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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輩子的寶藏

文具用品

漸漸習慣了島上的生活以後,我們空閒的時間就多了。因此,自六月中旬開始,我們便每隔一天在上午和下午加入授課時間。

我和大副為實習生、船員以及年輕的水手和漁夫們,開了船隻運用術和航海術的課,漁業長則負責漁業和水產的授課與實習。除此之外,我還是數學和作文老師。

文具用品花費了我不少心思。我用三隻鐵鏟當作石板,海膽刺作為石筆。島上的海膽很大,它們雖然長得像是帶殼的栗子,但光是上面的一根刺就粗得跟成人的小指頭一般大。剛開始是紅色的,但經過陽光曝曬之後就會變為白色,幾乎可以媲美滑石筆。我們就用它在鏟子板上寫簡短的句子,做計算。

習字,是將木頭削成細筆,在沙上練習書寫。

我教兩名實習生和三名歸化人學習漢字。歸化人則教實習生和船員練習英語會話和作文。

如此一來,偶爾工作量較少的時候,我們就會過上幾天學校生活。每星期,我都會向所有人做一次精神訓話。

「我想要墨水。」我說。

水手長收集長明燈累積的油煙,混在白米煮的稀飯裡,做出了近似墨水的液體。他還用海鳥的粗羽毛做了十分好用的羽毛筆。不過,這墨水還是沒辦法寫字。

於是,漁業長將六帶鲹的皮剝下來熬煮,製成膠,再混入水手長的墨水裡,終於做出了地道的墨水。這種墨水防水,寫到帆布上後,就算浸到海水裡也不會消失。

因此,我們在救生圈上貼上帆布,然後拿墨水先用日文寫上:

珀爾和赫米斯環礁,「龍睡號」遇難,全體十六人生還,乞求救援。

再寫上同樣意思的英文,劃著舢板把救生圈帶到外海,然後在心中默念:

「我們的黑潮啊,請你把它帶到日本吧……救生圈啊,祈求經過的船隻將你撈起吧……」

另外,我們還在救生圈上立了一根帆布小旗,便於吸引目光。

「墨水啊,經歷再多年的風浪也求你不要消失……文字啊,請永遠保持清晰,直到有人讀到你……」

我們十六個人對這只救生圈和它上面的墨水寄予了殷切的期望。

由於製成了墨水,我開始在帆布上寫日記。那是一條類似女人腰帶般的長帆布。幾年後,它一定會成為一捆厚重的卷軸。另外,我也用帆布製作了課本讓歸化人閱讀。課本當然也都是卷軸形式的。

一天工作完畢、夕陽西下之際,就是全員的運動時間。相撲、拔河、推棍(1)、游泳、繞著島跑幾圈。之後再來個海水浴,然後吃晚飯。每天的生活非常有規律。

有月亮的夜晚,我們即使到了晚上也會玩相撲,大夥兒還鋪了一個地道的土俵(2)。晚餐後也流行唱歌、吟詩。歸化人教大家唱英文歌,比如水手起錨時合唱的號子。他們同時也學習吟詩。

不知不覺到了就寢時間,一日來的疲憊讓大家倒頭就睡,正好無暇思考軟弱、怯懦的念頭。

即使大夥兒這麼安穩地睡著,站在高塔上的瞭望值夜員還是不敢怠惰,向四方瞭望注意有沒有船隻經過。瞭望值日生在晚上十點前由青年組擔任,十點以後到黎明則換成老年組。白天則是全體輪流看守。

茶話會

對我們十六個人而言,雨水是上天的恩賜。因為老天送給我們的這大量的蒸餾水,就是我們的生命之水。

下雨的日子,大家都格外開心,春風滿面。除了能夠儲存雨水,還有其他的原因。

因為下雨的日子,我們下午會在小屋裡開茶話會。茶話會那一天,我們會用雨水煮珍貴的米湯,配一個罐頭或是螺肉來當點心。這是島上最豪華的盛宴,大家都忍不住發出嘖嘖讚歎。

「啊,真好吃!沒想到米湯的味道這麼鮮美啊!」

「好吃到舌頭都快融化了。」

而且,雨天的茶話會總是既熱鬧又歡樂。餘興表演時,大家會展露各自的絕技,或是令人敬服,或是令人拍著肚皮大笑。笑聲與掌聲振動了太平洋的空氣,迴盪在海波中,而且甚至驚動了海豹島上的海豹好友。海豹好友也配合著人類好友的嬉鬧,齊聲「嗷嗷」地叫了起來。

