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暗訪十年:第3季 > 【第三章】 暗訪盜獵團伙 >

【第三章】 暗訪盜獵團伙

第一節 差點被殺了

暗訪盜竊團伙結束的時候,是在那年的除夕;暗訪盜獵團伙開始的時候,是在第二年的夏天,中間相隔了好幾個月。這幾個月裡,我做了很多不是暗訪的稿件,為受到傷害的打工者維權,為草根微小的勝利而歡呼,給弱勢者增添勇氣和信心,把奸商偽善的面紗揭開……每當看到那些處於困境中的人們,能夠重獲尊嚴和榮譽,我就感到很快樂,很欣慰。我體驗到了這份工作的價值,這種職業的榮耀。

我一直覺得,那些受到傷害的人,那些貧困潦倒的人,那些孤苦無依的人,就如同我的兄弟一樣。我也曾經像他們一樣,身上揣著幾毛錢在大街上奔走找工作;蹬著三輪車,見到每一個人都笑臉相迎;因為一篇稿件觸怒了一個副科級別的幹部,就被迫辭職;為了節省住宿費,夜晚露宿街頭……我和他們一樣來自社會的最底層,我和他們一樣曾經一次次從死亡線上掙扎著爬起,一次次忍受著極端的飢餓和孤苦,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活到了今天。我深深地理解那些處於貧困中的人們,那些尊嚴被踐踏的人們;我深深地體會他們的痛苦,他們的無助。如果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飢寒交迫,看著他們孤苦無依,看著他們的心靈遭受蹂躪,我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現在回想起那幾個月的經歷,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被追殺。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次是誰向我下了毒手,是我以前暗訪過的黑惡勢力,還是被打擊報復的不法奸商?做這種職業,我“得罪”的人太多了。

那天晚上,我下班後,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完全沒有留意到身後會有人跟著我。我一向走路都很快,尤其是一個人趕夜路的時候。快要走到夜班車公交站點的時候,站台上突然走來了一個身材瘦小的人,站牌後又閃出了兩個人。那時候站台上的人已經很少了。瘦子邊向我的方向走來,邊向旁邊看著。他一直沒有看我,我也一直沒有留意他。就在擦身而過時,他突然伸出手臂。我下意識地一閃,側過頭,突然看到路燈光下,他手掌中亮光閃閃的利刃。接著,我就感到胸脯一陣疼痛。

我扭頭就跑,他們在後面追趕。還沒有跑出幾步,我突然看到前面還有兩個人,伸出手臂想攔截我。我斜刺裡又奔向馬路。南方都市的夜晚,馬路上依然車流穿梭。我剛剛跑到馬路中央,站在雙黃線上,身後就響起了隆隆的引擎聲,一輛又一輛車子從身後駛過,車身捲起的風吹著我的褲腳。我回頭看到他們攔住了一輛出租車,飛快地逃走了。

等到車流稀疏的時候,我跑步穿過了馬路,也急急忙忙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師傅加快速度,開往遠處的醫院。我擔心他們會在附近的醫院找到我。我的手伸進衣服裡,摸到黏黏的血液。

後來,我在醫院得到了包紮,還好,傷勢不是很嚴重。至今,我的胸脯上還有半寸長的一道傷疤。

後來,我想,那道刺向我的利刃可能是手術刀,因為刀口並不深;如果是手術刀,那麼,他們一定就是盜竊團伙。盜竊團伙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街面盜竊團伙和撬門扭鎖團伙是近親,互有往來。我想,可能是另一幫盜竊團伙在報復我,因為那幾個人我都不認識。

那次刺傷事件過後,我上下班的時候,挎包裡都裝著一根九節鞭。九節鞭是我此前採訪少林寺方丈時,在登封市的武術器械商店購買的。我也學會了一點九節鞭的三招兩式。九節鞭掄起來,幾個小毛賊是難以近身的。

此後,我感覺自己的心靈有了陰影,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走在大街上,我都要仔細觀察周圍的人,看看是否會有人對我構成威脅。一旦遇到有人快步走近我,或者跑向我,我就異常緊張。而每次回到家門口,我都要再三回頭看是否有人跟蹤,一直到身後沒有人的時候,才會快速走上樓梯,走進家門。

這種神經質的心理,延續了很長時間。我感覺到自己活得好累好累。

有時候,我想,我為什麼要做這些暗訪?為什麼要做這麼危險的工作?我為什麼就不能像他們那樣,一手拿著紅包,一手拿著通稿,把通稿捏把捏把,就見報了,就能拿到稿費了,這樣的稿件皆大歡喜。而我暗訪這些年,我得到了什麼?我依然租住在城鄉結合部的民房裡,依然為節省一元兩元的公交車費而走很長的路,依然在菜市場購買那幾種最便宜的蔬菜,依然為坐了一次出租車而心疼半天。當別人住在高檔小區、開著私家車來上班的時候,我頂著烈日滿頭汗珠地走進了同一幢辦公大樓,我的心裡感到了極大的落差。

然而,暗訪是深度報道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事情,總得有人來做;既然選擇了這一行,就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遲刀也被人打了,打他的是學校的保安。遲刀不但被打了,而且還丟掉了工作。

我一直認為,遲刀是一名優秀的中學語文教師。他說過,現在的學校教育是一種應試教育,而不是素質教育。學校圍繞著高考中考的指揮棒,讓學生變成了一架背誦的機器,而學生的能力和知識並沒有提高。等到學生走上社會後,這些背誦的東西,對他們並沒有什麼用處,就會漸漸被遺忘。所以,他痛恨這種教育方式。

