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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煤老闆發家史(下) 10.世間再無煤老闆

黑娃的小煤礦停業了五年,他在深山老林裡土法熬製了五年炸藥。五年的起早摸黑沒有給黑娃帶來財富,裹著黑娃屁股的還是那條偽劣軍褲。

有一天,黑娃從深山裡走出來,看到自家窯門口的空地上,停著一輛體形碩大的轎車。五年前,除了那些前來要債的人,黑娃的窯洞門前從來沒有來過別人。五年來,黑娃離群索居,形影相吊,每天只能對影自憐,而今天晚上,窯門口居然停了這麼一輛龐然大物,黑娃驚恐萬分。黑娃看到趴伏在自家窯門口的怪獸一樣的轎車,腿肚子就在打轉,一股驚悚從腳底直升腦門,他撂下背上的鐵鍋和土炸藥,下意識地轉身就跑。他跑得歪歪斜斜,像一隻被打斷了翅膀的大雁。

黑娃想著,那輛轎車,不是警察的,就是殺手的。前幾天,一個熬土炸藥的被逮走了;前一個月,一個開商店的被仇家殺死了。黑娃不怕死,但是黑娃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窩窩囊囊。面對頂在額頭上的槍口和擱在脖子上的刀片依舊叫囂不已的,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黑娃跑出了幾十米,身後的燈光打開了,兩道燈光像兩柄雪亮的刀片,劈開了濃墨似的黑暗。車子像一頭獵豹一樣,低聲怒吼著,一撲又一撲,就撲到了黑娃的身後。黑娃躲在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將全身縮到了最小。車門打開了,走出一個敦敦實實的男子,月光下,他的領帶鮮艷奪目,他的西裝嶄新筆挺。他喊道:「黑娃,操他姥姥的,你跑啥哩?」

黑娃看到轎車裡鑽出的是蔡亮子,一顆像跳蚤一樣怦怦亂跳的心終於被摁住了,他喊道:「把他媽日的,咋個會是你?」

蔡亮子說:「現在世事都變成啥了,你還鑽到山溝溝裡熬炸藥,趕緊開礦挖煤,咱們發財的機會來了。」

蔡亮子早些年當礦工,後來就一直當大隊黨支部書記,後來稱為村支書。村支書在地老天荒的鄉村具有絕對的權威,他就是鄉村的土皇帝,他沒有君臨天下的形式,卻有君臨天下的內容,他在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上具有絕對的無法撼動的權威,說一不二,鐵桿無挪。蔡亮子也是和黑娃同期開辦煤礦的,也是在好景不長的時候被迫關井停產的。不同的是,窮困潦倒的黑娃關井後只能鑽進山溝熬炸藥,而蔡亮子關井後繼續做他的村支書,繼續在那片土地上將自己的權力發揮到極致,繼續背著雙手走過村道,所有人見了他都要點頭哈腰退避讓路。村支書蔡亮子的生活質量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一個月前,煤炭價格突然攀升,家家停業已久的煤礦紛紛開業,就像香火已斷的廟宇突然鐘磬齊鳴煙霧瀰漫,一派鼎盛景象。那些想買煤的生意人提著一麻袋又一麻袋的錢站在一家家煤礦的門外,排隊等候著煤老闆開恩把煤賣給他們。煤炭市場的突然興旺,讓所有人都無法想像,就像一個雞皮黃臉滿頭白髮的老太太,睡了一覺起來突然變成了膚如凝脂眼如寒星的青春美少女一樣。突然暴富的煤老闆們大喜過望,他們坐在自己家的堂屋裡,天上的餡餅就紛紛掉進院子裡,而且是帶肉的餡餅。世界上哪裡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

就在煤老闆們坐著豪華轎車天天赴宴席夜夜逛窯子的時候,黑娃還背著鐵鍋走在深山老林的羊腸小道上,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知道他堆放在礦井口五年來無人問津的煤山已經變成了一座金山。勤勤懇懇熬製土炸藥的黑娃依舊滿臉菜色食不果腹,為了多花一分錢而心疼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在一夜之間已經成為了百萬富翁。

黑娃沒有電視,沒有廣播,也從來不看報紙,他也看不懂報紙。早出晚歸的黑娃生活在與世隔絕的世界裡,他的世界裡只有硝銨、木屑和柴油——這些都是熬製炸藥的原料。

黑娃後來說,他知道煤炭價格飆升後的第一個想法是:此後夜夜當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