茶話會上聊的話題,首先要保證能對青年們有所幫助,同時也要適合我們當下的無人島生活。因此,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由前輩們傳授海上經驗。

小笠原老人經常是主講人,他在海上生活了四十四年。在這十六個人當中,他既是年紀最大的長者,又是在海上生活最久的人。他曾經搭乘帆船追逐鯨群,從太平洋的一角航行到另一角去,還曾開玩笑地說:

「我是太平洋的主人。」

他很健談,又會手舞足蹈地模仿各種動作。說話不僅風趣,日語也很流利。

小笠原老人在第一次茶話會上說了這樣的見聞:

你們大家雖然都叫我老人,其實我不過才五十五歲。只是這一叢亂糟糟的鬍子和胖嘟嘟的身材讓我看起來像個老人吧。

我的爺爺出生在美國捕鯨的大本營——大西洋沿岸的北方小島南塔克特島。我的爺爺、父親和我,代代都是捕鯨人。爺爺擁有一艘一百一十五噸的捕鯨帆船,叫作「卡利鯨與安妮號」。他是船長。

爺爺年輕的時候,在一八二○年(江戶時代的文政三年),搭乘捕鯨船到太平洋日本沿岸、金華山(3)的外海,曾經發現過大量的抹香鯨群。

那可是幾千頭抹香鯨聚集在海面噴水啊!當時,世界捕鯨業最強盛的是美國,從發現這些鯨魚的第二年開始,美國全國各地的捕鯨船都聚集到了金華山外海,大肆捕殺鯨魚。到最後,來自各國的大大小小七百多艘捕鯨帆船,也都集中到了金華山外海。從此,太平洋再也沒有鯨魚的蹤影了。

一八二三年,那艘美國捕鯨船發現了小笠原島的母島。小笠原島有個很好的港口,而且島上整年沒有寒冬,還有乾淨的飲水湧出,林木資源豐富,柴火取之不盡。再加上,島的附近也常有鯨群徘徊。由於當時它還是座無人島,上岸的船員就搭起了帳篷休養生息。後來還建造起堅固的房子,有好幾位捕鯨人在此定居下來。

我父親在小笠原也有個家。而且,一八四五年(弘化二年),我就在這座島上出生。

父母親給我取名為弗裡斯特·威廉。

那時候,捕鯨船上的人都把小笠原島叫作波寧島。聽別人說,是因為有人問日本官員:

「那座島叫作什麼名字?」

對方說:

「那是無人島(bujintou)。」

可能他們把「無人」聽成了「布寧」,所以最後變成了「波寧島」。

再說回來,我四歲那年的一月,有人在美國舊金山這個偏遠的地方發現了源源不絕的沙金。因此,美國和歐洲各地的貪婪人士都扛著鐵鏟蜂擁來到這個冷清的小港口——舊金山挖沙金。

渴求沙金的貪婪病立刻傳染給了捕鯨船的船員,美國太平洋沿岸各港口停泊的捕鯨船上,水手、漁夫甚至大副都喊著:

「捕鯨不如去淘金!」

並且紛紛背起身上的行囊,下船的下船,逃跑的逃跑。一艘艘捕鯨船只能在港裡下錨,動彈不得。突然之間,美國的捕鯨船全癱瘓了。

但是,我父親是個天生的捕鯨人,什麼沙金不沙金的,他根本不屑一顧,他就喜歡溫暖、舒適的小笠原島。

終於,十一歲的春天(安政二年),我的願望成真了。父親讓我上了他的船,到太平洋去捕鯨。我太高興了,恨不得早一點兒學成出師,射出我的第一支魚叉。

剛開始,大人把我綁在桅桿上方,其實是在瞭望台下的木桶裡。我躲進木桶,練習瞭望。我沒有輸給上面瞭望的大人,很快就發現了鯨魚噴出的氣息,然後用唱歌的音調,拉長了聲音,好像鯨的呼吸一般,用最大的力氣叫道:

