個聲音。但他從來沒有呼喚我……連在夢裡都沒有,都是我呼喚他。

到了七點,有人告訴我他被送到醫院了。我連忙趕去,但警察已經包圍了醫院,除了救護車,任何人都進不去。

警察喊:「救護車有輻射,離遠一點!」

不只我在那裡,所有當晚丈夫去過反應爐的女人都來了。

我四處尋找在那所醫院當醫生的朋友,一看到她走下救護車,我就抓住她的白袍說:「把我弄進去!」

「我不能。他的狀況很不好,他們都是。」

我抓著她不放:「我只想見他一面!」

「好吧,」她說,「跟我來,只能待十五到二十分鐘。」

我看到了他,全身腫脹,幾乎看不到眼睛。

「他需要喝牛奶,很多牛奶,」我的朋友說,「每個人至少要喝三升……」

「可是他不喜歡牛奶……」

「他現在會喝的。」

那所醫院的很多醫生和護士,特別是勤務工,後來都生病死了,但是當時我們不知道危險。

上午十點,攝影師許謝諾克過世了。他是第一個。我們聽說還有一個人被留在碎片裡——瓦列裡·格旦霍克,他們一直無法接近他,只好把他埋在混凝土裡。我們不知道他們只是第一批死去的人。

我問他:「瓦西裡,我該怎麼辦?」

「出去!快走!你懷了我們的孩子。」

可是我怎麼能離開他?他說:「快走!離開這裡!你要保護寶寶。」

「我先幫你買牛奶,再決定怎麼做。」

這時我的朋友唐雅·克比諾克和她爸爸跑了進來,她的丈夫也在同一間病房。我們跳上她爸爸的車,開到大約三公里外的鎮上,買了六瓶三升的牛奶給大家喝。但是他們喝了之後就開始嘔吐,頻頻失去知覺。醫生只好幫他們打點滴。醫生說他們是瓦斯中毒,沒人提到和輻射有關的事。

沒多久,整座城市就被軍車淹沒,所有道路封閉,電車火車停駛,軍人用白色粉末清洗街道。我很擔心第二天怎麼出城買新鮮牛奶。沒人提到輻射的事,只有軍人戴著口罩。城裡人依舊到店裡買麵包,提著袋口敞開的麵包在街上走,還有人吃放在盤子上的紙杯蛋糕。

那天晚上我進不了醫院,到處都是人。我站在他的窗下,他走到窗前高聲對我說話。我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人群中,有人聽說他們馬上會被帶到莫斯科。所有妻子都聚集起來,決定跟他們一起去:「我們要和丈夫一起行動!你們沒有權力阻止我們!」

我們拳打腳踢,士兵已經出現了一把我們推開。後來一個醫生出來宣佈:「沒錯,他們要搭機去莫斯科,所以你們得幫他們拿衣服,他們穿去救火的衣服都燒壞了。」公交車停駛,我們只好跑著去。我們跑過大半個城市,但是等我們拿著他們的行李回來,飛機已經起飛了。他們只想把我們騙走,不讓我們在那裡哭鬧。

街道的一邊停滿了幾百輛準備疏散居民的巴士,另一邊是從各地開來的好幾百輛消防車。整條街都覆蓋著白色的泡沫。我們踏著泡沫走,邊哭邊罵。收音機裡說,整座城市可能在三到五天內進行疏散,要大家攜帶保暖衣物,因為我們會在森林裡搭帳篷。大家都好開心——露營!我們要用與眾不同的方式慶祝五一勞動節!很多人準備了烤肉器材,帶著吉他和收音機。只有那些丈夫去過反應爐的女人在哭。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到我爸媽家的,只知道自己一醒來就看到了媽媽。我說:「媽媽,瓦西裡在莫斯科,搭專機去的。」

我們整理菜園(一星期後,那座村子也疏散了)。誰知道?當時有誰知道?那天晚上我開始嘔吐,我懷了六個月身孕,很不舒服。那晚我夢見他在夢裡叫我:「露德米拉!小露!」但是他去世後就沒有到我夢中呼喚我了,一次也沒有(開始哭)。

