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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社會成長記:發展 1.東關幫尋仇

兄弟三人回到縣城,都住在洪哥家中,日子又恢復到了以前的寧靜。

有一天,一名郵遞員給洪哥送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嚴打結束了,但是我們之間的江湖恩怨還沒有結束,請兩天後在東關樹林後相見,不敢來的,以後就滾出縣城。」這封信後面的署名是東關幫。

東關幫來尋仇了。

升子曾經跟我說過,黑社會招惹不得,如果你惹上了,就麻煩不斷,非要有個結果不可。

接到挑戰書的那天,升子問洪哥:「要我們去東關幫的地盤上,去不去?」

洪哥說:「去,為什麼不去?」

這半年來,東關幫念念不忘洪哥他們,他們和洪哥之間的糾纏不休,就只為所謂的江湖恩怨。那時候的人都很純潔,就連黑社會也純潔,他們只為了江湖恩怨而爭鬥,不像現在的黑社會,他們是為了錢。那時候的黑社會是為了打架而打架,打架是為了爭一個名分;現在的黑社會是為了錢而打架,打架是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

這幾十年來,世界變化太快了,連黑社會都變了。

德子說,當時他已經想到了這是鴻門宴。德子都能想到,洪哥和升子更能想到。東關樹林鬱鬱蔥蔥,埋伏上千號人也不成問題,東關幫把約會地點選擇在這裡,肯定是別有企圖。那時候縣城有好幾個幫派,東關幫只是其中之一,另外還有南關幫和西郊幫。東關和南關都是村莊,這兩個幫派幾乎都由農家少年組成。而西郊則是工廠,什麼水泥廠、化肥廠、印染廠、造紙廠、紡織廠……都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現在這些工廠一片蕭條落寞,年輕人都去了南方打工,巨大的陳舊樓房裡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西郊幫是由那些工廠子弟組成的。

升子的建議是,絕對不能去赴約,去了就會掉進圈套。

而洪哥無畏無懼,雖萬千人吾往矣。他認為,如果不去,則會被對方小看,此後永遠受東關幫的欺凌。

升子拗不過洪哥,只好偷偷地派德子去山下的平原請來毛孩和千戶。千戶非常硬朗,滿身的傷痕,不到半個月就全部結痂了。這個縣城以後最大的黑社會,以後坐擁上億元的黑社會,在他們草創階段,卻只有毛孩和千戶兩個少年可以伸出援助之手。當時,後來成為四大金剛之一的七子還在少林寺勤學苦練,四大金剛的另一位周公子還沒有露面。多年來,江湖上都把這四個少年合稱為洪哥手下的四大金剛。

那時候的我在中專的課堂上聽老師講「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還不知道縣城江湖上此刻上演的這一幕幕劍拔弩張驚險激烈的精彩往事。這些往事都是拚命三郎德子轉述給我的。

兩天後的下午,洪哥帶著四個弟兄來到了東關樹林後。洪哥空著雙手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看不出來他的臉上是什麼表情,那種場景很像多年前非常流行的一幅油畫《毛主席去安源》。

弟兄四個跟在後面,他們每個人的衣服下面都藏著一把殺豬刀。殺豬刀刀長一尺,刃寬一寸,錚亮無比,是農村最具有殺傷力和最駭人的凶器。

千戶是個爬樹高手,他的胸前掛著一個布包,布包裡裝滿了鵝卵石。升子安排他躲藏在樹叢裡,準備大戰開始的時候,就用鵝卵石砸東關幫的頭頂。

沒有多少戰鬥力的升子也藏身在大樹上,他的任務是瞭望、觀察整個戰場的形勢,以便做出調度。

兩個最強悍最能打的毛孩和德子分別列在洪哥的身邊。

他們等待一場大戰的來臨。

他們在樹林後等候了很久,沒有見到東關幫,只有樹葉飄落枝頭颯颯作響,間或會有一隻野兔愣頭愣腦地跑過來,突然停下腳步,疑神疑鬼地觀望片刻,又慌裡慌張地撒腿逃走。

一個小時後,來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他遠遠地跑過來,書包在身後撲扇撲扇,有節奏地拍打著他的屁股。那時候的書包都是斜背著的黃挎包,上面用紅色的字寫著「紅軍不怕遠征難」,而現在的書包都是背在背後的雙肩包。

