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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社會成長記:誕生 3.拉炭換糧

後世的人們談論洪哥,都會談起洪哥做生意的往事。做生意是洪哥人生經歷中一個很重要的環節,在萬馬齊喑的計劃經濟時代,洪哥就有了做生意的天賦和才能。

洪哥應該是新中國第一代做生意的人,洪哥做的生意是拉炭換糧。我們那裡是山區,山區盛產煤炭。從明朝開始,煤炭就成為我們家鄉的支柱產業。但是煤炭一直都是官窯,在「文革」時期,煤炭也是國有的,只有一些膽大包天的,並且有後台和背景的人,才會偷偷摸摸地開私礦。在《暗訪十年》第四季中,我曾經寫到了這些私礦的生存方式,他們夜晚挖煤,白天則用荒草掩蓋礦井。那時候任何一點帶有私營性質的活動,都會被認為是資本主義尾巴,都會遭到殘酷批鬥,無情打擊。我們家鄉的南面是平原,平原一望無際的肥沃土壤盛產糧食,而厚厚的土層下卻沒有煤炭資源,他們做飯的時候就燃燒包谷稈。造物主總是公平的,它從來不會厚此薄彼,它愛惜這片天空下的每一個子民。

那時候,被興修水利的工地開除了的洪哥,站在高高的秦嶺山巔,發現了一條生財之道,這就是拉炭換糧。此後的很多年裡,拉炭換糧一直是飢寒交迫的故鄉人討生活的一種重要方式,而洪哥則是這種生存方式的發起人和開創者。

於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洪哥拉著架子車,從私礦上以每車五元錢的價格,拉上一車煤炭,沿著崎嶇的山路,走向秦嶺山下的平原。漫長的山路走完後,洪哥也將黑夜踩在了腳下,迎來了早晨第一縷陽光。陽光照耀著洪哥,讓洪哥一身明亮,洪哥在陽光中唱著「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他的心中充滿了溫暖和憧憬。

在這樣的一個個白天裡,洪哥拉著架子車,走過一個個村莊,車廂裡的煤炭越來越少,而搭在車轅上的帆布口袋卻越來越鼓,他用煤炭換來了包谷。這些包谷拉到秦嶺山區的村莊出售,可以賣到十元錢。也就是說,洪哥跑這一趟,可以賺到五元錢。那時候的五元錢就是一筆巨款,可以買到五隻豬崽。

洪哥開始做生意。那時候,任志強還在部隊裡做一名通信兵,王石在遙遠的雪域高原當一名知青,丁磊和李彥宏正背著書包上學堂,劉永好兄弟們守著破敗的茅草房嗷嗷待哺,以後的一大批鋼鐵大鱷、石油大鱷、通信大鱷們,都還穿著開襠褲……

拉著架子車的洪哥,下坡容易上坡難,他每回拉著滿滿兩帆布口袋的包谷,爬到雞腸一樣狹窄彎曲的山道上,都會累得氣喘吁吁。

有一天,他正在爬坡,突然感覺到身後的架子車輕了很多。他回頭望去,看到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人,正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把著車廂給他推車。洪哥滿心感激。架子車爬到坡頂後,兩人交談,洪哥得知絡腮鬍子是走親戚回家的,他們在同一個縣域,但不在一個公社。

絡腮鬍子叫德子,性烈如火,疾惡如仇,貌如張飛,他以後成為洪哥事業中最有力的幫手。後世的人們,誰也不會想到,影響我們家鄉三十年的兩個黑幫老大,竟然是以這種方式相識了。

德子很快就跟著洪哥一起拉炭換糧。

如果他們一直拉炭換糧,可能就會成為正經生意人,後來也許就會辦一家拉炭換糧公司,來往於平原和山區。然而,好景不長,他們就遇到了麻煩。

有一天晚上,洪哥和德子一人拉著一車煤炭,剛剛走下秦嶺山,走到平原路口,突然看到路邊的樹林裡閃出了幾個人。那天晚上,月光瀲灩,照耀著他們手中的鋼刀,像波光一樣晃眼。

德子扶起架子車車轅,架子車就停下來了,他走到洪哥面前說:「洪哥,快走。」

洪哥也扶起架子車車轅,他的架子車也停下來了,他問:「咋回事?」

德子說:「不關你的事,你快走。」

洪哥說:「同路不捨伴。你不說明白,我就不走。」

德子說:「我的仇人來了。」

洪哥問:「你做沒做虧心事?」

德子朗聲道:「我德子做事從來都是光明磊落,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從來沒做過虧心事。」

