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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社會成長記:誕生 5.洪哥走麥城

當天夜晚,三人住在洪哥家。

德子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拉出了短短長長的如雷的鼾聲,升子和洪哥在鼾聲中交談。

升子說:「你有這麼好的身手,為什麼就不能派上更大的用場?為什麼就甘願拉炭換糧?」

洪哥說:「我還能做什麼?種地吧,就拿一點工分,一年忙到頭,分到的口糧不夠吃;拉炭換糧還能掙點零花錢。」

升子說:「聽說你是特戰隊出來的?」

洪哥問:「你咋知道?」

升子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其實我很早就認識你,知道你拉炭換糧,只是你不認識我。你想想,特戰隊的人都是萬里挑一的,你咋能幹這種蠢夫莽漢也能幹的事情?」

洪哥說:「我當初也不知道自己進的是特戰隊,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回來了,又改成吃農業糧了。這些年,我連個能夠證明我身份的人都找不到。」

升子說:「這是歷史原因造成的,不是你能改變的。現在,「四人幫」也被打倒了,我估計你很快就會平反。你這幾天就去縣裡看看,說不定會恢復你的身份和榮譽。」

洪哥在黯淡的燈光中點了點頭。

升子說:「恢復了榮譽後,我們就合在一起幹一番大事業。你知道嗎?你的特戰隊經歷就是一塊金字招牌。」

「能有什麼事業?」

「天晴了。」升子重複著他在回秦嶺山中的路上曾經說過的話,「國家形勢肯定會發生很大的變化,知青陸陸續續回城了,「四人幫」這下也倒台了;農民都不願意吃大鍋飯,估計很快就會分家單干;上大學這些年都是推薦的,估計很快也要恢復「文革」前的高考;做點小生意就叫割資本主義尾巴,可是不做小生意又難以餬口,國家恐怕也會放開政策,讓人做生意了。」

洪哥有些興奮:「真會這樣?」

「估計為時不遠了,這些年國家一些政策有錯誤,把農民綁在土地上,吃不飽餓不死,只留下了半條命,國家現在就要替老百姓著想,不然老百姓咋能服國家?」

洪哥深深地歎服,他覺得升子是這些年在農村遇到的最清醒的人,也是最有思想的人。

升子說:「我平時喜歡看閒書,尤其是歷史書,歷史都是一樣一樣的,國家都是替老百姓著想的,都是想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你等著看,形勢要大變了。」

洪哥決定尋找自己那段「丟失」了的歷史,他想重返吃商品糧的隊伍。

天亮後,洪哥走在縣城的街道上,街道像過年一樣熱鬧,每張臉上都喜氣洋洋,放眼望去,大街上都是人,家家門前張燈結綵。那時候,全國上下都在慶祝粉碎「四人幫」。

洪哥走進了縣革委會,那時候還沒有縣政府,也沒有縣委,只有縣革委會,縣革委會行使著一縣之內的最高權力。洪哥走進了一間辦公室,看到有一個戴著眼鏡的人靠窗坐著,他正抽著香煙,是那種只有公家人才能抽得起的大前門香煙。他斜睨著洪哥問:「找誰?」

洪哥問:「復員軍人的事情找誰?」

「眼鏡」用倨傲的眼神看著洪哥,問:「復員軍人的什麼事情?」

洪哥說:「我以前是專職民兵,都農轉非了,現在回家了,應該算是復員軍人,可是我沒有領到任何證件,也沒有享受到復員軍人的待遇。這是怎麼回事?」

「眼鏡」問過了洪哥的姓名後,就在身後的木質櫃子裡翻找,找出了一個牛皮紙檔案袋,翻出來看。他邊看邊冷笑,長長的煙灰落在了檔案袋上,他吹口氣,將煙灰吹到了桌子上。

「眼鏡」譏諷地說:「你還想要復員軍人?看看你做的好事!」

洪哥想不明白,他疑惑地問:「我做啥好事了?」

「眼鏡」用鼻子哼哼了幾聲,伸出食指敲著檔案袋說:「你犯的是生活作風的問題,這是天大的問題!」

洪哥憤怒地說:「我沒有。」

「沒有?」「眼鏡」的眼睛裡全是譏諷,「沒有怎麼會在檔案裡有記載?我們的組織高瞻遠矚,心明眼亮,組織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當然,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洪哥看著「眼鏡」那張義正詞嚴的臉,氣憤難耐,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子嘩啦啦斷成了兩截,桌上的墨水瓶骨碌碌滾出了好遠。「眼鏡」嚇壞了,他像被強姦了一樣嘶聲叫喊:「來人哪,快來人哪!」

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走進了辦公室,他們用槍口對著洪哥。洪哥淡淡地說:「把你們手中的燒火棍放下,我不會跑。我要想跑,這兩根燒火棍擋得住?」

「眼鏡」搖響了桌上的電話,對著電話歇斯底里地喊:「快來,有人衝擊革委會。」

一群民兵衝進了革委會,帶走了洪哥。

洪哥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檔案中會出現生活作風問題的記載?難道是有人故意使壞?