黑娃走出窮山溝,走進煤礦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就像躲在深山中的白毛女一樣,不知道革命的浪潮洶湧澎湃,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換了人間。

黑娃堆放在礦井口的煤堆因為無人看管,已經被賊偷光了,被末煤染黑的泥濘地面上,還有載重卡車軋的印痕,當賊娃子開著隆隆作響的大卡車來偷煤的時候,黑娃正像個煉丹修行的老道一樣沉浸在土炸藥的熬製中,他不知道,當煤炭價格突然提升後,那一卡車的煤炭相當於他賣一年的自製炸彈。

蔡亮子的三菱越野車載著黑娃來到消失了的煤堆邊時,黑娃神情淒涼,蔡亮子嘲笑他說:「這點錢算什麼,你開工後一天就賺回來了。」

蔡亮子拉著黑娃來到縣城一家飯店裡,走進包間,蔡亮子把一捆還沒有解封的人民幣甩在了黑娃面前,黑娃驚慌地問:「你這是幹什麼?」

蔡亮子像革命樣板戲中的英雄人物一樣大義凜然地說:「操他姥姥的,這些錢都是你的。」

黑娃驚恐萬分,此前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他更不明白操他姥姥的蔡亮子突然給他這麼多錢是什麼用意。他想著蔡亮子是在開玩笑,但是蔡亮子的神情又不像開玩笑。蔡亮子的黑臉很嚴肅,就像電視劇中不苟言笑的包公一樣,懵懂的黑娃不知道蔡亮子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蔡亮子說,昨天,秦嶺山中的一家發電廠來人預訂10萬噸煤,丟下了100萬元給他,而他的煤礦產量遠遠達不到這個標準,就想起了五年前曾經一起在煤炭局舉辦的安全培訓班上認識的黑娃,那時候還沒有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煤礦的所有事務都一攬子歸煤炭局管,只是煤炭以後像個暴發戶一樣腰纏萬貫,所有的職能部門才紛紛跑來分一勺羹,這樣,煤老闆就有了無數個乾爸,每個乾爸都需要煤老闆來贍養。那時候的黑娃剛剛從礦工變身為煤老闆,他對每一個同行都心存敬仰,他把每一個同行都叫哥。謙恭低調的黑娃給操他姥姥的村支書蔡亮子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當五年後的蔡亮子接到一個大單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黑娃,那時候的黑娃樸實憨厚,就像北方莊稼院裡常見的白楊樹一樣,這樣的人讓人放心,他還沒有學會煤老闆們通常具有的奸詐狡猾和言而無信。

蔡亮子開著他新買的三菱越野車來到黑娃的煤礦時,看到的卻是冷冷靜靜的場面。當別的煤礦熱火朝天地晝夜兼程追趕進度的時候,黑娃的煤礦裡卻只有牆角的蜘蛛和草間的野兔。蔡亮子百般打聽,才知道黑娃在深山老林裡土法熬製炸藥。蔡亮子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黑娃的腦筋裡缺少了哪一根弦,守著金山啃窩頭,端著金碗去討飯。

黑娃說:「把他姨日的,我咋知道煤炭價格變成了這樣?」

煤炭價格為什麼突然變成了這樣?黑娃不知道,蔡亮子不知道,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

幾年後的一篇報道介紹說,因為當時國際原油價格在經歷了十幾年的低迷後,從那一年起一路攀升,受能源價格的影響,煤炭價格也處於高速上升的通道中,短短的一年時間,煤炭價格就翻了兩番還多。

在這種情勢下,煤老闆想不發財,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

煤老闆的命運發生了過山車一樣的變化,一夜暴富,原因就在於能源價格突然暴漲,這種暴漲而且持續了很久。

那時候沒有網絡。即使有網絡,扁擔倒了認不出是個一字的煤老闆們也不會使用五筆和拼音,煤老闆們是時代的畸形產物,畸形的經濟環境造就了這一群文盲暴發戶,畸形的經濟環境讓全民所有的國家財產進入了這些文盲的腰包裡。

黑娃要招工,只能依靠原始的方法,他連夜請村莊裡的小學代課教師用毛筆寫了幾百份招工啟事,張貼在鄉村所有的路口和電線桿上。電線桿曾經是鄉村的信息集散地,所有發佈信息的人都盯上了電線桿,電線桿上經常張貼著各種內容和形式的小廣告和小告示:梅毒濕疣請找我;不孕不育請找我;給豬配種請找我;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走路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