遲刀認為目前的教材編寫也存在很多問題。編寫者為了某一種目的,將藝術價值不高的說教式的文章強行塞給學生。這種填鴨式的教學方法只會讓學生心生反感和厭惡,讓學生缺乏對美的判斷、對藝術的尊崇、對學習的興趣。所以,遲刀在語文課上,向學生大量推薦古今中外的名家名篇,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賀鑄、辛棄疾,拜倫、雪萊、普希金,還有徐志摩和戴望舒,甚至他看到報刊上剛剛刊登的好文章,也會向學生介紹,在課堂上大聲朗讀。他還向學生開列了一個書單,要求學生每月最少閱讀一本書。這些書,都是傳統意義上的課外書。那時候的學校是禁止學生閱讀的,原因是閱讀課外書會耽誤學習。

閱讀了古今中外大量文學名著的遲刀的學生們,每次考試成績都很慘,他們班的語文考試成績,每次都位於全年級最後。家長不明真相,以為遲刀不是一名稱職的語文教師,要求更換老師;教師不明真相,以為遲刀不會教書育人,所帶班級總是最差。其實,只有遲刀才知道,語文考試的題目,所考的全部是教材的內容,故步自封,墨守成規,而遲刀所講解的內容,早就超出了這些藝術性並不高的課文。

那一天,校長找遲刀談話,準備解聘他。

遲刀與校長據理力爭,痛斥目前應試教育的種種弊端;校長堅定地認為遲刀不會教書,濫竽充數;雙方唇槍舌劍,各不相讓。後來,校長向遲刀報以老拳,遲刀還擊。這樣,校長叫來了保安。3名如狼似虎的保安,將遲刀打得頭破血流。

遲刀所對抗的,不是一個無知的校長,也不是3名愚昧的保安。他所對抗的,是強大的應試教育體制。他像雞蛋碰巨石一樣,注定會被碰得粉身碎骨。他像堂吉訶德與風車作戰一樣,注定就是失敗的結局。

那些天裡,我只能安慰遲刀,面對他的困境,我無能為力。

後來,遲刀離開了這座城市,繼續開始自己的漂泊生活。現在,我不知道他漂到了哪裡。

第二節 除了屎,什麼都吃

遲刀的生活陷入了低谷,而鍾封的生活卻蒸蒸日上。面對這兩個朋友的生活際遇,我不知道該如何評說。

做投機生意的鍾封賺到一筆錢後,趕緊逃離,沒有再做賭玉生意。他說投機生意和股票一樣,充滿了不可預知的潮漲潮落。如果你不在漲潮的時候,逃離大海,爬上堤岸,那麼,退潮的時候,你就會被協裹進大海中。曾經做過文物生意,又被騙得血本無歸的鍾封,對投機生意有過慘痛的教訓。

那年夏天,鍾封和別人投資,開了一家飯店,飯店不大,只有兩層樓房;飯店也很偏僻,距離市中心足有幾十里路。但是,鍾封說,酒香不怕巷子深,他們的飯店屬於“特種經營”,城裡的大款們為了吃頓飯,是不惜開車奔赴幾十里的。

我是過了很長時間後,才聽別人說起這家飯店“特種經營”的內容。原來,鍾封他們賣的是野生動物。每天黃昏時分,這家飯店才會開門營業,飯店的門口,停滿了奔馳寶馬等各種高檔車輛。這座城市的富翁們吃膩了雞鴨魚肉,開始吃一些只聽過沒見過的野生動物。據說,這座城市的土著居民有吃各種動物的傳統,而且什麼動物都敢吃。他們才不管這些動物是不是珍惜保護動物,不管這些動物在世界上還有多少。

據說,盜竊野生動物存在著一條地下利益鏈條。深山老林和荒漠戈壁有一些捕捉野生動物的人,這些動物通過販子的手,再轉手賣給這座城市的飯店,或者走私出境。盜竊動物的範圍很廣,上至空中飛翔的鷹隼,下至草叢中掩藏的毒蛇,只要是珍稀動物,都可以走私;而且越是珍稀,價格越高。

我曾聽過當地人所說的兩種動物的吃法,一種是老鼠,一種是蛇。老鼠是剛剛出生沒有幾天的乳鼠,從老鼠洞穴裡抓出來,浸泡在蜂蜜中。還沒有長出絨毛的老鼠被蜂蜜浸泡得身體滾圓,晶瑩剔透;然後將老鼠撈出來,放在盤子裡,食客拿著刀叉切割老鼠,想吃哪一塊;就切割哪一塊;刀叉下去,老鼠吱吱亂叫,食客在老鼠痛苦的叫聲中,品嚐美味。蛇是毒蛇,將毒液清除乾淨,食客拿著夾子,夾住毒蛇的頭部,用刀子切割毒蛇拚命扭動的身體,切下來一段,放進滾沸的湯料裡,然後撈出來品嚐,而蛇還在一邊痛苦地搖擺身體。據說,吃這樣新鮮的蛇肉能夠預防風濕。