升子和德子等了一個晚上,也沒有等到洪哥回來,他們有了不祥的預感。

第二天,升子和德子來到縣革委會找洪哥。升子一直擔心脾氣暴躁的德子會闖禍,他讓德子站在門外,自己走了進去。

還是那個神情倨傲的「眼鏡」,後來升子知道了他是管理全縣民政的縣革委會幹部。升子拿出兩盒大前門香煙,放在了「眼鏡」的面前,那時候,給人行賄就像做賊一樣見不得光,而兩盒香煙就是很了不得的禮品。「眼鏡」的眼珠飛快地轉了一圈,看到窗外沒有人注意,就拉開抽斗,將香煙飛快地放了進去。「眼鏡」嗯嗯兩聲後,然後故作威嚴地問:「這位同志,你有什麼事情?」

升子先背誦了一段毛主席語錄:「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然後說:「昨天我兄弟來辦事,一晚上都沒有回來。」升子說了洪哥的名字。

「眼鏡」聽到升子背誦最高指示,也神情肅穆地背誦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然後嗤之以鼻地說:「那是個二百五,已經進監獄了。」

那時候的人們在正式場合都有背誦毛主席語錄的習慣。曾經有一對夫妻想離婚,妻子說:「下定決心,堅決離婚。」丈夫說:「排除萬難,再過一年。」兩人來到了公社,公社的人問了他們的情況後說:「抓革命,促生產,個人小事我不管。」兩人只好又回家繼續過日子。

升子心中一驚,馬上又背誦起了語錄:「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接著說:「我兄弟是人民的朋友,不是人民的敵人,不能投進監獄。」

「眼鏡」又接著背誦:「拿槍的敵人消滅了,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然後說:「你兄弟衝擊縣革委會,破壞國家財產,是反革命罪。」那時候的反革命罪足以將一個人打進十八層地獄,而且株連九族。

升子壓抑著心中的怒火說:「你收取了我兩包香煙,我現在就要到革委會主任那裡告發你。」

「眼鏡」不再背誦毛主席語錄了,他急急忙忙地說:「我收了你的香煙,誰看見了?證人在哪裡?」

升子叫了一聲德子,德子應聲從門外走進來,德子說:「我在門縫兒裡看得清清楚楚,你把香煙放進了抽斗裡。」德子走過去一把拉開了抽斗,拿出香煙,又一把拉著眼鏡的領口說:「人贓俱在,走,咱現在出去,給人說清楚,你為什麼收取革命群眾的香煙?」

「眼鏡」一下子軟了,他擺擺手說:「有事好商量啊,不要動粗,大家都是革命群眾。」

升子說:『你現在就打電話說,讓他們放人。」眼鏡的臉上有一絲猶豫。德子一把將「眼鏡」提了起來,他說:「你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把你捏死。」

「眼鏡」紅著臉說:「我信,我信。」他拿起電話搖通了,嗯嗯了幾聲後,對他們說:「你們那個兄弟昨晚上越獄跑了。」

德子將眼鏡放下來。升子虛張聲勢地說:「告訴你,你敢耍花招,老子就去革委會主任那裡告發你,把你送進監獄,還要殺你全家,你老婆你娃,老子都見過,隨時就能殺了他們。」

「眼鏡」像條哈巴狗一樣,對著升子連連點頭。升子和德子昂首走了出去,「眼鏡」在身後連個屁也不敢放。他後悔不迭,他掉進了升子設置的圈套裡了。

升子和德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冷風呼呼地刮著,讓他們一直冷到了骨子裡。下雪不冷化雪冷,確實是這樣。他們裹緊了黑色粗布棉襖,還冷得直哆嗦。走著走著,升子突然停住了腳步,他說:「不對不對。」

德子問:「什麼不對?」

升子說:「洪哥一定沒有越獄。憑洪哥的本領,要越獄應該不難。但是我和洪哥徹夜長談,瞭解他的性格,他是一個很講道理的人,他絕對不會幹出越獄這樣的事情。再說,縣城要是出現了越獄這樣的大事,早就風傳了,可是我們沒有聽說。還有,洪哥要是越獄了肯定會給我們通知一聲;就算他來不及通知我們跑走了,有人也會找到我們調查。可是現在風平浪靜,洪哥肯定沒有越獄。」

德子說:「剛才「眼鏡」打電話的時候,我聽得清清楚楚,那邊就是說越獄。」

升子沉吟著說:「這就怪了。」

這兩天,他們和洪哥住在一起。洪哥在父母雙亡後,就無所依靠,升子和德子就是洪哥的親人。

他們在洪哥家中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洪哥回家過的蛛絲馬跡。問過村莊的人,也說沒有見過洪哥回來過,更沒有看到穿制服的人來調查過。

奇怪了。

黃昏時分,升子和德子來到了東關一座高牆電網的大院外,那裡是全縣的羈押所,民兵所抓的人都被關在那裡。站在黑暗中,他們看著大院裡零星的電燈光,不知道洪哥此刻是在大院裡,還是已經亡命天涯了。