黑娃的招工啟事也張貼在電線桿上,電話後面留著蔡亮子的手機號碼,那時候的黑娃還買不起手機。手機屬於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的奢侈品。那時候的手機有兩個功能,一個是通話,一個是防身。那時候的手機像磚頭一樣結實碩大,拿在手中就像拿著一塊老城磚,手機擲出去,都能把狗砸死。

那時候,人們經常能夠看到蔡亮子拿著這樣的一部沉甸甸的手機招搖過市,他高視闊步在所有人艷羨的目光中,趾高氣揚在明媚的陽光裡。蔡亮子有事沒事總愛打個手機,而且越是在人多的地方越愛打手機。蔡亮子只要把磚頭一樣的手機湊近耳邊,就會加大嗓門,就像和人吵架一樣地大聲吶喊:「操他姥姥的……」他突然的吶喊聲吸引來所有人的目光,蔡亮子用眼睛的餘光斜睨著所有人,慢騰騰地走到最高處,然後像「文革」時期的革委會主任一樣,氣勢軒昂地對著電話和面前的所有人發表演說,偶爾他還會把磚頭一樣的電話拿在手中使勁搖晃,大聲喊著:「拿雞鴨,拿雞鴨,你他媽的咋不說話。」人們想不明白,蔡亮子站在高處打電話,管雞鴨什麼事情?多年後,當手機像鋼筆一樣普及了以後,人們才知道操他姥姥的蔡亮子口中的「拿雞鴨」原來是手機品牌諾基亞。

蔡亮子喜歡打電話,打電話是蔡亮子高調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手機的早期時代,幾乎所有的手機持有者都是這種德行。

短短的三天時間內,黑娃的煤礦就來了七八十個人,這七八十個人七長八短,年齡最大的足夠做年齡最小的爺爺,年齡最大的頭髮鬍子都白了,年齡最小的嘴角還沒有長出髭鬚。在城市裡,像這樣鬚髮皆白的老人要麼在公園裡打著太極拳,要麼提著鳥籠走在幽靜的小道上,他們衣食無憂,他們享受著退休金和養老保險,他們是城市戶口,他們吃商品糧;而在農村,同樣為國家貢獻了一輩子光陰的老人,累彎了腰,累垮了背,卻難以享受到一分錢的補助,他們還要自食其力來養活自己。而造成這樣巨大差別的,只是因為人家是城市戶口,你是農村戶口,人家出生在城市,你出生在農村,儘管同樣都是這個國家的公民,但是出生地決定了你一生的走向和幸福。

人生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身的不平等。

黑娃是煤老闆中的文化人,黑娃不識字,但是黑娃是文化人,黑娃能夠大段大段地背誦戲文。黑娃對我們那裡的地方戲是無師自通的。他曾經像說評書一樣向我講起了地方戲曲中的情節,什麼《鍘美案》,什麼《三娘教子》,什麼《轅門斬子》……黑娃是煤老闆中的另類,他之所以沒有像蔡亮子和煤炭局張局長他們那樣窮凶極惡,可能與中國傳統戲曲對他的熏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乞丐時代的黑娃吃了上頓沒下頓,他經常流浪在戲院裡,撿拾別人丟棄的果核和饅頭,聊以果腹。那時候的電影和電視還沒有普及,而看戲則像節日一樣熱鬧。每年的「忙罷」,地方劇劇團總要巡迴演出。「忙罷」是一個古老的使用了幾千年的詞語,莊戶人把麥子收割入倉後的那段悠然閒散時光稱為「忙罷」,這確實是很妥帖的。在每年「忙罷」的日子裡,黑娃總會出現在看戲的人群裡,他的眼睛盯著地面,耳朵捕捉著戲台上的每句戲文,很多經典的台詞他都能朗朗上口。黑娃對戲曲的摯愛一直蔓延到了煤老闆時代。

黑娃最喜歡的戲文有這樣兩段,這兩段戲文在他以後認識我的時候,還經常吟唱:

一匹馬踏碎了鐵甲連環,
一桿槍殺退了雄兵百萬,
一聲笑傾倒了滿朝文武,
一支筆寫盡了人間恩怨。
……

還有一曲戲文是這樣的:

戀著你弓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
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受盡了人間千般苦。
你全不戀三載共枕如雲如雨一片恩情當做糞土,
你駿馬高官良田千畝丟棄奴家招贅相府。
……

