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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在整個南達科他,我一直往前開呀開。上帝,多麼扁平空曠的州啊。你簡直無法相信這片無邊無際的枯草滿地的土地讓人感覺多麼遼闊和孤寂,就好像跨進了世界上第一間「駕駛知覺麻痺室」似的。汽車仍在發出不祥的克啷克啷的嘈雜聲,有可能在這裡拋錨的想法一瞬間讓我心煩意亂。我正置身於世界上這樣的一塊地方,在這裡,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要走上幾百英里之遠才能找到文明的足跡,或碰上另一個也不喜歡手風琴音樂的人。出於打發時間的可憐嘗試,我把行車指南放在駕駛盤上仔細翻閱,任由汽車在車道上有點兒狂暴地出出進進,然後計算出北部平原上的四州——北達科他、南達科他、蒙大拿和懷俄明的總人口和面積。他們總共佔據了38.5萬平方英里的土地——差不多是法國、德國、瑞士和全部低地國之和——但是人口只有260萬。巴黎一個城市的人口都比這個數目多了大約4倍,很有意思吧?這兒還有一個有趣的事呢:懷俄明的人口密度是每平方公里有1.9人,南達科他是每平方公里2個人多一點兒;在英國,每平方公里就有236.2人;在美國,任何時刻飛在空中的人(13.6萬人)都比這四個州最大的城市人口之和多。最後,這兒有一個真正有趣的事實,據《今日健康》的一項調查顯示,在美國,有60%的沙拉酒吧客人被人看到「有接觸、濺落食物或者其他不衛生行為」。我當然清楚這跟北部平原州的人口沒有任何關係,但是我認為小小的離題、打岔只是一點兒小小的代價,用來支付你得到的改變一生的信息的代價。它確實改變了我的人生。

晚上我在一個名叫默多的小鎮落腳,在俯視著90號州際公路的6號旅館找了個房間,然後到公路對面的一個大型卡車停車點吃晚飯。飯館門口總是有高速公路巡邏車停放著。你從它身邊經過時能聽到無線電裡傳來的沉悶的粗聲大叫:「注意,注意!ZTC!一架波音747在高速公路上的核能發電廠墜毀。有人正頭髮上冒著火苗四處亂跑。聽到了嗎?」飯館裡,兩個高速公路巡邏員對這一切毫不在意,邊坐在櫃檯旁就著冰激凌吃蘋果餡餅,邊跟女服務員打情罵俏。隔上很久——可能一天中有兩次——兩個巡邏員從櫃檯前起身出去,開車去高速公路上遛上一會兒,隨機地抓住兩個試圖超過限速以每小時7英里的速度穿州過縣的司機,給他們發發罰單之類。然後他們就光榮凱旋,再回來吃點兒餡餅。高速公路巡邏員就是這麼回事。

早上我繼續在南達科他州一往直前,就好像在一張無始無終的砂紙上開車似的。雲層低而陰暗。收音機裡播報說一場龍捲風即將在該地區登陸。這種消息總能把外國遊客們嚇得驚慌失措——中西部的旅館女服務員走進房間老會發現日本貿易代表團的某些成員在床下簌簌直抖,因為他們聽到了龍捲風警報聲——但是當地人對這樣的警報絲毫不以為意,因為在龍捲風地帶生活了這麼多年之後,它已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而且,被龍捲風撞上的概率大概是百萬分之一。

我知道的唯一與龍捲風近距離相會的人是我爺爺。他和我奶奶(順便提一下,這可是個百分之百真實的故事)一天晚上正在熟睡時,忽然被一陣像是一千架鏈鋸發出的嘶叫驚醒了。整個房子都在顫抖,牆上的畫掉了下來,起居室裡壁爐架上的一個鬧鐘也一頭栽下來。爺爺慢吞吞地走到窗戶旁往外看,但什麼都看不見,只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於是他就爬回床上,跟我奶奶說可能要下場暴風雨,然後就又睡著了。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然界中最狂暴的力量——龍捲風,就從他鼻子前邊過去了。毫不誇張地說,他甚至能伸出手來摸到它——儘管如果他那麼做的話,很可能會被吸走然後拋到另一個縣。