洪哥跨前一步說:「好,我相信你。」

後來,江湖上流傳了三十年的經典戰役,被老家數代人津津樂道的一場戰爭,就在這個月夜悄無聲息地打響了。

來的確實是德子的仇人。

那些人一圍住洪哥和德子,就痛下殺手。

第一把刀對著洪哥砍過來,洪哥不避不擋,像風一樣飄到了對方的身前,一個橫踢,將對方踢倒在地。第二把刀又接踵而至,洪哥一矮身,刀劈在了空中,洪哥一個掃堂腿,持刀人跌跌撞撞地滾到了路邊的樹坑裡。

德子高呼一聲:「好身手。」剛剛感歎完畢,一把刀子就捅了過來,德子一閃身,跑向自己的架子車。他的架子車上放著一把錚亮的鐵掀。鐵掀在手,德子膽壯了許多。鐵掀與長刀相撞的錚的聲音在這個夜晚聽起來異常刺耳。

持刀人分成了兩幫,兩個人對付德子,其餘的人對付洪哥。洪哥邊躲避著砍到面前的長刀,邊觀察著德子那邊的情形,幾把長刀在洪哥的眼中,就像幾根火柴梗一樣。洪哥一腳一個,他們的長刀就鏘啷啷掉在了地上。

一把長刀砍向德子,德子用掀把擋住了,然後順過掀頭,鏟向對方的額頭。對方一低頭,一綹頭髮被鏟下來,飄散在午夜的風中。德子伸長的掀把還沒有收回來,另一把長刀從背後砍來,德子渾然不覺。

洪哥看到德子危險來臨了,他像一隻大鳥,跨出幾步,張開翅膀護住了德子。鋒利的刀片砍在了洪哥的後背上。洪哥一扭頭,持刀人看到洪哥圓睜的雙眼,嚇呆了。洪哥抓住他的手臂,一托一送,卡嚓一聲,持刀人的骨頭就斷裂了。

後背中刀的洪哥兀立不退,持刀人嚇壞了,他們互相看看,落荒而逃。

德子用手撫摸著洪哥的後背,摸出了一手鮮血。他驚訝地說:「哥呀,你受傷了。」

洪哥淡淡地說:「一點皮肉傷,不礙事。」

德子想盡快找到一家醫院,然而四野茫茫,連一座村莊也沒有,哪裡又能夠找到醫院。洪哥說:「我的車轅上掛著一個布袋,布袋裡有一瓶酒,你拿來。」

德子拿來了酒,這是一瓶白酒,是那時候非常普通的一瓶只有幾毛錢的白酒。德子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然後解開洪哥的衣服,將這一大口白酒噴在洪哥的後背上,酒精侵蝕著傷口,洪哥無聲地顫抖了一下。洪哥後背上的傷口,像一道長長的裂開的嘴巴。

白酒可以消毒。

洪哥平靜地問:「你怎麼和他們結仇的?」

德子說:「去年有一天,我路過塬下,碰上他們欺負一個女娃,就出手搭救,將他們一個人打傷了。後來才知道這夥人是這裡的地痞,他們是一大幫子,很好面子,得罪了一個,就等於得罪了他們全部,他們就一直尋仇。新中國成立前這裡是土匪窩,這些爛髒都是土匪的後代。」

洪哥問:「是平山幫?」

德子說:「是呀,哥你咋也知道平山幫?」

洪哥說:「我只是聽說過,今晚才第一次見。聽說連知青都不敢惹他們。」

德子說:「哥呀,我給你惹來麻煩,讓你受傷了。」

洪哥說:「哥這一刀,挨得值。」

這是洪哥和德子認識的第七天,洪哥就對德子以命相托,為德子擋了一刀。後來,德子對我說,為了這一刀,他以後赴湯蹈火都跟定了洪哥,天涯海角也跟著去,啥叫義字當先?這就是義字當先。

那晚的月亮特別大,也特別圓。他們把架子車停靠在路邊,提著酒瓶來到了山岡。他們面對面席地而坐,傾聽著刮過樹林的風聲,還有樹林裡偶爾響起的、不知名的鳥叫聲。

德子向洪哥說起了自己的往事,他一生好打抱不平,每逢說到打壞人時,洪哥就舉起酒瓶說:「哥敬你一杯。」德子拿起酒瓶咕咚喝下一口。洪哥也向德子說起了自己的往事,每逢說到痛快處,德子也拿起酒瓶說:「兄弟敬你一杯。」一瓶酒快喝完了,兩個人都喝得意興盎然。

德子說:「哥,兄弟想和你結拜。」

洪哥說:「好。」

兩個人面對著月亮跪下,把酒瓶裡的最後一口酒倒在地上,說著「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古老的誓言。

那天晚上,兩兄弟一直說到了天亮。孤苦無依的洪哥終於覺得自己找到了親情和歸宿。

那天晚上,他們預感到了平山幫一定會在他們拉炭換糧的路上報復,他們沒有想到報復會來得那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