黑娃曾經很多次在我面前如癡如醉地唱過這兩段老戲唱詞,可惜我那時候一直沒有問他這是什麼曲目中的。那時候的我是一個意氣風發的文學青年,張口閉口都是解構主義和後現代派,總是把中國古典文化視為糟粕,現在回頭來看,後現代派等各種現代流派早就成了過眼煙雲,而中國古典文化博大精深,它太陽一樣的光芒照耀著我們,給我們帶來七色光彩,照得我們心靈的花朵,美麗可愛,今天我們成長在陽光下,明天我們去創造七色世界,來來來來來……

那時候黑娃知道我是一個寫書的,他就說:「你啥時能給咱也寫上一部老戲來,就寫我們煤老闆,就算你厲害。」老戲源遠流長,它穿越了幾千年的漫長時光,經歷了無數歲月的磨煉,一直流傳到今天。我慚愧,我汗顏,我寫不出這樣的傳世作品。

有一次,也是在「忙罷」,黑娃正在戲院裡看《轅門斬子》,他的大哥大響了。電話是蔡亮子打來的,蔡亮子在電話裡說:「你還有閒心看戲哩,看個雞巴,煤礦都叫人家封了。」

黑娃心急火燎地來到礦井,看到礦井口豎著木質三腳架,三腳架上粘貼著一張告示,寫著煤礦主必須在×日×時來到×地進行培訓,沒有培訓取得資格證的,不能開業。告示上還加蓋著鮮紅的公章。

黑娃打電話給蔡亮子:「這該怎麼辦?」

經多見廣在最底層的官場混跡了幾十年的蔡亮子說:「還能怎麼樣?交錢買證啊。」

黑娃東借西湊湊了一筆錢,交到了張會長的手中。這次,黑娃才知道,全縣的煤礦都要聽張會長一個人的,張會長掌握著煤礦生殺予奪的大權。開辦煤礦要辦很多證件,而張會長有能力辦完所有證件,但是你必須把錢交到他的手中,由他來辦理,他從中抽取利潤。張會長不是官員,但是他權力無邊,一些官員也害怕他。

張會長創辦的這個協會叫作「全縣煤炭行業經理人權益保護協會」,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

坐在搖搖晃晃的汽車裡,汽車行駛在塵土飛揚的鄉間道路上,黑娃一路都在想著:這人嘛,都是賤貨,你窮得叮噹響的時候,沒人給你錢;你富得流油了,人人都給你送錢。黑娃只用一天時間就借到了近百萬元,而當初在深山老林裡熬炸藥的時候,向人家借兩毛錢,人家還向他翻白眼。

後來,我在一本忘記了名字的古典小說中也看到了類似的話,那上面說:世人都喜錦上添花,哪有人會雪中送炭。

花錢買證後的黑娃自以為一勞永逸了,然而,過了兩個月後,張會長的電話打來了,要求換證。黑娃義憤填膺地在電話裡據理力爭,然而張會長用很沉穩的語調告訴黑娃說:「每個證件都是有使用期限的,最短的兩個月,最長的一年。我們要進行年檢和月檢,檢查合格了才能發證。」黑娃問:「這使用期限是誰規定的?老公家規定的?」張會長義正詞嚴地說:「是我們規定的,我們就是國家工作人員,我們就是國家,就是老公家。」

黑娃放下電話,依舊怒氣難平。

黑娃偏偏不換證,他想,你一個小小的會長,能把我怎麼樣?

幾天後,一輛北京吉普開進了黑娃的煤礦,車上走下了三個穿著西裝的人,他們走路的時候誇張地甩動著手臂,西裝袖子呼啦呼啦,果然是兩袖清風。他們中一個首領模樣的人走到礦井口,指著毛驢邊卸煤的礦工怒氣沖沖地問:「黑娃呢?叫黑娃過來見我。」另外兩個用穿著皮鞋的腳狠狠地踢向裝著煤炭的竹筐,又踢向了卸煤的礦工。礦工邁動穿著黃膠鞋和土布鞋的腳向後躲避,毛驢驚慌地叫著跑向遠方。

首領模樣的人說:「看看你們的設備,真他媽的丟臉,還用毛驢呢?你們以為這是在舊社會,真給我們丟臉。」

黑娃過來了,看著這一幕,他的怒氣更大,他指著首領模樣的人質問:「你們憑什麼打人?」他又轉向身後圍觀的礦工們,「兄弟們,操傢伙,把這三個狗娘養的捶扁了。」

礦工們圍上來,手中拿著洋鎬和木棒,首領模樣的人嚇壞了,他的臉像裹屍布一樣煞白,他向著黑娃連連擺手:「不關我們的事,不關我們的事,是張會長讓我們來送通知的。」首領模樣的人把一個信封交給黑娃,就帶著兩個嘍囉慌忙鑽進吉普車裡,倉皇逃竄。

黑娃打開信封一看,裡面是一張《停業整頓通知書》。

黑娃想,你個張會長,又不是政府部門的人,憑什麼給我下《停業整頓通知書》?