還有更殘忍的吃法,一種叫做驢打滾,一種叫做猴腦。驢打滾是將毛驢捆綁到食客的身邊,食客想吃哪一塊,廚師就將滾水澆在毛驢身上,拔淨驢毛,在毛驢淒涼的叫聲中,將那一塊切割下來,放進火鍋湯料裡。然後,食客在歡聲笑語中推杯換盞,而毛驢則在一邊痛不欲生。猴腦則是將猴子牽到桌子旁邊,桌子類似於古代的枷鎖,中間可以一分為二,每一半各有一個半圓;將猴子放進桌子中間,桌子合攏,猴子的脖子就被固定在桌子中間,不能上也不能下。食客拿起鎯頭,敲開猴子的頭蓋骨,露出熱氣騰騰的腦漿。食客拿起湯匙,舀起腦漿品嚐,而這時候,猴子還沒有死亡,還在慘烈地嘶叫。

我親眼看到過一種雞的吃法,廚師將雞放在鐵鍋裡,鐵鍋裡還放了一個缽子,缽子裡盛著調料水。鐵鍋下塞著木柴,慢慢加熱,雞口渴難耐,就會不斷地喝調料水,一個小時後,鐵鍋裡沒有了動靜,廚師揭開鍋蓋,異香撲鼻。看著食客們吃著剛才還在嘎嘎叫的雞,喜笑顏開,我走到了一邊。

我不知道這些殘忍的吃法是誰發明的,但是品嚐這種吃法的食客,一定要具有殘忍的心態,才能夠下嚥所謂的美味。

這裡的人食譜廣泛,據說天上飛的除了飛機,四條腿的除了板凳,其餘的都能夠進入他們的腸胃。

而在遙遠的北方和西南高地,幾乎每天夜晚都有大量的野生動物,源源不斷地進入這裡。

一位森林警察告訴我說,珍稀野生動物進入食譜的,還只是少數,更多的珍稀動物,被走私出境。很多珍稀野生動物,已經瀕臨滅絕,而人類的貪婪,則是罪魁禍首。

暗訪盜竊團伙後的那年春節,我回到了外婆家拜年。我小時候的很多時光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外婆家在遙遠的山村,與世隔絕,曾經鳥語花香,山清水秀,而現在連喜鵲都很難見到,更別說那些被列入國家一級二級的保護動物了。那天,我走在田野中,感到四周是無邊的寂靜,那種空曠和沉寂讓我想起了曾經閱讀過的一本叫做《寂靜的春天》的書籍。這本書籍說的是因為廣泛使用農藥,春天來臨時各種昆蟲都已滅絕,而在像外婆家這樣的山村,因為盜獵團伙的猖獗,小時候伴隨我們一起長大的各種野生動物,再也找不到它們的蹤影了。在蒼茫的大山中,人類孤獨地生存著。人類真的太偉大了,他真的像哈姆萊特說的,是萬物的靈長,宇宙的主宰。他為了自己能夠更好地生存,就不容許別的動物一起生存。

在整個自然界中,人類是唯一一種不按照自然規律生存的動物。

而20年前的鄉村完全不是這種景象。那時候,每逢夜晚,貓頭鷹就會出動,棲落在樹梢上或者崖畔上。我無數次在割草回家的路上,看到過貓頭鷹。貓頭鷹白天棲息在巢穴中,夜晚才會出來覓食。它的眼睛不能遭受強光照射,所以選擇了晝伏夜出。村中每逢有老人快要死亡時,貓頭鷹就會落在他家的院牆上和樹梢上。外婆說人快要死亡的時候,身上就會散發一種特殊的氣味,貓頭鷹循味而來,守候在這家人的院子上空。老家人說“喜鵲叫喜,貓頭鷹叫喪”,看來真的很有道理。

老家除了貓頭鷹,還有一種鷹類飛禽叫做鷂子。鷂子和貓頭鷹不同,它是白天覓食。晴朗的天空中,我們經常能夠看到高遠的天空中緩慢地飛翔著一隻小小的鳥,它的翅膀比身體更長,那就是鷂子。外婆經常告訴我們,別讓母雞跑到村外覓食,因為跑到野外的母雞,就成為了鷂子的獵物,而村道上常常會有遊蕩的狗,鷂子不敢俯衝下來。每逢夏季陣雨前夕,天空黯淡,鷂子就會飛得很低。我曾經很多次看到鷂子在陰暗的天空中追擊麻雀或者雨燕,它的身體比這些小鳥要大很多倍。

那時候還經常能夠遇到蛇,蛇潛伏在草叢中,一窩又一窩。我們每次割草的時候,都要先用鐮刀撥打著草梢,讓蛇聞聲而逃。我們不敢去草叢深處,因為傳說那裡面有粗大的蟒蛇。有時候,正在割草時,突然聽到了吱吱的叫聲,我們循聲而去,就能看到蛇正在捕捉田鼠。蛇用柔韌的身體,一圈一圈地纏住田鼠的身體。田鼠在掙扎中,漸漸耷拉下了腦袋。而在夏天的黃昏,經常能夠見到懶洋洋的蛇從房樑上掉下來,然後在人們的視線中倉皇逃遁。村裡人說,每家每戶都藏著很多條蛇,只是人們不知道。喜歡陰涼的蛇通常就藏在房樑上,牆縫裡,或者在地基下的深洞裡。蛇並不像人類想像的那麼陰森恐怖,它只有在意識到人會傷害它時,才會先發制人。

我小時候見到的最大的野生動物是金錢豹。它高大威武,花紋美麗,漂亮得讓人目醉神離。那天午後,村中的一頭小黃牛在山下吃草,金錢豹將小黃牛咬死後,拖往山中,被在坡地上耕種的人發現。那人大聲叫喊,全村人都拿著農具追趕。孩子們跟在大人的後面。我遠遠地看到它站在一座小山上,用蔑視的目光看著追趕的人群,然後放下小黃牛,慢騰騰地跑向深山。它滿身的花紋抖動著,像陽光灑下的細碎斑點。