孩子跑得氣喘吁吁,他脆生生地問:「誰是洪哥?」

洪哥走前一步,孩子把手中的一張紙條交到洪哥手中,又撲扇撲扇地跑遠了,像一隻總在飛卻總也飛不起來的笨鳥。

洪哥打開紙條,看到上面有一行字:「算你有種,敢來赴約,有膽量的話,再來宏圖飯莊,我們靜候。東關幫。」宏圖飯莊是東關外蓋在田地裡的幾間房子,對外賣飯菜,類似於今天的農家樂飯店。

洪哥招招手,升子和千戶下來了。一行五人趕往千米外的宏圖飯莊。

其實,東關幫想要報仇的人是德子,不是洪哥。

洪哥他們五個人走進宏圖飯莊一間寬敞的房屋裡,房屋裡高高低低地坐著十幾個人,他們靠著牆壁坐著,慵懶地伸出雙腿,歪著脖子,顯得游手好閒,又吊兒郎當。寬敞的飯莊裡擺放著幾十張桌凳,門後的一張凳子上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面容白淨,像高中學生一樣。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盤羊肉,還有一壺酒。

洪哥他們一走進來,十幾個人的目光都盯上了德子。坐在中間高背圈椅裡的,正是被德子砍掉了兩根手指的三角眼。

三角眼一看到德子,就氣呼呼地站起來,那十幾個人也都站起來了,一個個義憤填膺,挽起袖子,好像「文革」舞台上控訴地主老財的貧下中農一樣。德子的眼光緩緩地掃過他們所有人,然後落在三角眼的臉上,他笑嘻嘻地說:「好長時間沒見了,你怎麼還沒死?」

三角眼哼哼了兩聲,張口想罵,又不知道怎麼罵,乾脆轉頭不再理德子。

門後的少年連頭也沒有抬一下,他津津有味地享受著自己面前的羊肉,他每吃幾口羊肉,就喝一口白酒,顯得悠然自在。

洪哥看著三角眼,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樣,將三角眼那張漫長的毛驢一樣的臉刻畫得條分縷析。自從那次被從羈押室扔出來後,洪哥再也沒有見過三角眼。

三角眼身邊的十幾個人都慢慢圍了上來。他們的手探向衣服下面,鼓鼓囊囊的衣服下面一定藏著尖刀或者管鉗。那時候,管鉗也是打架的好工具。

雙方對峙著,誰也不說一句話。

洪哥問三角眼:「叫我來什麼事?」

三角眼抬起左手,用食指和中指指著德子說:「他留下,你們都走。」

洪哥說:「你想我會答應嗎?」

三角眼說:「來了這裡,就由不得你,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德子哈哈笑著,對三角眼說:「你是左手的這兩個指頭發癢了,也想讓我砍了?」

三角眼瞪起了眼睛,兩隻眼睛呈銳角三角形,他氣勢洶洶地回應:「老子會扒了你的皮,你信不信?」

德子嘲諷地笑著說:「我信,我德子是嚇大的,誰不知道您的威風啊,掉了兩根指頭,根本就不在乎,還照樣耀武揚威。」

三角眼的臉氣成了茄子色。

站在三角眼旁邊的一個胖子抽出長刀,對三角眼說:「大哥,廢什麼話,乾脆把五個黃瓜都切了。」我們那裡說誰是黃瓜,就是說誰非常菜,菜得讓人隨便切。

千戶站立的位置距離胖子最近,他嘴唇嘖嘖著,斜睨著胖子那張醬牛肉一樣顏色的大臉說:「就憑你,拿著個鉛筆刀就咋咋呼呼,小心切不了別人,把自己的小雞雞切了。」

胖子滿臉猙獰,可是想不到一句回敬的話。

三角眼狠狠地咳嗽了兩聲,東關幫都從衣服下面抽出了凶器,果然長刀短刀,管鉗鋼管,應有盡有。升子說:「這些玩意莫非只有你有,別人就沒有?」他先從衣服裡抽出殺豬刀,其餘的弟兄也都從衣服下面抽出了殺豬刀。兩幫人劍拔弩張,怒目相向,空氣緊張得劃根火柴就能點燃。