黑娃置之不理,黑娃的煤礦繼續加班加點地生產。黑娃覺得自己不偷不搶,不做違法的事情,而且還交了一百萬元,張會長你憑啥還想要?

可是,黑娃想錯了。三天後,幾輛大車小車開進了黑娃的煤礦,車上跳下幾十個人,有的西裝革履,腦滿腸肥,有的身穿保安服裝,手拿警棍,滿臉猙獰,他們宣佈:黑娃的煤礦違法操作,立即關停。

黑娃無可奈何。

蔡亮子找到黑娃說:「你耽擱一天就要損失多少錢,開工一星期就把給他們的錢賺回來了。你怎麼不會掂量?」

黑娃豁然開朗,他交了錢,從張會長手中換來新的證件,煤礦又開業了。

張會長就是我們家鄉煤炭行業的南霸天,他和黑社會毫無區別,甚至比黑社會還黑。

我想起來了一個故事。當黑娃的煤礦遭受熱火朝天的敲詐勒索時,我應該在暗訪黑工窩點的那個時間段裡。那時候我的工作剛好穩定下來,我回到了老家,見到了以前的朋友。有一次正和一位朋友吃飯的時候,他的手機突然響了,接聽後他告訴我說,要去煤礦一趟。當時我還以為煤礦發生了礦難,可是他說,他們需要錢的時候,就去一趟煤礦,每到一個煤礦,都有些東西給的,剛開始是送真皮皮包、香煙、高檔酒,後來就送錢,幾百塊,幾千塊,到了現在,沒有萬把塊錢,是打發不走他們的。我問:「你們經常這樣跑煤礦,煤老闆隔幾天就送你們錢,他會不會討厭你們?」前同事說:「全縣煤礦多了,一個星期跑一家,也要一年時間才能跑完。我一年才收你一次禮物,不算多吧?」我問:「人家煤老闆沒有什麼問題,你也檢查不出來,憑什麼給你們錢?」前同事笑著說:「只要我們檢查,他就會有毛病。你還記得我們以前講的交警查車的事情嗎?」我點點頭,想起了那時候他經常講的一件真實的事情:我們縣的交警只要見到外地車輛,就要檢查,只要檢查,就要罰款。有一次,查到了一輛外地拉貨卡車,證件齊全,沒有任何問題,交警轉到卡車後面,看到卡車後面的轉向燈上有幾個小泥點,就以此為理由罰款1000元。司機大聲叫屈,說你們這裡是黃土高原,路況不好,車上怎麼能不沾點小泥點?司機順手將小泥點抹去了。但是交警不依不饒,說如果交警沒有看到小泥點,司機就不會抹去;如果沒有抹去,就會影響後面司機的視線,所以一定要罰款。最後司機沒辦法,繳了1000元罰款匆匆離去。

這位朋友就在張會長手下工作。張會長手下僱用的,都是臨時工。張會長不是政府工作人員,但是他的權力比政府工作人員還要大。

那年春節前夕,黑娃盤點自己的收入,在短短的一年裡,他的存款達到了上百萬。

黑娃買了一輛三菱越野車,又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子,他開著越野車載著兒子將超市裡的物品一堆一堆地拉回家,堆滿了廚房和客廳,甚至連臥室的地板上也堆放著火腿腸和醬牛肉。黑娃指著滿屋子的年貨,氣吞山河地對兒子說:「把他姨日的,老爹也有今天啊,你想吃什麼,老爹就做什麼。過去的皇上也沒有咱爺兒倆吃得好。」

大年初二,黑娃開著三菱車給蔡亮子拜年,他自以為現在能夠和蔡亮子平起平坐了,大隊支書蔡亮子開著三菱車,我黑娃也開著三菱車,黑娃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一天。黑娃來到蔡亮子家才發現他是最窮的煤老闆,蔡亮子是我們那裡的第一代煤老闆,這個大煤老闆是很多小煤老闆的師傅,來給蔡亮子拜年的小煤老闆如同過江之鯽,他們的車都換成了上百萬的陸地巡洋艦,陸地巡洋艦在村口的打麥場擺成一排,如同一排護旗士兵一樣威猛無敵勢不可當。而蔡亮子的坐駕早就換成了路虎。黑娃的三菱車和這些上百萬的高檔越野車放在一起,就像一個剛剛走出山村的村姑和一群光鮮亮麗的模特站在一起一樣,讓他自慚形穢。