我早上起床後決定,我得一個人去莫斯科。媽媽哭著問:「你這個樣子要去哪裡?」我只好帶父親一起去,他去銀行裡提出所有存款。

我完全不記得到莫斯科的過程。抵達莫斯科後,我們問看到的第一個警察:「切爾諾貝利消防員被安置在哪裡?」

他馬上就說:「休金斯格站的六號醫院。」

我們有點驚訝,之前大家都嚇唬我們,說那是最高機密。

那是專門治療輻射的醫院,要有通行證才進得去。我給門口的女人一些錢,她說:「進去吧。」接著又求了另一個人,最後才坐在放射科主任安格林娜·瓦西裡耶芙娜·古斯科瓦的辦公室。不過當時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必須見她。她劈頭蓋臉就問:「你有沒有小孩?」

我該怎麼回答?我知道我絕不能說出我懷孕了,否則他們不會讓我見他!還好我很瘦,看不出有身孕。

「有。」我說。

「幾個?」

我心想,我要告訴她兩個,如果只說一個,她不會讓我進去。

「一男一女。」

「所以你不必再生了。好吧,他的中樞神經系統完全受損,頭骨也完全受損。」

我心想,喔,所以他可能有點煩躁。

「還有,如果你哭,我就馬上把你趕出去。不能抱他或親他,甚至不能靠近他,你有半個小時。」

但我知道我不會走,除非我和他一起離開,我對自己發誓!我走進去,看到他們坐在床上玩牌、嬉笑。

「瓦西裡!」他們叫。

他轉過身看了我一眼,說:「好啦,沒戲唱了!連在這裡她都找得到我!」

他穿四十八號的睡衣,看起來很滑稽,他應該穿五十二號。袖子太短,褲子太短,不過他的臉不腫了。他們都在打點滴。

我問:「你想跑去哪裡?」

他要抱我。

醫生阻止他。「坐下,坐下,」她說,「這裡不能擁抱。」

我們後來把這些當成笑話來說。其他房間的人也來了,所有從普利彼特搭專機到莫斯科的二十八個人都聚集過來。「現在怎麼樣了?」「城裡情況如何?」我說他們開始疏散所有居民,整座城市會在三到五天內清空。大家都沒說話,這些人裡有兩個女的,其中一個哭了起來,發生意外時她在電廠值班。

「天啊!我的孩子在那裡,他們不知道怎麼樣了?」

我想和他獨處,哪怕只有一分鐘。其他人察覺出來了,於是陸續找借口離開。我擁抱、親吻他,但是他移開。

「不要離我太近,去拿張椅子。」

「別傻了。」我不理他。

我問:「你有沒有看到爆炸?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是最早到現場的人。」

「可能是蓄意破壞,有人引爆,大家都這麼認為。」

當時大家都那樣說,以為有人蓄意引爆。

第二天他們躺在自己的病房裡,不能去走廊,也不能交談。他們用指節敲牆壁,叩叩,叩叩。醫生解釋說,每個人的身體對輻射的反應都不一樣,一個人能忍受的,另一個也許不行。他們還測量病房牆壁的輻射量,包括右邊、左邊和樓下的病房,甚至撤離所有住在樓上和樓下的病人,一個也不剩。

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他們一直說:「你拿鍋子,拿盤子去啊,需要什麼就拿。」我煮了六人份的火雞肉湯,因為當晚執勤的消防員有六個1:巴舒克,克比諾克,堤特諾克,帕維克,堤斯古拉。我幫他們買牙膏、牙刷和肥皂,醫院都沒有提供,還幫他們買了小毛巾。

現在回想起來,朋友的反應讓我很詫異。他們當然擔心,怎麼可能不擔心?但即使傳言都出現了,他們還是說:「需要什麼儘管拿!他情況怎麼樣?他們還好吧?能不能活下去?」活下去……(沉默)

我當時遇到很多好人,有些我都忘了,不過我記得一位看門的老太太教我:「有些病是治不好的,你只能坐在旁邊照顧他們。」

我一大早去市場買菜,然後就到朋友家熬湯,所有食材都得磨碎。有人說:「幫我買蘋果汁。」我就帶六罐半升的果汁過去,都是六人份!我趕到醫院,在那裡待到晚上,然後又回城市的另一端。我還能撐多久?三天後,他們說我可以住進醫院的員工宿舍。真是太棒了!