「布羅——嘶——吼——」

鯨魚噴水的現象,英文叫作「布羅」(blow)。然後,我伸長了手臂,指向看到的方位。

於是,下面的人會從甲板仰頭看著桅桿,問:

「是哪一種鯨?」

從鯨魚噴水的方法就可以清楚地辨別出鯨魚的種類。

這時候,若不立刻說出「抹香」或是「長鬚」就會被大人狠狠地斥責。如果說錯了,更會令他們大發雷霆。發脾氣時,他們總會罵道:

「你這個砂糖崽子!」

這個聽在小孩子的耳中,就好像雷聲從頭頂劈下來似的,只能硬著頭皮承受。

會這麼罵是有原因的。在你成為獨當一面的海上男兒之前,要經歷過數千次,也許無數次的海水灌頂,耐受鹽分滲入骨髓的考驗。因此,獨當一面的海上勇士是「鹽」。像我這種特別的海員,則是「老鹽」。鹽的反面是糖,按照這個道理,對一個想成為海上男兒的人,被罵成「砂糖崽子」是個莫大的恥辱。

鯨魚噴氣一次六秒,十分鐘能噴出六七次。如果一次噴氣長達十秒鐘,並且水霧特別濃,就證明它準備沉入深海,因此要提前把肺中的空氣一次噴盡。

有時候,鯨魚噴出的水霧可以高達十米以上。水霧筆直地往上噴出,末端分成兩股的是露脊鯨;噴出一個粗大水柱的是座頭鯨;噴出的水柱高而細長的是藍鯨,比較短的則是長鬚鯨;高度最低,但也有四米左右的是塞鯨;朝前方四十五度的角度噴射的是抹香鯨。

抹香鯨有牙齒,強壯有力。同類的鯨群之間,彼此也會爭鬥。由於抹香鯨油的質量最好,所以所有的捕鯨船都想獵捕它。用魚叉叉中之後,它就會變得發怒狂暴。只要被它那又硬又大的頭輕輕一撞,或只是用尾巴隨便掃中,小船立刻就會粉身碎骨。有些時候,它會對準母船衝來,但就算是母船,被它一撞也會出現裂縫終至沉沒。

我第一次看到「鯨躍」時,真的是又驚又喜。應該很少有人看過背上長了鰭的塞鯨一次又一次不斷躍起的模樣吧。它雖然身形巨大,但卻能頭部朝上幾乎垂直地躍出海面高達十五米,尾部也高高地離開水面。接著劃出一個大大的弧線,頭部「撲通」一聲鑽進海裡,然後再次躍起。抹香鯨上等鞣皮般的白色腹部,有數條大而深的縱向皺褶,灰色的背部有塊小小的三角形鰭。整個鯨身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抹香鯨也很善於跳躍。超過十五米長的身軀剛開始露出海面,便以極快的速度疾馳,轉眼之間,它微微地躍起,最後「嘩」的一聲衝到空中。方形的頭部朝上傾斜四十五度,然後將那全世界數一數二的龐大軀體完全拋向空中。那種壯觀的景象該怎麼說才好呢?我是無法形容了。

畢竟,在地球上的動物之中,就體形之大來說,它可是王者呢。

接著,落水時造成的水霧、聲響,宛如水雷爆炸一樣。而且是三四頭一起哦。「轟——」地發出海鳴,回聲能傳達到極遙遠的地方。這種奇景在陸地上當然是看不見的。它會令人深深地感覺到海洋之廣闊,海中的動物也是因此才格外巨大。

此外,我還有過這種經歷:十五歲的時候,我坐上父親的船到阿拉斯加的最北端——巴洛岬再往東行。沿著冰的裂隙通過北冰洋,從船上好幾次看到白熊在冰上踽踽獨行。

「父親,可以捕捉白熊嗎?」我問。

父親說:

「不可以用火槍打或是用魚叉刺死。徒手活捉倒是可以。」

後來我明白了,那是父親對我的疼愛。他其實是想告訴還是少年的我:你還沒有能力獵熊,千萬別做那麼危險的事。

但是,當時我不僅沒有體會到他的慈愛,還產生了一種很不孝的想法:

「父親在考驗我的勇氣。白熊的身形比鯨魚小多了,不可能活捉不到。好,讓我來試試看。」

然後,我決定學美國的牧童騎著馬、戴寬邊帽,把繩圈轉啊轉地套在野馬或野牛頭上那樣,生擒活捉白熊。我要讓父親和船上的夥伴們大吃一驚,然後把白熊的毛皮送給爺爺,討他歡心,這樣我就能變成英雄了。我在心中暗暗下了決心,立刻開始獵熊練習。

白熊一遇到人靠近,就會用後腳站起來,伸出前腳,一躍將人抱住。所以,我要先發制人,先用繩圈套住熊的脖子,然後立刻將繩子繞在它的前腳上,再用力把它往前拉倒。如此一來,只要它試圖伸直前腳站起來,就會抻緊繩子。熊被繩子勒住脖子而倒下,使我得以成功活捉了。

首先,我在長繩的末端嵌入了一個小金環,將它穿過繩子,做一個大大的索套。然後把木頭擺成十字,當作白熊的替身,我把自己綁在甲板的扶欄上,把擺成十字形的木頭當成熊的前腳,距離十步左右開始練習投繩。

套中脖子之後,繩索立刻繃緊。我再把金環拋送過去,將它兩隻前腳都套上這環,接下來只要奮力拉回來即可。在三四天時間裡,我連吃飯時間都節省下來,努力地練習。專心對小孩來說十分有用,我很快就上手了。可惜的是,終於要和白熊正面對決時,船卻出航了。父親一定是認為「再這樣下去就太危險了」吧。

投繩也是一項很好的運動,而且經常派得上用場。大家要不要試試看啊?我來教你們。

接下來說說為什麼我會從「弗裡斯特·威廉」變成「小笠原島吉」吧。

三十一歲的時候,明治八年,波寧島成為日本的領土,定名為日本小笠原群島。那是我出生的島嶼、心愛的島嶼。小島既然成了日本的領土,我自然也就是日本人了。這是理所當然的吧。所以,我歸化成了日本人。弗裡斯特·威廉的名字也改成了日本名,沿用島嶼的名字,叫作小笠原島吉。怎麼樣,名字取得好吧?

我再說說漁夫范多的家世吧。范多的老爸本來是個捕鯨船的射手,後來轉為獵海獺的射手。他也是火槍高手哦。射手在英文中念作「hunter」。射手的兒子愛德華·弗列德裡克歸化,也就以老爹的職業為姓,叫作范多(4)銃太郎。

在這裡的另一個人是我的表弟——哈里斯·戴維。他給自己取名為「父島一郎」,因為他住在小笠原群島的父島,所以以島名來命名。

下次再說說更有趣的故事吧。今天到此為止。

帳篷中響起了如雷的掌聲。

鳥郵差

七月初,在寶島的人發現了一塊名片大小的銅牌,上面還有可以穿線的孔洞。這張銅牌的表面依稀有些類似英文的文字,所以大副把它帶回來交給我。

把望遠鏡當成放大鏡仔細檢查過銅牌後,我發現那是用釘子刻的英文。似乎經歷了悠久的歲月,幾乎都快要消失殆盡了。歸化人和實習生裡懂英文的人全圍了過來,好不容易才辨識出幾個文字:

「……島,遇難、五人生存,求救——一八……年……」

船名和島名、年月都消失了。

但不難看出,這個銅牌來自某艘遭遇海難的外國船隻上的五位倖存者。他們用釘子在貼在船底的銅板上刻下求救信,然後掛在海鳥的脖子上,使得這封信被傳達到了我們這裡。

「那五個人不知道怎麼樣了。」

實習生秋田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小笠原老人斷然說:

「沒必要擔心,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遇到這種情形,都把它當成獲救了就行了。」

「銅牌信是個好點子,我們也趕快學他們做吧。」

我從我們的倉庫中把之前寫漂流信剩下的銅板拿出來,做了十片銅牌,又打了穿線用的孔。

然後,用釘子寫上日文:

珀爾和赫米斯環礁,「龍睡號」遇難,全體十六人生還。乞求救援。

明治三十二年七月。

背後用英文寫上同樣的意思。由會員和實習生寫日文,英文則由歸化人負責。寫的人個個都抱持著「這次一定有用」的心情,專心地寫著。

「國後,你去抓幾隻可以掛上這些銅牌的鳥來,盡可能抓些健康的鳥。拜託你了。」

大家都知道鳥與國後是好朋友,也都為此嘖嘖稱奇。

我們在國後抓來的海鳥脖子上,小心地掛上細鐵絲繫住的一片銅板,然後將它放飛。

但銅片太大、太重,鳥兒飛不動,因此我們不得不將銅片縮小。瞭解了鳥的脖子可以承受的大小和重量以後,我們在燕鷗、信天翁等共十隻鳥的脖子掛上銅牌,帶到海邊後放飛。

脖子上掛了銅牌而受驚的鳥兒,一隻隻朝著四面八方高飛而去。雨雲低垂到海平面,眼看就要下雨了,但大夥兒仍然站在海邊,望著鳥兒飛去的方向喊道:

「鳥郵差,拜託你們了!」

「比起海潮郵差,鳥的速度快,也許更有用,因為它們會降落到某座島上。但若是無人島,辛辛苦苦送去也沒有人收……」

「燕鷗和信天翁,不知道哪個比較靠得住。」

大家紛紛把想法說出來。

實習生淺野突然大聲說道:

「要是有哪隻鳥成功了,那就和以前故事裡說的一樣了……」

水手長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過頭說:

「你說什麼?聽起來好像很有典故啊,說給我聽聽。」

只要聽到什麼不懂的事,無論對像、不論問題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這是水手長的好習慣。好像是我某次曾經說過:「問是一時之恥,不懂是一世之恥。」從此之後,他就照著我的話去做了。

「這故事很古老,而且說來話長。」

「這樣的話,大家一起坐在沙灘上,聽你講故事給我們聽吧。」

這群孩子就是這麼勤勉,一旦有機會遇到不瞭解的事情,總是會設法研究它、瞭解它的原委。

大夥兒在海灘圍成圓圈,盤腿坐下,聽實習生淺野開口講故事:

這是在很久以前,我從一本講述個人修養書上讀到的故事。距今兩千年前,中國西漢有一個人叫蘇武。他擔任皇帝的使者,前往北方的匈奴國。但是,匈奴人把蘇武抓了起來,逼他投降、臣服於他們。蘇武不願接受,因此匈奴人把他推進一個大洞穴裡,不給他食物。蘇武過了好幾日都不為所動。匈奴人看到蘇武這麼堅決,知道他並非等閒之輩,決定不殺他,而是把他放逐到極北的無人荒原上。匈奴人還給了他幾頭公山羊,告訴他:「若是這些公羊生出了羊羔,我就放你回國。」然而,蘇武還是堅定不移。他一開始被丟進洞裡時,天上下了雪。所以,他拔下自己身上衣物的毛氈,混著雪充飢。被放逐到荒原之後,他有時吃野鼠,有時吃果子,就這樣挨了十幾年。

到了第十九年,中國西漢又派了使者到匈奴國,請求釋放蘇武。然而,匈奴人卻說蘇武很早以前就死了。其實,中國西漢早就得到了間諜的消息。間諜說匈奴人知道蘇武還活著,所以一定會騙中國西漢的使者說他死了。於是,中國西漢的人想出了一個計策,要使者對匈奴說:

「蘇武並沒有死,他還活著。不久之前我國皇帝出外狩獵,放箭射下一隻飛翔的雁,雁的腳上繫著一片白布,上面有墨跡。解下來打開一看,原來是蘇武寫的信。上面寫道:我在北方荒野上,請救救我。請您不要再說謊了,快快將蘇武還給我們。」