那時候鄉間的野生動物還有很多,鷹隼經常會驀然出現在懸崖上,讓打柴割草的我們大吃一驚;狐狸躲藏在樹林裡,向路過的我們做鬼臉,它長得太漂亮,簡直就像美女,怪不得會有“狐媚”這個詞語;貂站在埝畔上,看到我們,才順著犁溝跑走,它又肥又圓的屁股一路都在抖顫著。秋風起,天氣涼,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排成人字……

那時候的鄉間充滿了生活氣息。各種各樣的野生動物與人類和睦相處,即使遇到大型猛禽猛獸,人類也只是將它趕跑。貓頭鷹、鷂子、鷹隼、金環蛇、銀環蛇、狐狸、貂、金錢豹……這些後來成為國家保護動物的動物,那時候經常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裡,而現在,它們卻在我們的視線裡悄然消失。

我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將來有了孩子,要將孩子放在老家,讓孩子在大自然中自由成長;像一棵野草一樣,讓孩子認識那些城市裡無法見到的各種野生動物和野生植物;讓孩子知道地球上的生物,不僅僅只有這種用兩條腿行走的人類。而現在,寂靜的鄉間和城市還有什麼區別?

那些天裡,我聯繫過很多次鍾封,想去他的野生動物飯店看看。我感到這是一個很好的題材。然而,鍾封知道我是記者,每次都會以各種借口拒絕,甚至連那些野生動物的來源也不告訴我。我的採訪陷入了僵局。

第三節 賣蛇者說

有一天,翻開以前的採訪記錄,突然想起了一年前我在那座海邊小城的生活,那裡的霍叔、歐陽叔、幸福的磨刀老人,還有那個製作蛇酒的外鄉人。他們曾出現在《暗訪黑醫窩點》裡,一年沒有見面了,不知道他們生活可好?那座小城的生活讓我無限懷念。

我幾乎沒有多想,就坐上了通往那座小城的大巴,去看望霍叔和歐陽叔。像候鳥一樣的磨刀老人此刻一定在江蘇或者浙江遊蕩,騎著那輛忠厚老實的自行車;而製作蛇酒的外鄉人,我是否能夠見到他?

又見到了那棵高大的榕樹,它的氣根像長長的鬍鬚一樣在微風中飄動著;又見到了那條馬路,它的上面依舊奔跑著有錢人的奔馳寶馬和沒錢人的自行車,然而,馬路邊的茶館呢?榕樹下打瞌睡的霍叔呢?他們去了哪裡?那些在這裡屹立了上百年甚至幾百年的老房子,再也找不到了;那些見證了這座小城風雨歷程的古老建築,如今和那些歷史一起被人們遺忘,而代之而起的,是幾幢毫無特色的樓房,冷冰冰地板著面孔,像計劃經濟時代的百貨大樓的售貨員。

拆遷像一架鏟車,在它的鏟刀下,所有的建築和感情都化為了齏粉。僅僅一年時間,這座城市已經“舊貌換新顏”,它變得鋼筋鐵骨,變得冷漠無情,變得和別的城市沒有多大區別;而唯一的區別,是那些和別的城市不一樣的馬路的名字。

站在榕樹下,我黯然神傷。

於是,我開始尋找霍叔。

新開張的整齊劃一的店舖裡,沒有人知道霍叔。我一次次詢問,一次次失望。要在幾十萬人口的一座小城裡尋找一個人,比大海撈針輕鬆不了多少。後來,無奈之下,我只好找到了站長,霍叔是站長的親叔叔。

站長說,霍叔已經死了。據說,霍叔在祖輩留下的房子裡堅守了很長時間,終於讓開發商的忍耐達到了極限。一夥保安把他拖出了祖屋,並強行按著他的手指在合同上按下了指印。然後,鏟車舉起魔爪,一爪下去,他的房屋轟然倒塌。

霍叔昏了過去,不久,他就去世了。

這樣的悲劇,在那時候的城市裡,幾乎每天都在上演。現在,《城市拆遷條例》終於在頻發的野蠻拆遷事件中走到了盡頭。

那個總是笑瞇瞇的和善的老頭兒,那個一輩子歷經坎坷卻童心不泯的老頭兒,卻再也見不到了。

我繼續尋找歐陽叔,我擔心那個走南闖北總是樂觀風趣的歐陽叔也找不到了。那幾天裡,我奔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總希望歐陽叔能夠出現在我的視線裡,然而,我沒有見到他。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再見到他。這麼多年過去了,歐陽叔如果還在世,他的日子是怎麼度過的?如果他去世了,終生未娶的他,誰會為他送終?