只有洪哥是空手,他拉過一把凳子坐下來,眼睛望著天花板,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若無睹。

胖子已經看出了洪哥是這五個人的頭目,他看著洪哥,語帶威脅地說:「你充什麼大尾巴狼?我大哥的話你聽……」

胖子的話還沒有說完,臉上就挨了一個聲音響亮的大嘴巴,他不得不把來不及吐出口的後半句吞了回去。胖子惱羞成怒,揮刀就剁向打他嘴巴的毛孩,毛孩一閃,胖子的刀落空了。東關幫的一看打起來了,就齊聲叫喊,門外一下子湧進了幾十個人,一個個持刀弄棒,房間裡突然顯得非常狹窄。

洪哥像觀看風景一樣看著湧進來的東關幫,他的臉上不動聲色。他看到門後面的少年還在旁若無人地吃著羊肉,喝著小酒,洪哥臉上的肌肉不經意地抖動了一下,他弄不明白這個少年是什麼來頭,他是來給東關幫幫忙的嗎?

洪哥感到這個少年不一般。

大頭也來了,就是差點害死了升子的大頭。大頭手中拿著一把板斧,他站在門外湧進來的那幾十個人的面前,那些人都敬畏地望著他。大頭以一種小人得志的神情說:「呵呵,今天你們不把我大哥的仇人留下來,一個也甭想走。」

升子也看到了大頭,他的眼睛滿含悲憤。大頭也看到了升子,他譏笑地說:「你還沒死?呵呵,槓後開花,雙合羊肉泡。」老家人說的雙合羊肉泡,指的是一碗湯,兩份肉,味道更鮮。

洪哥還是沒有說話,他的臉上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情。千戶走上一步,擺動著手中的殺豬刀說:「就憑你們這些烏合之眾,也敢吹大話?告訴你們,老子們今天敢來,就沒打算出去,先拉幾個墊背的再說。誰先上?」千戶身上到處都是傷痕,傷痂還沒有脫落,就已經準備大戰一場。

大頭喊道:「死到臨頭了,還這樣嘴硬。」

門後一直吃肉喝酒的玉面少年突然說話了,他皺著鼻子,四處聞聞,突然好奇地問:「什麼氣味?怎麼這麼臭?」他的本地方言說得很不地道,還夾雜著普通話的轉舌音。

大頭脖子上的青筋冒出來了,他一手持著板斧,一手指著玉面少年問:「你放什麼屁?你是幹什麼的?」

玉面少年好像恍然大悟一樣,他面帶笑容,看著大頭說:「原來是你放屁了?這麼多人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怎麼說放就放,這麼大的人了,怎麼沒有一點兒教養?」他像大人在教訓孩子一樣。其實唇紅齒白的他才是個孩子,而皮厚膚黑的大頭看起來至少大他十多歲。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東關幫的也笑了,後來覺得不應該笑,就趕緊剎住,他們的臉上是哭笑不得的奇怪表情。

大頭臉色鐵青,他舉起板斧,惡狠狠地罵道:「狗崽子,老子先拿你開刀。」

玉面少年站起身來,繞到桌子後,依然是一副笑嘻嘻的神情,他說:「對呀,狗崽子,沒有狗哪裡能生出你這個崽子?你是哪條狗生的?」

大家又都笑了。

千戶和毛孩都看出了玉面少年是在替自己這邊出頭,他們走上前去,攔住大頭說:「大頭鬼,有啥本事衝著我們來。」

大頭臉紅脖子粗,想還口,又不知道說什麼。玉面少年對著裡面喊:「老闆娘,老闆娘。」喊了半天,也沒有一個人出來,飯莊裡面的人看到要打架,而且是真刀真槍地打架,早就躲得遠遠的。玉面少年自言自語地說:「什麼服務質量啊,以後再也不來了。」