黑娃不知道,當他為自己的小煤窯一年賺了一百萬而沾沾自喜時,人家的煤窯一年賺了上千萬。

黑娃將蔡亮子當成了榜樣,小時候老師總是告訴黑娃,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黑娃決心成為蔡亮子那樣的人。

春節過後,黑娃又招募了幾十名礦工,我們那裡的南山和北山都是世代貧窮的山區,那裡有的是一月給幾百元就能給你拚死命的人,有的是世代存款沒有超過1000元的人,黑娃來到南山和北山,像大澤鄉的陳勝吳廣一樣登高一呼,應者如雲,他們像小溪流入大海一樣跟著黑娃會聚到了煤礦,800米深處的暗無天日的煤炭能夠換來給父母治病的錢,能夠換來供兒子上學的錢。農民們從來都不吝嗇力氣,他們只吝嗇錢,因為他們不缺力氣,他們缺錢,他們為了錢而過早地透支了自己的力氣,當城裡人拿著退休金提著鳥籠安享晚年的時候,農民們卻一個個像累垮了的老牛一樣,再也站不起來了。農民是這個社會最勤勞又最貧窮的人。

然而,春節過後開工沒有幾天,黑娃的煤礦又遭到了停業整頓。黑娃百思不得其解,所有證件都辦理了,該打點的各路瘟神都打點了,春節前夕給張會長也都「祭奠」了,為什麼還要「停業整頓」?

黑娃百思不得其解,如墮五里霧中,他已經學聰明了,他不再與張會長硬碰硬,他知道張會長他們是堅硬的巋然不動的石頭,而他只是雞蛋,有了一百萬存款的他是雞蛋,有了一千萬一千億的他還是雞蛋。聰明的雞蛋從來不會奮不顧身地撞向石頭,聰明的雞蛋都是現在像蔡亮子這樣會思考的雞蛋。

黑娃找到蔡亮子,當了一輩子大隊支書的蔡亮子精通社會學問,他聽了黑娃的陳述後說:「操他姥姥的,你光給人進貢不行,還要讓人家入干股。」

純潔的黑娃問:「什麼叫干股?」

蔡亮子說:「就是你不拿人家一分錢,每年過年前給人家送一筆錢,這筆錢叫分紅,一般都是你煤礦全年收入的10%~20%。」

黑娃問:「協會裡那麼多人,我咋知道誰想入干股?」

蔡亮子點撥說:「誰封你的煤礦,你就去找誰,只找一把手,找了別人不頂用。」

黑娃問:「協會裡管煤礦的那麼多人,我找了這個人入股,別的人有沒有意見?那裡面的人,我可是誰都得罪不起的。」

蔡亮子說:「這就不是你考慮的事情了,你讓他入了干股,他拿了你的錢,自然會把別的人擺平。再說,協會裡的每一個人都在煤礦入干股,不是在這家,就是在那家,大家互相幫襯著,就啥事都沒有。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他入了干股,分了你的錢,礦上出事了,他就能替你頂住;上頭來人檢查,也會提前通知你。有別的人找麻煩,他也會替你抵擋。」

黑娃恍然大悟:「把他姨日的,這裡面還有這麼多的道道。」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黑娃提著裝有十萬元的皮包,敲開了張會長的家門。張會長家在縣城南郊一片別墅區裡,那裡的每幢樓房都器宇軒昂金碧輝煌,鶴立雞群一般地俯瞰著旁邊南關村的舊瓦房,那裡的每幢樓房造價都在百萬元以上。那些樓房的主人都是縣城的達官貴人。事先黑娃敲門的時候還擔心會引來張會長家的狗,當門環撞擊門扉的聲音越來越大的時候,也沒有聽到一聲狗叫聲,黑娃這才心中坦然。我們縣的人都有養狗的傳統,然而這一大片別墅區居然沒有一聲狗叫聲,黑娃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他詢問蔡亮子,蔡亮子說:「這些人都不養狗,如果有人送禮,狗就叫起來,旁邊的人都知道送禮的人來了。送禮這事都是偷偷摸摸地,怎麼敢讓人知道。」黑娃恍然大悟。黑娃覺得他是在實踐中學會了很多社會知識。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實踐出真知。果然是這樣。