我的心中充滿了悲涼。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每個人的結局都是一樣的,都會走向死亡;人生其實就是一個過程,異常短暫,卻又無法預知。我們唯有活在當下,過好每一天,才是幸福。

沒有見到霍叔和歐陽叔,我卻在小城意外地見到了賣蛇人。他走街串巷,背著網兜,網兜裡裝著各種各樣蠕蠕爬動的蛇。他蹲在巷口,放下網兜,那些躁動不安的蛇將網兜拖來拖去,他每隔一會兒就要把拖到旁邊的網兜再拖回來。他不需要叫喊,身邊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賣蛇人看到我非常高興,他還沒有忘記我。那時候我們是好朋友,經常半天半天地嘮嗑。但是,他不知道我是記者,他只知道我是“讀書人”,沒有讀過幾天書的他對讀書人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敬重。

我說,我是寫小說的,賣字賺錢,養活自己。其實這也是我的最高理想。

那天,賣蛇人將我帶到了他租住的屋裡,租住的屋散發著一股腥臭味,讓人有些恐懼。屋的牆角,放著一口大缸,缸口蓋著鐵絲網,缸裡是很多條蛇。那些蛇爭先恐後地扭動著身體,讓人毛骨悚然。租住的屋裡還有另外一個男子,比賣蛇人小一些。他們都來自武陵山區,而這些蛇,也同樣來自武陵山區。

此前,我還沒有去過武陵山區,只知道那裡大山環繞,層巒疊嶂,綿延橫跨貴州、兩湖、重慶等地,居住著土家、苗族、侗族等少數民族。賣蛇人說,他們村子裡很多人都捉蛇,然後被蛇販子收購了,送來南方。一些珍貴的蛇,比如五步蛇、竹葉青、銀環蛇等,都被大老闆買走,也有人買來做寵物,而普通的蛇則賣給他們,他們替這座城市的人製成蛇酒。一瓶蛇酒可以賣到200多元錢,裡面裝四五條普通的蛇。他們還說,很多人賣的蛇都是家養的,卻自稱野生的,而他們賣的蛇,絕對都是野生的。

那天晚上,我在街上買來了滷肉和燒雞、幾盤炒菜,還端來了一桶米飯、兩瓶白酒。賣蛇人和同伴喝得意興闌珊,口無遮攔,他們如數家珍一般地向我講起了家鄉的情況。

賣蛇人的家鄉在大山叢中,那裡森林蔥蘢,地廣人稀,交通不便。後來我查閱過資料,知道武陵山區的森林覆蓋率達到了50%以上,很難見到一塊面積達到幾十畝的完整土地。這裡的人,世代就有打獵的傳統。後來,森林環境遭到破壞,食物鏈出現危機,打獵被嚴令禁止,但是還是有人在盜獵。

“20年前的時候,進山經常能夠看到五步蛇。你正走著,它突然就從你眼前滑溜過去,現在一年也看不到幾條。”賣蛇人說,看到哪裡盤著一條五步蛇,就等於看到哪裡盤著一堆亮光閃閃的金子,誰見了不動心?五步蛇是武陵山區價格最高的野生毒蛇,據說走私到國外後,一條五步蛇可以賣到幾十萬美元。

賣蛇人一直在後悔早些年沒有抓上幾條五步蛇,不然早就發了大財。隨後他又自嘲地說:“早些年,也沒有人收購這玩意。”

我向他們講起了《捕蛇者說》。1000多年前的柳宗元被貶到了永州,就是現在的湖南和兩廣交界的地方,帶著年老的母親和堂弟一起上路。在永州,他見到了一種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這種蛇就是五步蛇。那時候的五步蛇生長範圍很廣,而現在只剩下武陵山區還有這種蛇。

我說:“從文章中可以看出來這種蛇毒性很強。”

賣蛇人說:“太強了,村子裡有好幾個人都被咬過,有的死了,有的算幸運,活過來了,可也成了殘疾。”

我問:“你們那裡只有五步蛇?”

賣蛇人說,他們那裡的山上什麼都有,不僅僅是五步蛇。在他們村子裡,要進山打獵的人通常是3個人一組,前面的人認路,從地上的蹄印、樹下的糞便、飄來的氣味、草木倒伏的情況,就能判斷前面有什麼動物。第二個人是捕蛇能手,手中拿著竿子,竿子前面分叉,捕蛇離不了這種工具。第三個人專門下套下夾子,用來對付各種各樣的飛禽走獸。這些人走過去,一路上的各種動物無一倖免。捕蛇人遇到什麼蛇,就抓什麼蛇,五步蛇、竹葉青、烏梢蛇、金環蛇、銀環蛇……都能賣錢。最後一個人是大小動物通吃,鼬獾、棘胸蛙、金絲猴、錦雞、背水雞、林麝、果子狸等都無法逃脫。還有的人一路採藥材,武陵山區的珍貴藥材很多,有的人曾經採到過靈芝,而普通的藥材比如杜仲、當歸等更是俯拾即是。

賣蛇人還說,僅僅下套下夾子就有很多學問,有的套子將動物吊在半空,有的套子套住了動物的身子。而下夾子學問就更大了,有一種夾子叫狼牙夾,夾住了動物的腿,就像狼牙一樣緊緊咬住。動物跑不了幾十步就會失血過多昏死,獵人循著血跡就能找到獵物;有一種夾子叫竹竿夾,獵物被夾住後,就要拖著一米見方的木棍在樹林裡走,一路磕磕絆絆,很快就會被樹叢困死。還有陷阱,這主要是對付那些大型野生動物的。

那天晚上,賣蛇人和他的同伴都喝得酩酊大醉。人在醉酒的時候,頭腦就一片清明,心中的話就會脫口而出,沒有任何防範心理。這就是俗語所說的“酒後吐真言”。

我問他們家在哪裡,他們告訴我在武陵山腹地的貴州東部。我提出跟著他們一起回去,看他們怎麼捕蛇。他們說捕蛇的危險性非常高,稍有不慎就會喪命,無論如何也不帶我去,也不告訴我他們村莊的名字。他們說,村莊裡已經死了好幾個人,如果我有三長兩短,他們就會難過一輩子。