「但是那裡沒有廚房,我怎麼煮飯?」

「你不用煮了,他們沒辦法消化。」

他開始變了,每一天都判若兩人。灼傷開始在外表顯露,他的嘴巴、舌頭、臉頰,一開始是小傷口,後來愈變愈大。白色薄片一層層脫落……臉的顏色……他的身體……藍色……紅色……灰褐色。那些都是我的回憶!無法用言語形容!無法以文字描述!甚至至今無法釋懷。唯一拯救我的是一切發生得太快,根本沒時間思考,沒時間哭泣。

我好愛他!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們才剛結婚,走在街上,他會抓著我的手把我轉一圈,不停吻我,路人都對我們微笑。

那是收容嚴重輻射中毒的醫院。十四天,一個人在十四天內死掉。

住進宿舍的第一天,他們測量我有沒有輻射。我的衣服、行李、皮包、鞋子都是「熱」的,他們當場全部拿走,包括內衣褲,只留下錢。他們給了我一件醫院的袍子作為交換——尺寸是五十六號,還有一雙四十三號的拖鞋。他們說衣服也許會還我,也許不會,因為那些衣服很可能「洗不乾淨」。我穿著袍子去看他,他嚇一跳,說:「女人,你是怎麼回事?」

我還是想辦法幫他熬湯,我用玻璃罐煮水,放進很小塊的雞肉。後來忘了是清潔婦還是守衛給了我鍋子,也有人給我砧板,讓我切香芹。我不能穿醫院的袍子去市場,所以他們替我帶蔬菜。可是一切都是白費功夫,他沒法喝東西,連生雞蛋都吞不下去。不過我還是想讓他吃點好的,好像那還是有差別似的。

我跑到郵局說:「小姐,我要打電話給在伊凡諾·福蘭剋夫斯克的父母。立刻!我先生快死了。」

她們立刻明白我從哪裡來,知道我先生是什麼人,馬上幫我接通了電話。我的父親、妹妹和弟弟幫我帶了行李和錢,當天就飛到莫斯科。那天是五月九日,他過去常對我說:「你不知道莫斯科有多美!尤其是到了勝利紀念日,會放煙火,真希望你能看到。」

我坐在病房裡,他睜開眼睛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晚上九點。」

「打開窗戶!他們要放煙火了!」

我打開窗戶。我們在八樓,整座城市都映入我們的眼簾!一束火花在空中綻放。

「你看!」我說。

「我說過我會帶你來莫斯科,而且逢年過節都會送你花。」

他從枕頭下拿出三朵他拜託護士幫忙買的康乃馨。

我跑過去吻他:「我好愛你!我只愛你一個!」

他開始咆哮:「醫生是怎麼說的?不能抱我和親我!」

他們不讓我抱他,可是我……我扶他坐起,幫他鋪床,放溫度計,拿餐盤,整晚待在他身邊。

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連忙抓住窗台,還好是在走廊,不是在房間。一名經過的醫生扶住我的手臂,接著突然問:「你是不是懷孕了?」

