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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煮海時光

本書原先用的標題定為《光影記憶:對談侯孝賢的電影世界》,這是我早在2008年就想好的一個書名。等到書即將出版的時候,(台灣印刻)總編初安民先生來信,希望重新思考一下書名。經過數日的商談和討論,朱天文和朱天心幾乎同時贊成用出版社提供的新書名《煮海時光》,把原來的書名縮減為本書的副標題「侯孝賢的光影記憶」。由文人世家的兩位巨匠替我推薦書名實在不好意思,又不敢當。對許多人來說,這種書名也許很新奇,但或許還有人感到一點奇怪,何為「煮海」呢?又何為「煮海時光」呢?

「煮海」最早的典故來自元代雜劇《張生煮海》(又名《張羽煮海》或《沙門島張生煮海》),為李好古之作,講述潮州儒生張羽與東海龍王之三女瓊蓮的傳奇戀情。張生撫琴把瓊蓮引來,兩人墜入情網,並約中秋之夜在沙門島相會。約定的日子到了,但龍王不允許女兒赴會,一怒之下還放水淹島。張生得仙女之助,用銀鍋煮海水,大海翻騰,最後龍王不得不把閨女配給張生成婚。

此故事豐富的意象闖進侯導的創作之中,應該不止一次。在法國攝制的《紅氣球之旅》有一個重要的故事線索,即台灣的布袋戲戲團來法表演,演出的那齣戲就是《張生煮海》。侯導動筆素描法國電影大師特呂弗導演,也用《求妻煮海人》作題。在跟資深影評人聞天祥的一個訪談裡,侯導曾這樣描繪這個故事: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提過「張生煮海」,給它改了名字,叫「求妻煮海人」[1],我覺得改得太棒了;故事的內容說,龍女被龍王囚禁在海底,張生為了求妻,想把海煮干,就拿大鐵鍋在海邊煮;意涵是象徵的,表示這個人個性執拗、非常固執。我覺得這樣的固執蠻動人,像特呂弗電影裡的男女,所以寫了這個故事來形容特呂弗的電影。

其實,這故事背後的重複、轉換過程也很有意思,從元雜劇到胡蘭成的詮釋,又到朱天文和侯孝賢在《紅氣球之旅》的新詮釋,這也是侯孝賢電影裡的「文本遊戲」——文學和電影之間的對話——最好的一個例子。訪談中我和侯導經常談到原作改編電影、劇本改編、不同文本與電影之間的呼應關係等問題,我想,借用《張生煮海》故事的詮釋與轉換來總結這個話題,也非常恰當。因為恰恰是這種多層次文本之間的呼應,才能顯出侯導作品中的深度、多重性和複雜性。

但同時,《煮海時光》跟侯導電影還有更直接的一層關係。網上資料指出《張生煮海》的核心思想是關於「勞動人民征服大自然的幻想,表現青年男女勇於反對封建勢力」,那麼侯導個人一直保持一種打抱不平的態度,強調「我一向反對政府」,他的電影作品也算是這種「反對」的一種「行動」。當然還有侯導本人的執拗和固執,我想讀者也能夠從本書字裡行間讀出來這一點,但這並不是貶義,只有執拗和固執的人能在這樣艱難的製作環境裡維持一個電影夢。

雖然侯導一直「往現實走」,膠片裡的現實還是要被創造出來的。拍電影不是征服大自然,而是創造一個不同的世界,從無到有。在這個過程當中,需要不斷地加許許多多的原料:燈光、聲音、人物、場景、故事和靈感。當然還需要時間,而且偶爾還要加點「魔術時光」。但在這個複雜的藝術加商業的電影組合裡,最終還是需要一個領班的。拍電影就像是在過「煮海時光」,把原有的世界弄成碎片然後重新再組合,縱橫這個繚亂動盪的大海中,總是需要一個偉大的舵手;但有時候舵手的能力還不夠,需要一名神廚的特殊手藝來「煮海」。侯導就是這樣的一名電影魔術師,光影神廚。

本書「前言」的初稿完成於2010年11月5日,但有時候一本書的誕生就是那麼漫長多波折。又過了三年多,《煮海時光》一書終於要出版。也就在本書快要送到印刷廠的時候,突然間看到報紙的一條娛樂新聞:「侯孝賢首部武俠電影《聶隱娘》殺青。」也許有人會在私下發出疑問:「為什麼《聶隱娘》那麼久還沒拍完?」那我只能說,這樣的一本小書都花了五年才完成,何況說一部電影呢?或許通過這樣的一部長篇訪談,讀者除了可以瞭解侯孝賢的創作路線,還能夠更深刻地領會到,製作電影背後的艱難跟複雜。

2010年,完成初稿的兩天後,我的兒子便出生了,而現在兒子已經長成一個三歲多的精靈小子。但更巧妙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我老婆又懷孕了,2013年12月16日,我的女兒迫不及待要認識這個世界,就提前三個星期突然出生;在同一天,我收到印刻編輯丁名慶先生的電子郵件,信還附上了已排版好的全書PDF。女兒和本書等於是同一天問世。這樣,一本書與我的兒子和女兒的命運,就好像緊緊地連在一起。

在跟侯導訪談的過程中,他經常提到timing,我想電影是這樣,人生更是如此。假如有人再追問,我兩個孩子跟這本書的奇妙關係,到底有什麼意思,我也許無言以對。但一瞬間我似乎突然能夠理解,為什麼侯導總是回答不了關於他電影中象徵意義的一組問題。叫它命運也好,緣分也罷,有時候,只有時間會漸漸地解開人生的謎。

2013年12月16日於聖巴巴拉醫院

2014年1月23日修訂於聖巴巴拉家中

[1] 參見396頁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