他們都是非常善良的山民,我相信他們說的是實話。

後半夜,他們睡著了,鼾聲如雷。我悄悄地爬起來,打開手機,抄寫下他們用粉筆寫在門後的電話號碼。下午剛剛進門時,我就注意到了這些號碼,這些電話,可能就有捕蛇人的電話。

天亮後,我告別了他們,回到我工作的這座城市。

那時候網上還沒有電話號碼歸屬地查詢,我只能一個個號碼打過去,從他們的口音判斷他們是哪裡人,然後告訴說自己是收購毒蛇的商人。本地口音的人都非常警覺,他們說自己沒有做這種生意,就匆忙掛斷電話。而外地口音的人則和藹得多,其中有一個人告訴我說他在江口縣,家中有毒蛇,但要我去貴州拿,因為來往的車費他無法承受。我欣喜若狂。

然後,我費盡口舌說服了報社領導,終於答應了派我去貴州。報社領導和賣蛇人的說法是一樣的,都覺得這次採訪太危險,而我那時候像初生牛犢一樣無所畏懼,不知道成長的道路上佈滿了荊棘坎坷。我天真地以為我和捕蛇人在一起,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我沒有想到危險在我還沒有到達捕蛇人所在的那座村莊時,就已經發生了。

捕蛇人姓古,他讓我稱呼他老古。

第四節 深入捕蛇腹地

我先是坐火車,後是汽車,接著是那種在鄉間小路上奔跑的三輪摩托車,車廂加蓋了頂棚,可以坐人。在北方,這種拉客的車叫三輪蹦蹦車,也叫驢子車;在這裡叫什麼,我已經忘記了。

三輪車的車廂裡密密實實地坐著七八個人,還有兩個青年手抓頂棚上的鐵骨架,腳踩在車廂外的橫槓上。這輛搖搖晃晃的三輪車開往老古的村莊,路兩邊的綺麗風景讓我深深驚歎。我的左邊是一個50多歲的男子,滿臉的皺紋像核桃皮一樣。他一笑,皺紋就擴散到了臉的上半部,像緊急集合似地,而他看到每個人都是很謙恭地笑著,好像每個人都是他的債主。他的容貌和神情讓我心酸。我的右邊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穿著藍色的校服,背著書包,一路上沉默寡言,滿懷心思,好像是逃學出來的。

三輪車沿著羊腸小道崎嶇盤旋,有時候眼看就要側翻了,我的心提到了喉嚨眼,可它一陣顛簸,又在平地上奔騰。路邊偶爾會出現當地的山民,在三輪車經過時,讓在路邊,然後和車廂裡的人打招呼。他們雪亮的牙齒在黝黑的臉龐上顯得異常醒目。坐在車廂裡,我頭暈目眩,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剛想招呼司機停下來,突然低頭看到一條一尺多長的蛇爬上了我的運動鞋,順著厚厚的牛仔褲爬上了膝蓋。我大吃一驚,呼吸都突然停止了,兩條腿一動也不敢動。這條蛇呈翠綠色,頭部尖尖,蛇信子吐出來,左右游動。我想著那天我多虧穿著運動鞋和牛仔褲,讓蛇爬過去後,它沒有感受到我的體溫。蛇繼續向前爬行,用那種扭曲的恐怖的姿勢。據說,所有的蛇都是近視眼,它們的感覺全在蛇信子上,它們依靠蛇信子能夠判斷出前面的障礙物。蛇爬過了我的膝蓋,爬到了學生的身上。學生還沒有發現危險已經降臨,他依然用少年憂傷的眼神望著車廂外的風景。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左邊50多歲的男子突然伸出手來,閃電一般地抓住了蛇的頭部,從少年的身上摘下了這條小蛇。

我剛剛慶幸一場災難過去了,突然男子臉色煞白,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水冒出來,臉上是驚懼交集的神情,手指上有滴滴血液流下來。剛才,他救人心切,一把捏住了小蛇的頭部,因為用力過猛,捏穿了毒蛇的下顎,毒牙扎破他的手指。

車上的人紛紛跳下車子,驚恐地望著這名男子。男子頹然坐在車廂裡,面如土灰。後來我知道,這條小蛇是竹葉青。

竹葉青已經死了,像一截繩頭一樣癱在車廂裡。一名青年用棍子把竹葉青挑出來,用腳踩得稀爛,以發洩心中的憤怒。

車廂裡怎麼會有竹葉青?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受傷男子該怎麼辦?

三輪車司機只拉著受傷男子,一路突突突地向前跑去。它在佈滿石頭的山路上顛簸著,像一隻慌裡慌張的螳螂。其餘的人沿著山路向前走著,走得氣喘吁吁,惴惴不安地牽掛著受傷男子的命運。

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我們才在路邊看到了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莊。三輪車停在路邊,早就熄了火,司機坐在一戶人家的門口吸煙。受傷男子躺在床上,依舊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他的手指覆蓋著黑色的草藥,用花布包裹著。

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吸著竹筒水煙,煙筒像炮管一樣粗壯,他的臉上是未老先衰的神情。看到突然來了這麼多人,他急忙從屋子裡端出了竹凳子,給大家讓座。我問那名受傷的男子現在情況怎麼樣,男主人說,死是死不了,但估計這條手臂殘廢了。

我問:“為什麼不趕快送到醫院裡?”