「沒有,沒有!」我好怕有人聽到。

「不要說謊。」他歎了口氣。

第二天我被叫到主任辦公室。「你為什麼騙我?」她問。

「我沒辦法,如果告訴你實情,你會叫我回家。那是神聖的謊言!」

「看看你幹了什麼好事?」

「但是我要和他在一起……」

我一輩子感激安格林娜·維西裡那·古斯克瓦。一輩子!其他人的妻子也來了,但是她們不能進醫院,只有他們的母親和我在一起。

沃洛佳·帕維克的媽媽不停祈求上帝:「拿我的性命和他交換。」

負責骨髓移植手術的美國人蓋爾醫生安慰我:「有一點希望,雖然希望不大,但是仍有一線生機,因為他們都還年輕力壯!」

他們通知他所有的親戚,他的兩個姐妹從白俄羅斯過來,在列寧格勒當兵的弟弟也來了。年紀較小的妹妹娜塔莎才十四歲,她很害怕,一直哭,可是她的骨髓是最合適的。(沉默)我現在可以講這件事,之前沒辦法,我十年沒講這件事了。(沉默)

他得知他們打算取小妹的骨髓時斷然拒絕,他說:「我寧可死掉。她那麼小,不要碰她。」

他的姐姐柳達當時二十八歲,是護士,很瞭解移植骨髓的過程,但是她願意移植,她說:「只要他能活下去。」

我透過手術室的大窗觀看手術過程。他們躺在並排的手術台上,手術一共歷時兩小時。結束之後,柳達看起來比他還虛弱。他們在她胸前刺了十八個洞,麻藥幾乎退不掉。她從前是健康漂亮的姑娘,現在卻體弱多病,一直沒結婚。我在他們的病房間穿梭,他不再住普通病房了,而是住特殊的生物室,躺在透明帷幕裡,沒有人可以進去。

他們有特殊儀器,不用進入帷幕就可以幫他注射或放置導管。帷幕用魔術貼粘著,我把帷幕推到旁邊,走到裡面,坐在床邊的小椅子上。他的情況變得很糟,我一秒鐘都離不開他。他一直問:「露德米拉,你在哪裡?小露!」一直問。

其他生物室的消防員都由士兵照顧,勤務工因為沒有防護衣物,所以拒絕照顧他們。那些士兵端衛生器皿,擦地,換床單,什麼都做。他們從哪裡找來那些士兵?我們沒問。但是他……他……我每天都聽到:「死了,死了,堤斯古拉死了,堤特諾剋死了。」死了,死了,就像大錘敲在我的腦袋上。

他一天排便二十五到三十次,伴隨著血液和黏液。手臂和雙腿的皮膚開始龜裂,全身長瘡。只要一轉頭,就可以看到一簇頭髮留在枕頭上。我開玩笑說:「這樣很方便,你不需要梳子了。」

不久他們的頭髮都被剃光,我親手替他剃,因為我想為他做所有事。如果可以的話,我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他身邊,我一刻也閒不下來。(沉默許久)

我弟弟來了,他很害怕地說:「我不讓你再進去!」

但是我父親對我弟弟說:「你以為你能阻止她嗎?她不是從窗戶,就是從逃生口爬進去!」

我回到醫院,看到床邊桌上擺了一顆橙子,很大,粉紅色的。他微笑著說:「我的禮物,拿去吧。」

護士在帷幕外對我比手勢說不能吃。已經擺在他身邊好一陣子了,所以不但不能吃,甚至連碰都不該碰。

「吃啊,」他說,「你喜歡吃橙子。」

我拿起那顆橙子,他閉上眼——他們一直替他注射,讓他入睡。護士驚恐地看著我。而我呢,我只希望盡可能讓他不想到死亡,不去管他會不會死得很慘,或是我怕不怕他。我記得當時有人說:「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丈夫了,不是你心愛的人了,而是有強烈輻射、嚴重輻射中毒的人。你如果沒有自殺傾向,就理智一點。」

我發狂似的說:「但是我愛他!我愛他!」

他睡覺時,我輕聲說:「我愛你!」走在醫院中庭:「我愛你。」端著托盤:「我愛你。」我記得在家的時候,他晚上都要牽我的手才睡得著。他習慣一整夜握著我的手睡覺,所以在醫院裡我也牽著他的手不放。