早上,他和奶奶起床了,迎來了一個澄靜晴朗的好日子。先是看到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的樹,他們著實吃了一驚。走出門又發現——這下子把他們驚得只剩下小聲咕噥了,一條寬寬的毀滅性的溝壑橫貫了眼前的一片大地,正好從他們的房子邊緣繞過去。他們的車庫已經不翼而飛,但是那輛老雪佛蘭卻仍佇立在水泥地上,且連一絲刮痕都沒有。他們再沒有見到過車庫的一鱗半爪。只是後來的某一天,一個農夫送還了他們的信箱,他在2英里以外的一塊地裡發現了它。信箱上只有一個微小的凹痕。這就是龍捲風幹的事。你聽到的所有的那些關於龍捲風怎麼讓幾根稻草穿過電話桿,怎麼把牛裹挾而去又毫髮未傷地寄存在4英里外的一塊田地裡的故事,都百分之百真實。在艾奧瓦西南部,有一頭牛經歷了兩次這樣的事情。周圍幾英里外的人都跑去觀摩。這就足以告訴你很多龍捲風所行的奇跡了。這個故事也讓你稍許瞭解艾奧瓦西南部的人是怎樣找樂子的。

下午兩三點鐘,就在剛過蘇族瀑布的地方,我終於離開了南達科他,進入了明尼蘇達州。這是我旅程中的第38個州,也是我要遊覽的最後一個州,儘管實際上根本就不算,因為我只是順著它的南部邊緣一掠而過而已。右邊,只有幾英里的地方,就是艾奧瓦。返回中西部,看到它那起伏的田野,肥沃的黑色泥土,這感覺真是太棒了。幾星期都行進在空曠的西部,突然映入眼簾的樹木蔥蘢的景象幾乎讓人頭暈目眩。就在剛過明尼蘇達州的沃辛頓的地方,我回到了艾奧瓦。就像心領神會似的,太陽從雲層中探出頭來。金色的陽光灑滿了田野,一切立刻變得溫暖如春。每個農場看起來都既整齊又碩果纍纍。每個小鎮都顯得又乾淨又親切。我著了魔一樣癡癡地往前開著,難以擺脫這片土地造成的衝擊。也沒有更多的東西,就是些起伏的田野罷了,但是每一種顏色都變得又鮮亮又栩栩如生:湛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鮮紅的穀倉,巧克力色的泥土。我感覺以前好像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景色。我從來沒想過艾奧瓦會這麼美麗動人。

我準備去風暴湖。有人曾經告訴過我風暴湖是個不錯的小鎮,因此我決定開車去看看。天哪,它可真是妙不可言。小鎮繞藍色的湖水而建,這正是它得名的原因,它還是一個容納8000人的大學城。也可能一年中這個時候,正瀰漫著溫柔的春天的氣息,縈繞著清新的和風,我不知道,但是看起來真是十全十美。小小的市中心堅實可靠,四面都是老式的磚瓦建築和家族式商店。市中心之外是一系列寬廣的陰涼的街道,兩邊林立著維多利亞式的建築,一座公園繞湖而建。鎮上有很多教堂。整個小鎮都完美無瑕。街道對面,一個男孩騎著腳踏車正把報紙投到各個前院走廊上,我幾乎可以發誓我看到遠處有兩個人穿著1940年的西裝大步流星地走過了街道。就在某一扇開著的窗戶前,迪娜·德賓在放聲歌唱。

突然,我不想就此結束旅程。我不能忍受現在就回到車裡,一兩個小時之後就攀過了最後的山頭,拐過了最後的一道彎,完成了我的「看美國」之行,也許是永遠的。我把錢包拿出來察看,我還有將近75美元。我忽然靈機一動,想要開車去明尼阿波利斯看一場明尼蘇達雙子城隊棒球賽。這似乎是個絕妙的好主意。如果我開得稍微快點兒,三個小時後我就能到那兒——完全趕得上看一場夜間比賽。我趕緊從街角自動售貨機那裡買了份《今日美國》,拿著它進了一家咖啡店。屁股一落座就急切地打開看體育版,看看雙子城隊是否在明尼蘇達。他們不在。他們在1000英里之外的巴爾的摩。我絕望了。我不能相信在美國待了這麼長時間,居然直到現在,這旅行的最後一天,我才想起來要去看球賽。多麼難以置信的愚蠢的疏漏啊!