給黑娃開門的是一個三十歲的看起來精幹利索的女子,後來黑娃去的次數多了,知道她是張會長家的保姆。保姆一看到手提皮包的黑娃,就知道他想幹什麼,她將黑娃引到了客廳裡。充塞著紅木傢俱的客廳顯得古色古香,還氤氳著一種印度檀香的縹緲氣味。張會長坐在客廳面對門口的椅子上,神情肅穆,像一尊威嚴的金剛。黑娃坐在側翼斜對門口的沙發上,謹小慎微,像一具溫柔的彌陀。

黑娃小心翼翼地說:「張會長,年前本來就想看望您,可是事兒多,就給耽擱了,現在給您拜個晚年。」黑娃把裝著十萬鈔票的皮包向張會長的方向推了推。

張會長很不樂意地問:「幹啥?你準備幹啥?」

黑娃拉開皮包,讓張會長看到裡面紅彤彤的鈔票,他笑容可掬地說:「一點小意思。」

張會長沉著臉說:「你這是叫我犯錯誤。」

門外又響起了叩門聲,保姆站在院子裡,她沒有去開門,只是用眼睛看著客廳。她已經習慣了當第一個送禮者還沒有離開,而第二個送禮者登門的時候,她應該幹什麼。她站在庭院裡眼望客廳就等於催促黑娃趕快離開,張會長大腿壓著二腿,他的眼睛斜視著左上方,沒有再看黑娃,那也等於讓黑娃趕快離開。黑娃知趣地站起身來,向門外走。

身後傳來張會長的說話聲:「把你的東西拿走,我從來不收人這東西。」

黑娃回過頭去,看到張會長依然眼望著左上方,臉上看不出喜怒。黑娃沒有拿皮包,他匆匆穿過庭院,走出了大門。張會長依然端坐在客廳的紫檀木椅子上,沒有再說什麼。大門口,一個中年男子像他剛才一樣忐忑不安地提著皮包,皮包裡肯定也是現金。

黑娃回到煤礦,以為燒香進貢了,煤礦就能開工了,然而煤礦的封條依然像一道鐵閘一樣,閘住了礦工們通往礦井的腳步。

兩天後,黑娃又來到了張會長家,包裡還是裝著十萬元現金。

張會長依舊不冷不熱,連一杯水也沒有倒給他。黑娃繼續賠著小心,像一條哈巴狗一樣看著張會長的臉色。黑娃放下皮包後,又匆匆地離開了,張會長依舊威嚴地說:「把你這個拿走。」黑娃一聲不吭。這一切就像提前導演好的戲劇一樣。

走出了張會長家,黑娃擦著額頭上的汗珠,想起來以前給銀行人員進貢的情景,銀行的人直接就說「給我回扣多少」,而張會長從來不這樣說,他還要裝出一種兩袖清風大公無私的模樣。銀行的人是真小人,而張會長是偽君子。偽君子比真小人更可怕。

黑娃回到煤礦後,看到礦工們準備下井。在他還沒有回到煤礦的時候,張會長的電話已經打到了煤礦。

此後,黑娃年年春節前把「分紅」送到張會長家中,他的煤礦平安無事。在這個世界上,黑娃最怕的人就是張會長,張會長一把抓著他的命脈,張會長想讓他半夜死,他就活不到五更。那次黑娃大鬧飯店,就連黑社會老大洪哥都無法勸阻黑娃,而張會長一聲怒喝,黑娃就乖乖地繳械投降。

直到在蔡亮子嫁女的婚禮上張會長被帶走,黑娃才敢大罵張會長,黑娃才有了翻身做主人的感覺。

我一直不明白,一個行業的小小會長,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能耐?黑娃說,張會長不是衙門裡的人,但他和衙門裡的人熟悉,他霸道殘忍,借刀殺人,殺人於無形,全縣煤炭行業裡的人,沒有不怕他的。

黑娃又說,官場裡的人其實不可怕,他們講遊戲規則,他們講制度,而就是張會長這種人,不官不商,不文不武,不工不農,你說不上來他是幹什麼的,但是他什麼時候都能幹,也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他不講江湖規則,這才是最可怕的。

張會長在蔡亮子嫁女的婚禮上被帶走後,三個月都沒有回來。由張會長挖出了一大堆問題官員,牽扯到我們縣十幾個部門的官員。有的官員被判刑,有的官員被撤職。幾年過去後,張會長至今還在監獄裡,天天唱著「愁啊愁,愁就白了頭」,還有「錢啊,你這殺人不見血的刀」。