有一天晚上,萬籟俱寂,四周只剩下我們。他專注地看著我,突然說:「我好想看我們的孩子,不知道他好不好。」

「我們要替他取什麼名字?」

「你自己決定。」

「為什麼我自己決定?我們有兩個人。」

「這樣的話,如果是男孩,就叫瓦西裡;如果是女孩,就叫娜塔莎。」

我當時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他……只有他。我就像瞎了眼一樣!甚至感覺不到心臟下面小小的心跳,儘管那時我已經有六個月身孕,我以為寶寶在我身體裡很安全。

醫生不知道我晚上在生物室陪他,是護士讓我進去的。起初他們求我:「你還年輕,為什麼要這樣?他已經不是人了,是核子反應器,你只會和他一起毀滅。」

但我像小狗一樣在他們身旁打轉,到門口站好幾個小時,不斷懇求,最後他們說:「好吧!不管你了!你不正常!」

早上八點,醫生開始巡房前,護士會在帷幕外喊:「快跑!」我就去宿舍待一個小時。上午九點到晚上九點,我有通行證。我的小腿腫脹,變成藍色,我實在累壞了。

他們趁我不在的時候幫他拍照,沒有穿任何衣服,赤裸裸的,只蓋一小片薄布。我每天替他換那片布,上面都是血。我把他抬起來,他的皮膚粘在我手上。我告訴他:「親愛的,幫我一下,你自己用手臂或手肘盡可能撐著,我幫你理順床單,把皺的地方弄平。」

床單只要稍微打結,他的身上就會出現傷口。我把指甲剪得短到流血,才不會不小心割傷他。沒有護士接近他,他需要什麼都會叫我。

他們替他拍照,說是為了科學。我放聲大叫,把他們推走!捶打他們!他們怎麼敢這麼做?他是我一個人的——是我的愛,真希望可以永遠不讓他們接近他。

我離開房間,走向走廊的沙發,因為我沒看到他們。

我告訴值班護士:「他要死了。」

她對我說:「不然呢?他接受了一千六百倫琴的輻射。四百倫琴就會置人於死地,你等於坐在核子反應爐旁邊。」

都是我的……我的愛。他們都死掉之後,醫院進行「大整修」,刮掉牆壁,挖開地板。

到最後……我只記得零星的片段。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他身旁的小椅子上。晚上八點鐘,我跟他說:「我去散個步。」他睜開眼睛又閉上,表示他聽到了。

我走到宿舍,躺在地板上,我沒辦法躺在床上,全身都好痛。

清潔婦敲我的門說:「快去找他!他像發瘋一樣一直叫你!」

那天早上唐雅·克比諾克拜託我:「陪我去墓園,我沒辦法自己一個人去。」

維佳·克比諾克和沃洛佳·帕維克要下葬了,他們是我和瓦西裡的朋友,我們和他們兩家很要好。爆炸前一天,大家在消防局合拍了一張照片,我們的丈夫都好英俊!好開心!那是另一種生活的最後一天。我們都好快樂!

我從墓園回來後,馬上打電話到護理站問:「他怎麼樣?」

「他十五分鐘前死了。」

什麼?我整晚都待在那裡,只離開三個小時!

我對著窗戶大叫:「為什麼?為什麼?」我朝天空大喊,整棟樓都聽得到,但是沒有人敢過來。然後我想:我要再看他一眼!我跑下樓,看到他還在生物室,他們還沒把他帶走。

他臨終前最後一句話是:「露德米拉!小露!」護士告訴他:「她只離開一下子,馬上回來。」他歎了口氣,安靜下來。我後來再也沒有離開他,一路陪他到墓地。雖然我記得的不是墳墓,是那隻大塑料袋。