司機插話說,這裡距離最近的鎮子,有4個小時的車程,車還沒有開到,人就會死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裡每個村莊幾乎都有一名治蛇毒的醫生。他們用的是流傳了幾千年的傳統的中草藥,而山下的醫院運用西醫的方法,治療的方法不同。當地人把村子裡的醫生叫土醫生,把醫院裡的醫生叫洋醫生。

武陵山中的毒蛇有很多種,治癒蛇毒的中草藥也有很多種,能夠治癒五步蛇咬傷的草藥,不能治癒竹葉青咬傷;能夠治癒竹葉青的,卻不能治癒眼鏡蛇。有人進山抓蛇,並不會帶上所有的中草藥,如果被某種劇毒毒蛇咬傷,而身上偏偏沒有這種可以治癒的草藥,就只能壯士斷腕,用刀割斷自己被咬傷的部位,阻止毒素上侵。

那家的男主人問司機:“車上怎麼會有蛇?”

司機一言不發,疑惑不解,是的啊,三輪車上怎麼會有蛇?但是誰也說不清楚。也許是路邊的蛇在乘客還沒有上車時,就偷偷鑽進車廂裡;也許是蛇藏進了誰的行李中,被帶了進來。

在這裡,如果被毒蛇咬了一口,而又在有效的時間裡找不到一個鄉鎮或者一個村莊,那就只能死亡;如果找到了村莊,而村莊裡又沒有能夠治療蛇毒的土醫生,或者土醫生剛好不在家,那也只能死亡;如果找到了土醫生,而家中剛好沒有能夠治癒這種蛇毒的中草藥,還是只能死亡。站在山間的小路上,我突然感到危機重重,眼睛一直看著路邊的草叢,一有風吹草動,就覺得不寒而慄,驚恐萬分。

武陵山區大山連綿,層層疊疊,而人就住在大山的褶皺裡,幾乎都是幾戶人家組成的村莊。要從這個村莊走到那個村莊,必須翻越一個或者幾座山峰。好在這裡的山峰並不高,海拔幾乎都在1000米以下。我到過無數的山村,覺得這些山村都有一個共同的現象,所有村莊都建在山谷裡。這是為了遮風擋雨,為了儲存積水的緣故吧,據說也有風水學上的原因,山谷的風水比山脊山頂都要好。

三輪摩托車停在土醫生的那個村莊後,就不能再前行了,此後的進山道路變得非常狹窄,只有一條像死蛇一樣的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冰冷地躺在草叢中。進山的人群在不斷減少,每逢出現岔路口,就有人走上了岔路。到最後,路上只剩下了我和一個20多歲的身體結實的小伙子。

小伙子和老古在一個村莊,他初中畢業後就在縣城打工,一年也難得回一趟家。這次回來背著一個大大的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裡面裝著從洗衣粉到衛生紙等各種生活用品。我問,村中有人捕蛇嗎?他說,他知道的也僅有老古一個人。我問他為什麼不捕蛇,而選擇打工?他說,現在已經很難找到毒蛇了,而在他小時候,毒蛇隨處可見,只要進山,就能看到五步蛇。

他說,他對蛇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年深秋,他在屋子裡睡覺,父母都出去幹農活了。睡醒後,他感到被子裡有一團冰冰的東西,挨著他,讓他很不舒服,於是,探進手去,摸到了一條盤在一起的毒蛇。毒蛇的體溫比人要低幾度,所以人就叫毒蛇“冷血動物”。那時候正是秋冬之交,是毒蛇冬眠的前夕,怕冷的毒蛇常常會鑽進人類居住的房間裡、甚至被窩裡取暖。

他不知道那條毒蛇是什麼時候鑽進來的,鑽進來了多久。他嚇壞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此前,他曾無數次見到過毒蛇,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零距離。他想呼叫父母,而轉念一想,父母沒有在家,即使父母在家,面對這種境況也會束手無策。

山裡的孩子從小就膽大,他們是在虎豹豺狼的叫聲中成長的。他知道,遇到蛇的時候,千萬不能驚慌,一定要鎮靜,不能亂動,因為你永遠也跑不過蛇。蛇的奔跑速度比開足馬力的汽車還快。如果要奔逃,就跑S形,蛇視力不佳,它是依靠溫度來判斷獵物的方位;跑成S形,蛇就無法判斷你的準確位置;但是,這是萬不得已的辦法。

毒蛇懶洋洋地躺在他的懷裡,安靜得像一攤棉絮。他無法判斷毒蛇是否睡著了,他想偷偷地起身,卻又不敢。後來,太陽漸漸西斜,門外響起了耕牛回村的哞哞叫聲,母雞飛過了院牆,咯咯叫著飛上了樹杈。他突然想,這些叫聲會不會吵醒毒蛇?如果毒蛇醒來了,會不會向他發起攻擊?

他決定偷偷地離開。

他慢慢地揭開了棉被。黃昏的天光中,他看到這條盤在一起的毒蛇色彩繽紛,毒蛇的頭靠在身體上,一動也不動。他將棉被扔在一邊,剛準備起身,毒蛇突然醒了。它高昂著頭,用異常陰冷的目光看著他,蛇頭距離他的臉僅有一尺遠。他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到過毒蛇,毒蛇的頭是扁扁的三角形,不斷地吐著鮮紅的蛇信子,蛇信子前面的開叉他都看清楚了。

他嗚嗚哭著,嚇破了膽,也忘記了父親此前關於見到毒蛇的叮囑。他仰面朝後倒了下去。毒蛇像箭一樣在他的胸口咬了一口,然後像小偷一樣飛快地溜走了。

他大聲哭泣著,全身痙攣,就在這時候,父母回家了。他們抱著他趕緊尋找村中的醫生。醫生把熬爛的藥汁灑在被蛇咬的傷口上,他終於被搶回了一條命。

他捲起衣服下擺,讓我看他胸脯上的傷疤,傷疤發著黑色,肌肉扭結在一起,看起來很恐怖。

我問:“那是五步蛇嗎?”