他們在大院的外面等候著,一直等到了天亮。那天晚上的風很大,將他們吹成了兩座冰雕,他們不得不背靠背蹲在一起取暖,使勁地搓著快要凍僵了的手指。

天亮後,羈押所裡走出了一個人,像個猴子一樣縮頭縮腦,一看就是剛剛放出來的囚犯。升子和德子尾隨著他走到一條偏僻的小巷裡,突然捂著嘴巴將他拉進了一間破敗的房子裡。德子用手指捏著他的喉嚨問:「想死想活?」

猴子趕緊點點頭,眼睛裡全是驚恐。

德子說:「想活,就給老子說實話。老子問什麼,你說什麼。」

猴子又誠惶誠恐地點點頭。

升子拍打著猴子的肩膀,猴子又驚恐地望著升子。德子的手指離開了猴子的喉嚨,猴子乾咳兩聲,又趕緊讓咳嗽聲戛然而止。升子問:「前天羈押所是不是進來了一個大個子?」

猴子想了想,趕緊點點頭。

升子問:「大個子穿什麼衣服?」

猴子想了想說:「穿著軍用大衣。」

升子和德子都明白了,那是洪哥,洪哥臨出門的時候,就穿著他唯一能夠穿出門的軍用大衣。

升子問:「大個子現在在哪裡?」

猴子說:「出去了。」

升子問:「去了哪裡?」

猴子說:「不知道,是幾個人抬出去的。」

升子和德子互望一眼,兩個人都大驚失色。

升子和德子來到羈押所要人,可是羈押所一個胖子口口聲聲地說洪哥是越獄跑了,他們已經派出好幾路人馬去追捕。德子義憤填膺,怒火燃胸膛,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個胖子是羈押所的民兵。

升子帶著德子離開了。他們在縣城外的每條壕溝裡,每個土窖裡尋找,希望能夠找到洪哥,可是,他們從早晨找到了下午,都沒有見到洪哥。

黃昏時分,他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相對無言地枯坐著。風拍打著窗欞,間或會傳來貓頭鷹的叫聲,讓這個夜晚顯得異常陰森恐怖。月亮像一張死人的臉,掛在浩渺的夜空中,半天也不動。後來,下雪了,雪花落在窗台上,落在院子裡,急迫緊密,像無數的腳步銜枚疾走。

升子說:「洪哥會在哪裡?」

德子說:「洪哥會在哪裡?」

門外突然傳來了門環被撞響的清脆聲音,一下又一下,聲音在這個寒冷的夜晚聽起來異常響亮。升子和德子都站了起來,一起奔向了大門口。大門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倒了進來。

是洪哥!

第二天中午,洪哥才甦醒過來。洪哥的全身都是傷痕。洪哥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子和他們拼了。」

幾天後,洪哥才向兩位兄弟講起了自己被抓進羈押所的經歷。那些民兵將洪哥銬在了一棵樹上,用粉碎機碾米機上的三角帶抽打著洪哥,要求洪哥交代自己衝撞革委會是受了誰的指使。洪哥沒有交代,他也無法交代。他們看到洪哥一言不發,就用三角帶起勁地抽打著洪哥,將洪哥抽打得遍體鱗傷。這些民兵是羈押所的合同工,他們在上演著最後的瘋狂。此後不久,民兵這種稱呼就退出了歷史舞台。

那天晚上,鮮血順著洪哥的身體向下流淌,但是洪哥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也許洪哥出言求饒,他們就會停止拷打,但是生性倔強的洪哥就是不願意低下高貴的頭顱。

後半夜,來了一個三角眼的人,洪哥認識他,知道他家在縣城東關。他似乎是這些民兵的頭領,那些劊子手一樣的民兵都對他畢恭畢敬。三角眼端著茶壺,像個悠閒的賬房先生一樣,顫悠悠地踱到了洪哥的面前。他戲謔地問:「聽說你功夫很厲害?你現在咋不厲害?」

洪哥冷冷地看著他,仍舊一言不發。

三角眼說:「咋了?你還不服?」

洪哥還是一言不發,眼光冷得像刀子。

三角眼仰天哈哈大笑,笑完後,突然把一壺熱茶倒在洪哥的臉上。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著洪哥說:「打,看他的骨頭硬,還是我的棍棒硬。」

一個民兵拿來了一根木棒,打在洪哥的身上,木棒斷成了兩截。

更多的棍棒落在了洪哥的身上。洪哥在昏迷前聽到三角眼說:「這是個反社會分子,打死不犯法,往死裡打。」

洪哥昏迷後,民兵們以為洪哥死亡了,就將他抬上拖拉機,丟在了山谷裡,而對外宣稱洪哥越獄了。

沒想到,特戰隊出身的洪哥具有頑強的超出常人的生命力,夜晚的一場大雪喚醒了他。他終於回到了家中。

很長時間裡,洪哥想不明白三角眼他們為什麼會對自己下毒手。升子分析說:「四人幫粉碎了,這些個民兵當時預感到末日來臨了,有一種恐慌與絕望,他們又把這種恐慌與絕望轉化為瘋狂。那時候,隨便一個人被抓進去,反抗他們,都會遭受毒打。」

原來,暴徒們在末日來臨前,都會上演最後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