他們在太平間問我:「想不想看我們替他穿什麼衣服?」

當然想!他們替他穿制服,戴消防帽,可是沒法穿鞋,因為他的腳太腫了。他們也必須把衣服割開,因為沒有完整的身體可以穿,全身都是……傷口。

在醫院的最後兩天——我抬起他的手臂,感覺骨頭晃來晃去的,彷彿已經和身體分離。他的肺和肝的碎片都從嘴裡跑出來,他被自己的內臟嗆到。我用繃帶包著手,伸進他的嘴裡,拿出那些東西。我沒辦法講這些事,沒辦法用文字描寫,覺得好難熬。都是我的回憶,我的愛。

他們找不到他可以穿的鞋子,只好讓他光著腳下葬。他們當著我的面,把穿著制服的瓦西裡放進玻璃紙袋,再把袋口綁緊,放入木棺,然後又用另一層袋子包住木棺。玻璃紙袋是透明的,厚得像桌布,最後他們把所有東西塞進鋅制棺材裡,只有帽子放不進去。

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來了,他們在莫斯科買了黑色手帕。特別委員會召見我們,他們的說辭都一樣:「我們不可能交出你丈夫或你兒子的遺體,他們都有強烈輻射,要用特別的方式——密封的鋅制棺材,上面蓋水泥磚——安葬在莫斯科公墓,所以你們要簽這份文件。」

如果有人抗議,說想把棺木帶回家,他們會說,死者是英雄,不再屬於他們家了,他們是國家的英雄,屬於國家。

幾個軍人和我們坐上靈車,包括一名上校和他的手下,他們遵照指令行事。我們在莫斯科環城公路繞了兩三個小時,又回到莫斯科,他們說:「現在不能讓任何人進入墓園,墓園被外國記者包圍了,再等一下。」

兩家父母都沒有說話,媽媽手裡拿著黑色手帕。我覺得自己快昏過去了:「他們為什麼要躲躲藏藏?我的丈夫是什麼?殺人犯?罪犯?我們要埋葬什麼人?」

媽媽摸摸我的頭說:「女兒,安靜,安靜。」

上校說:「我們進墓園吧,妻子歇斯底里了。」

我們到了墓園,那些士兵負責抬棺木和包圍、護送我們,只有我們可以進去。他們不到一分鐘就用土蓋好棺木,上校在旁邊大喊:「快一點!快一點!」他們甚至不讓我擁抱棺木。接著我們就被送上巴士,整個過程都是偷偷摸摸的。

他們馬上幫我們買好回程機票,第二天就出發。從頭到尾都有便衣軍人跟著我們,不讓我們離開宿舍購買旅途要吃的食物,也不讓我們,尤其是我,和別人交談,好像我當時有辦法說話一樣,其實我連哭都哭不出來。

離開時,值班女工清點物品,她當著我們的面,疊好毛巾和床單,放進聚乙烯袋,很可能準備拿去燒掉。我們支付宿舍費用。十四個晚上,那是治療輻射中毒的醫院,十四個晚上,一個人在十四天內死掉。

回家後,我一走進屋子就跌到床上,整整睡了三天。救護車來了,醫生說:「她會醒的,只是睡了一場可怕的覺。」

我當年二十三歲。

我記得,我夢到死去的奶奶穿著下葬時的衣服來找我,我看到她在裝飾新年樹,便問:「奶奶,為什麼我們有新年樹?現在是夏天。」

她說:「因為你的瓦西裡馬上要來找我。」

他在森林裡長大,我記得那場夢——瓦西裡穿著白袍,呼喚著娜塔莎——我們還未出世的女兒。在夢裡她已經長大了,瓦西裡把她拋向天空,兩人笑成一團。我看著他們,想到:幸福真的好簡單。我在夢裡和他們在水邊一直走。他很可能是叫我不要悲傷,這是他從天上給我的暗示。(沉默許久)

兩個月後我去莫斯科,從火車站直奔他身邊!我在墓園裡對他說話時,突然開始陣痛,他們替我叫救護車。幫我接生的就是安格林娜·維西裡那·古斯克瓦。她之前就告訴我:「你要來這裡生小孩。」離預產期還有兩個禮拜。