他說,如果要是五步蛇,他早就沒命了。五步蛇毒性最強,人被咬傷後,跑不出五步就會倒地死亡,所以才有這樣的名字。那條蛇是金環蛇。

後來,我查找一些關於五步蛇的記載,在《太平廣記》中看到,這種蛇“烏而反鼻,蟠於草中。其牙倒勾,去人數步,直來,疾如激箭。螫人立死,中手即斷手,中足則斷足,不然則全身腫爛,百無一活。”讀著這段文字,我感到毛骨悚然。

《捕蛇者說》中有這樣一段話:“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可以看出這種毒蛇兇猛無比,那麼老古又是如何捕捉這麼兇猛的毒蛇的?老古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們走出了一身汗水,便將上衣脫下來,捆綁在腰間。走慣了山路的小伙子肩膀上扛著編織袋,仍然步履輕快,而在城市裡生活了多年的我,因為缺乏鍛煉,走起山路來氣喘如牛。為了擔心草叢中突然竄出毒蛇,我手握著一根木棍,膽戰心驚地望著小徑的兩邊,時不時地用棍子撥打著草叢,讓隱藏的毒蛇快快逃走。

臨近黃昏,空氣變得清涼,而且散發著一股濕漉漉的氣味。樹叢深處響起了不知名的鳥叫聲,聲音好像孩子沒完沒了的笑聲,小伙子說那是背水雞;還有一種動物蹲在路邊探頭探腦,一見到我們就輕快地跑遠了,跑出了一溜輕煙,小伙子說那是鼬獾。這些動物,我以前在北方從來沒有見過。

來到了山腳下,我突然看到前面橫亙著一條河,河面有幾十米寬,深不見底。從上游漂下來的枯枝敗葉,打著旋兒,漂向下游。我站在河邊,一籌莫展。

小伙子放下編織袋,沿著河岸向前走去,他說附近有一個老船夫,他去喚來。我向他去的方向看看,只看到飄飄蕩蕩的暮靄,聽到不絕如縷的蟲鳴,哪裡會有船夫?

這裡的景色異常秀美,青山巍巍,綠水環繞,讓我想起了沈從文的《邊城》、古華的《芙蓉鎮》,還有一部現在已經被人們遺忘了的小說《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按照地理位置來說,這裡屬於西南,高山峽谷,飛瀑激流,融合了西北的粗獷和江南的秀美。那一刻,我一下子喜歡上了這裡,它神秘,壯美,美景美色讓人目不暇接。

十幾分鐘後,小伙子走來了,背後跟著一名腰身佝僂的老人,白頭髮白鬍子,難道他就是船夫?

老人帶著我們又向前走了十幾米,從草叢裡抬起一條小木船。他說,這裡幾天也沒有一趟人,他就把船藏在了草叢裡。木船又細又長,像梭子一樣。木船年代久遠,殘破的地方用鐵皮包著,釘著鐵釘。

木船下水後,老人在船尾划槳,我們坐在船頭。月亮升上了山頂,灑下滿河清輝,槳聲吱呀,夜色朦朧,螢火蟲在船頭閃閃爍爍,兩岸的山峰像水流一樣緩緩地流向後方。我突然覺得自己如同墜入夢境,此時此地,這個月光朗照的夜晚,這個清幽涼爽的河面,生活和生命顯得如此真實,如此美好。我如癡如醉,如幻如夢,一滴眼淚滑落眼角。此後的人生,再也無法找到此時此地的感受。生命是一條河流,晝夜不息地流淌著,我永遠也無法再次真切體驗當初的感覺,只能在追憶中回味。生命如水流過,失去的,再也無法追回。人生總是歡聚少,離別多,歡樂少,痛苦多,生命為什麼會有如此多的殘缺?

20分鐘後,老人將木船划到了斜對面的岸邊,岸邊有幾級石頭台階。我問老人:“多少錢?”老人似乎很難為情,最後終於鼓足勇氣說:“一塊錢。”我沒有回答,老人擔心我不答應,又趕緊說:“以前的話,不會要錢的,現在沒辦法,給上一塊錢吧。”

我掏出10塊錢給老人。老人往後閃避說:“我沒有零錢找。”我說:“不用找了。”老人趕快把10元錢塞到我的手中,好像怕燙似地,他說:“這麼大的錢,我怎麼敢要?”

後來,小伙子給了老人一元錢,老人才滿意地划著小船離開了。

看著老人的背影融進夜色中,河面上依然傳來吱吱呀呀的划槳聲。我問小伙子,老人沒有孩子嗎?怎麼這麼大年齡還在划船?

小伙子說,老人好像沒有孩子,早些年經常划著船在河流兩岸行醫,他治療蛇毒很有一套。後來,毒蛇越來越少,行醫也需要資格證,老人就以擺渡為生。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心酸。

人們到處生活著,按照自己的方式,每個人都活得很不容易。每種生活都有說不完的故事,精彩而曲折,真實而感人。

我想,等到回來的時候,再見到老人,一定要好好採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