我爸爸總帶我們看球賽。每年夏天,我和爸爸、哥哥就會坐進車子前往芝加哥或者密爾沃基或者聖路易待上三四天,下午看電影,晚上看球賽。那簡直是天堂。我們總是在開賽前幾個小時就進入球場。因為爸爸是一位有點兒地位的體育評論員——不,去他媽的謙虛,我爸爸是這個國家最優秀也最為人公認的體育評論員之一——他總是能在比賽之前走進記者室,走上場地,而且,憑著他的不朽的聲望,他總是能帶上我們。當他在打擊練習區裡採訪諸如威利·梅茲和斯坦·穆金爾這樣的人時,我們可以站在他旁邊。我知道,如果你是個英國人,這對你來說就不算什麼,但是相信我,這確確實實是特權。我們得坐在球員休息區裡(那裡總是瀰漫著煙味和尿騷味,不知道那些傢伙在那裡搞什麼),我們得走進衣帽間看那些球員們換比賽服。我看到過厄尼·班克斯一絲不掛的樣子。沒有多少人能看到那個,甚至是在芝加哥。

感覺最好的時候就是繞場地走時,知道那些看台上的小子都在嫉妒地盯著我們。我戴著小聯盟棒球帽,帽簷上打著細緻的褶皺,眼睛上還掛著一副時髦的塑料太陽鏡,我想自己可真是酷啊。確實如此。我還記得有一次在芝加哥的科米斯基公園,一群小子從球員休息室後邊隔著幾碼叫我。他們都是大城市裡的小子,看起來都像來自死巷幫。我不知道那次旅行中我哥哥在哪兒,但他沒在那兒。那些小子緊著跟我套磁:「嘿,朋友,你怎麼能坐在那兒?」或者:「嘿,朋友,幫我個忙吧,幫我要個內裡爾·福克斯的簽名,好不好?」但是我對他們這一套可是全然不為所動,因為,我——太酷了。

這樣,正像我說的,發現雙子城隊待在1000英里以外的東海岸著實讓我很絕望,反正是看不成球賽了。我的目光懶散地停留在前一天比賽的花邊文字得分上,猛然意識到我連一個名字都不認識。這讓我突然恍然大悟:我離開美國時,這些隊員還都是些初中生呢。一個球員都不認識,我怎麼能跑去看球賽?球賽的精華就在於知道正在進行什麼,知道在任何時刻誰最可能做什麼。我以為自己能糊弄住誰呢?如今我可是個外國人啊。

女服務員走過來,在我面前放了一個紙墊和一套餐具。「嘿!」她說,那聲音與其說是招呼不如說是叫喊,「今天怎麼樣啊?」聽起來好像她真關心似的。我希望她是的。好傢伙,中西部人好極了。她戴蝴蝶眼鏡,留著蜂窩頭。

「我很好,謝謝。」我說,「你怎麼樣啊?」

該女士瞟了我一眼,有點兒懷疑還有點兒親切。「我說,你不是這附近的人吧,啊?」她說。

我不知道如何答對。「不是,恐怕我不是。」我回答,有點兒愁悶,「但是你知道,有時我還真想是。」

好吧。這大致就是我的旅行了。48個州中,除了10個南邊的州,我遊覽了其餘的38個州,驅車13978英里。我看到了許多想看的,也看到了許多不想看的。我對很多事感到慶幸。我沒有遭槍擊或者打劫,汽車也沒有拋錨,我也沒被耶和華見證人派的教徒拉去入伙,我還剩下68美元和一條乾淨的內褲,不可能有比這個更好的旅行了。

我開進了得梅因,在午後的陽光下,它看起來又寬廣又漂亮。州議會大廈的金色屋頂閃閃發光。每一碼土地都被樹遮蔽得陰暗涼爽。人們在戶外或是剪草或是騎車。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那些從州際公路下來找漢堡包和汽油的人會永遠留下來。正是這兒的某些東西讓它看起來又友好,又高尚,又美妙。我想我能在這兒住下來,於是撥轉車頭往家駛去。這很奇怪,但這是我很久以來第一次油然而生安詳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