他們把她抱來給我看——是女孩。我喚她:「小娜塔莎,爸爸替你取的名字。」

她看起來很健康,四肢健全,但是她有肝硬化,肝臟有二十八倫琴的輻射,還有先天性心臟病。四小時後,他們告訴我她死了,又是同一套說辭:「我們不會把她交給你。」

不把她交給我是什麼意思?是我不把她交給你們!你們要拿她去研究。我恨你們的科學!我恨科學!(沉默)

我一直講錯話……我中風後不該大叫的,也不應該哭,所以我才一直說錯話。但是我要講一件沒人知道的事——他們帶來一隻小木盒,告訴我:「她在裡面。」

我看了看,她被火化了,變成骨灰。我哭著要求:「把她放在他的腳邊。」

墓園裡沒有娜塔莎·伊格納堅科的墓碑,只有他的名字。她還沒有名字,什麼也沒有,只是一個靈魂,我埋葬在那裡的是一個靈魂。

我每次都帶兩束花去,一束給他,另一束擺在角落的是給她的。我跪在地上,繞著墳墓爬,一定用跪的。(開始語無倫次)我殺了她……我……她……救了,我的小女兒救了我,她吸收了所有輻射,就像避雷針。她那麼小,好小。(她呼吸困難)她救了……可是我好愛他們,因為……因為你不能用愛殺人,對不對?那麼濃烈的愛!為什麼愛情和死亡會並存,誰能解釋給我聽?我跪在地上,繞著墳墓爬……(她沉默了很久)

他們給我一間基輔的公寓,在一棟大樓裡,所有核電廠的人都被安置在那裡。公寓很大,有兩間房,是瓦西裡和我夢寐以求的那種,可是我住在裡面都快瘋掉了!

我再婚之後,把所有事情告訴了我的先生,一切真相——我有一個很愛的人,我一輩子愛他。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我們雖然見面,但是我從來沒有邀請他到我家,因為那是瓦西裡的家。

我在糖果店上班,一邊做蛋糕一邊流眼淚,我沒有哭,眼淚卻一直流。

我後來生了一個兒子,叫安德烈,小安德烈。

我的朋友阻止我:「你不能生小孩。」

醫生恐嚇我:「你的身體無法承受。」

後來他們說,他會少一隻手,說儀器顯示他沒有右手臂。

「那又怎樣?」我心想,「我可以教他用左手寫字。」

可是他出生時完好無缺,是個漂亮的男孩,學業成績優異。現在我有一個讓我可以活下去和呼吸的人了,他是我的希望。他什麼事都懂,他問我:「媽媽,如果我去奶奶家兩天,你能呼吸嗎?」

不能!我生怕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他。

有一次我們在街上走,我突然跌到地上。那是我第一次中風,就在大街上。

「媽媽,你要喝水嗎?」

「不用,你只要站在我旁邊不要亂跑就行。」

我抓住他的手臂,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我被送到醫院。我抓他抓得太用力,醫生幾乎無法把我拉開,他的手臂瘀青了好久。現在我們出門,他會說:「媽媽,不要抓我的胳膊,我不會亂跑。」

他也生病了,兩個禮拜在學校,兩個禮拜待在家裡看醫生,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她站起來,走到窗邊)

這裡有很多像我們一樣的人,整條街都是,這裡就叫切爾諾貝利區。

那些人一輩子都在核電廠工作,當中不少人還會去那裡打工,現在沒有人住那裡了,都是以兼差的方式工作。那些人體弱多病,卻沒有離開工作崗位,他們甚至不敢想像,如果反應爐關閉了,還有什麼地方需要他們?很多人突然死掉——走路走到一半,倒在地上,睡著後永遠醒不過來;帶花給護士時,心臟突然停止跳動。一個接一個死掉,但是沒有人來問我們經歷了什麼、看到了什麼,沒有人想聽和死亡或恐懼有關的事。

但是我告訴你的故事是關於愛情,關於我的愛……

——露德米拉·伊格納堅科,已故消防員瓦西裡·伊格納堅科的遺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