玉面少年從鄰桌拿來了一個空酒杯,斟滿,又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滿。他一手拿一個,笑容可掬地走到了大頭的面前。大頭看著玉面少年,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玉面少年把右手的酒杯遞給了大頭,滿含歉意地說:「大哥,剛才是和你開玩笑,千萬別生氣啊。喝了兄弟這一杯,交個朋友。」大頭疑惑地接過玉面少年的酒杯,剛剛把酒倒進嘴巴裡,還沒有來得及下嚥,突然瞪圓了眼睛,嘴巴裡的白酒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臉上是驚恐尷尬的神情。

洪哥站了起來,他看到玉面少年的右手拿著一把手槍,槍口頂著大頭的胸脯。那是一把真正的五四手槍,洪哥對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在特戰隊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配兩把這樣的五四手槍,左右開弓。

洪哥緊張地想著:玉面少年是什麼人?他怎麼會有五四手槍?

玉面少年看著大頭,板著臉,學著大人的口吻說:「你看看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沒有一點自制力?一見酒就想喝,人家叫你喝你就喝,人家叫你吃屎你吃不吃?」

大頭終於把口中的白酒嚥下去了,板斧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學著電影中的俘虜,高高地舉起雙手,臉上是快要哭出聲來的表情。

玉面少年繼續調侃大頭:「你知道我手中是啥玩意?」

大頭老老實實地回答:「是手槍。」

玉面少年說:「手槍也分真槍和假槍,不知道我這是真槍還是假槍?你說怎麼鑒別?」

愚蠢的大頭還在回答玉面少年的話,他誠懇地說:「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大頭確實是真不知道,此前他從來沒有見過手槍,大隊一級的民兵那時候配備的都是半自動步槍,但是大頭從那時候的打仗電影中看到過手槍,比如《渡江偵察記》中的連長,《鐵道游擊隊》中的李正和小坡,《紅色娘子軍》中的洪常青,他們拿的都是手槍,大頭知道這種玩意能打死人。

玉面少年表情嚴肅地說:「我跟你說怎麼鑒別,就是扣動扳機,能把人打死的,就是真槍;打不死人的,就是假槍。我現在就試試。」

大頭的腦門上滾落了黃豆大的汗珠,他顫抖著聲音說:「大哥,別試啊,別試。」

玉面少年的槍口離開了大頭,他走後兩步,坐在了桌子上,用槍口虛點著東關幫的每一個人,點到誰,誰就渾身觳觫,滿臉驚恐。大頭的雙手繼續舉著,不敢放下來。玉面少年像老師訓斥學生一樣說:「你們仗著人多,就欺負人,現在你們都衝我來啊,來啊。」

玉面少年邊說邊從左邊的褲兜裡又掏出了一把手槍,洪哥認識,那還是一把五四式手槍。玉面少年一手拿著一把手槍,手槍上的烤藍發著冷冷的青光。玉面少年看著東關幫說:「你們不是挺能耐的嗎?怎麼這會不吭氣了?」

洪哥還在想著,這個身上帶著兩把最新式手槍的少年,到底是什麼來頭?

房間裡異常寂靜。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玉面少年的身上。

突然,房間外響起了汽車引擎聲。接著,衝進了一名身穿草綠色軍裝的軍人,很年輕,很精幹。他看著房間的人,突然一愣。玉面少年用普通話問:「怎麼了?你怎麼來了?」

軍人抹著額頭的汗珠說:「老爺子回來了。」

玉面少年臉色大變,他從桌子上跳下來,邊把手槍交給軍人,邊說:「快回,快回。」

軍人接過手槍,看著房間裡的所有人,用手槍指著說:「怎麼回事?都不要走,在這裡乖乖等著。」

玉面少年和軍人鑽進門外的吉普車,吉普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大頭看著吉普車走遠了,回過神來。他跳著腳叫罵:「不就是兩把破槍嘛,老子再見你,一斧子劈了你。」他撿起板斧,在空中虛劈著,看起來好像威風凜凜。

洪哥帶著兄弟們從房間裡走出,三角眼沒有阻攔。一場精心設計的圈套,被玉面少年沖了個稀巴爛。

三角眼也走了,東關幫都走了,他們知道軍人們馬上就要來了。他們誰也沒有膽量和軍人發生衝突,和手中拿槍的軍人發生衝突,那不是自己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