據說張會長在監獄裡,也是一夜之間頭髮全部白了,面容憔悴,彷彿老了十歲。

據說張會長被判刑了,每個礦區都鞭炮齊鳴,煤老闆們組織礦工敲鑼打鼓,載歌載舞,把一面面錦旗送給了縣委縣政府。現在,縣委縣政府會議室的牆上還掛著這些因為歲月的沖洗而顏色變得暗淡的錦旗。

張會長被關進監獄後,監獄裡的囚犯照樣恨透了貪官,他們解下鞋帶,一頭繫在張會長因為蒼老而鬆弛的蛋蛋上,一頭繫在他因為長期保養而顏色白皙的大拇腳趾上,讓張會長行走。曾經威風凜凜趾高氣揚的張會長高視闊步了幾十年,而現在只能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行走。他每走一步,就會發出一聲哀號,像被公雞強姦的母雞一樣,他的哀號聲後面,是一大片開懷的笑聲。

多年後,張會長仍然是老家人民談論的熱門話題。

黑娃的煤礦和家鄉的很多煤礦一樣,依然晝夜運轉,依然日進斗金。

張會長確實是我們老家的「穆小二」,穆小二在山西一個產煤縣的檢察院工作,與煤炭行業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他是全縣煤老闆眼中最舉足輕重的人。我們老家的張會長沒有一個正式工作,和煤炭也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他卻把持著全縣煤老闆的命運。

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想不通。

那次,從人字形瓜庵離開後,我回到了黑娃的煤礦上。

我向黑娃談起了高老伯兒子的賠償費,我說起了高老伯兒子的遭遇。

黑娃說這是陳年往事,早就不記得了,該處理的,他以前都處理好了。

我說高老伯一家生活恓惶,他的煤礦半天的收入就能讓高老伯一家人過上傳說中的幸福日子。

黑娃發怒了,他說:「世界上恓惶人多了,我每個人都給錢,我的日子還過不過?」

我感到極度悲憤。

於是,我離開了黑娃。黑娃所處的這個階層,早就站在了普通大眾的對立面,我在感情上與他無法溝通。

我相信了人們口中關於這個階層為富不仁的種種傳聞,這個階層儘管曾經歷盡滄桑,經歷了赤貧和苦難,但是暴富蒙蔽了他們的善良和真誠,他們徹底喪失了做人的道德和良知,他們淪為了大眾公敵。他們可以在酒桌上夜總會裡一擲千金,但是面對勞苦大眾的苦難他們熟視無睹。這些年,在多家省市慈善榜中,難覓這個階層的身影。

我又開始了等待。等待北方那家報社的召喚。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接近了洪哥。洪哥在縣城有多家公司,我一邊在洪哥的公司打工,一邊等待著繼續做記者的機會。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平靜地流過去了,像河水一樣無息無聲,那一掬水流過後,再也找不到了……

張會長後來被判刑20年,他在北京和省城的多處豪宅被沒收。

長生回到了家鄉,他用積攢的錢買了一輛卡車,當上了車老闆。

我相信老家人最喜歡說的幾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人在做,天在看,啥事都有個因果報應,誰發家了,那是積德行善的結果;誰倒霉了,那是做壞事造孽的結果。所以,做人,要做好人,甭做壞人;做事,要做好事,甭做壞事。

多年後的今天,煤老闆終於退出了歷史舞台。煤炭資源整合,本來屬於全體人民的煤炭終於從煤老闆手中被要回來了。不過,政府也為此花費了一大筆錢。

當初別人笑話黑娃用一頭牛的錢買了一頭結紮了的老母豬,而現在人們才發現黑娃用一頭老母豬的錢買了一頭純金打造的大犍牛。十年過後,黑娃的煤礦儲量還是源源不斷,誰也不知道那裡面到底有多少煤炭可供挖掘。當初黑娃用8000元買了這個小煤窯,而現在這個大煤窯,政府用8000萬買了回去。

在煤炭行業資源整合的這個季節,房地產業陷入了低谷,股票基金也舉步維艱,老家身纏億貫的前煤老闆們也選擇了不同的出路:有的移民國外,有的進軍汽車製造行業,有的從事石油行業,有的從事建材、園林、通信等行業。黑娃去了陝北,那裡的石油天然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黑娃想打出一眼油井,就像當初打出一眼礦井一樣。蔡亮子去了加拿大,他到加拿大溫哥華繼續用家鄉話對著金髮碧眼的老外喊「操他姥姥的」。

世間再無煤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