這個計策果然騙過了匈奴人。他們一言未發,將待在北方十九年的蘇武釋放回國了。

因為這個典故,後來就將書信稱為「雁帛」。

無論聽故事的人還是講故事的人,剛才都親自用釘子在銅牌上寫下了求救信息,並掛在海鳥的脖子上讓它們飛走傳信。所以聽了蘇武的故事,大夥兒都感觸頗深。水手長十分佩服地說:

「同學,謝謝你。我明白了。蘇武這個人忍耐了十九年呢!我們才剛剛開始呀!」

「龍睡號」的船員們都有海上男兒不屈不撓的精神,個個都是了不起的勇士。最難得的是他們從不會感到沮喪,「只要留著一條命,總有獲救的機會」,大家都懷抱著希望。而在大家請海流傳遞、野鳥運送的書信中,都蘊含著這種希望。

小笠原老人對大家說:

「聽到剛才的故事,我越發覺得這真是座好島。天氣暖和,又有食物。人數多,所以夠熱鬧。而且,還能聽到許多精彩的故事,有所長進。我們真是太幸福了,大家要永遠奮鬥下去。」

平常負責炊事指導的大副說:

「有人只靠著野鼠和果子就忍耐了十九年。我們還有魚、龜做的午飯呢。大家加油吧!」

他邊說邊準備中午開飯。

我們午飯的菜色,有鰹魚生魚片,配島上生產的山葵,燜烤馬蹄螺,還有烤龜肉。和野鼠、果子相比,真的是天壤之別。

「我們真幸運啊,可以吃到這麼豐盛的食物。」

「還可以再奮鬥個幾十年吧!」

不知是誰無意間說出了這兩句話,完全說出了十六個人的心聲。

眾人來到帳篷中,船長我坐上座,其他人分別坐在兩側,面對面規矩地坐在草蓆上。

炊事值日生準備的菜,今天吃起來特別美味。當大家對於充足的糧食滿懷感謝地細細咀嚼時,烏雲密佈的天空突然「啪嗒啪嗒」地落下豆子大的雨滴,隨即又變為滂沱大雨。

「啊,有水了!」

一夥人立刻放下筷子,忙不迭地將擋風布拉到外面儲存雨水。下到草屋屋頂的雨「嘩嘩」地流進油桶中。大家喜悅地看著這個光景,又熱鬧地繼續開飯。

這天午後,我們也按照雨天的慣例開了茶話會。漁業長捕鯨的故事、歸化人范多銃太郎獵海獺的故事說完後,小笠原老人就順著上午我們做的銅板明信片,說起了船與郵件的故事:

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捕鯨帆船不論駛到哪裡都不會靠岸,一整年就在大海之中到處航行追逐著鯨魚。誰也沒想過要寄信給家鄉或朋友,不過在太平洋上,真的有一個郵局。

那是從南美洲厄瓜多爾海岸往西六百海里,太平洋赤道正中的一個火山群島,叫作科隆群島。那是個由十多座主島和六十座火山島聚集組成的群島,最初是由西班牙人發現的。

科隆是一種住在陸地上的龜,這種龜是陸龜中最大的一種。背殼的直徑長達一米半,人騎在上面它也能輕鬆自在地緩緩爬行。那裡就是因為棲息了大量的科隆陸龜,才得名科隆群島的。這種烏龜又被稱為象龜,一方面是因為它的身體龐大,另一方面也因為它的腳與象腳很像。據說這些島上有七種龜,不同的島嶼居住的龜的種類也不同。

一直到不久之前,這些島上都還無人居住。所以從很久以前,最方便船隻停靠的那座島嶼就成了海盜的老巢。後來,捕鯨船在這個島的港口靠岸,汲取飲水、劈柴。為了補給糧食,還採集了樹果、抓了野生鳥類、野獸和科隆龜。

總的來說,這座島上有太多珍奇的動物,像是很多長達一米以上、叫作「鬣蜥」的大蜥蜴,也有不會飛的鳥。還有很多小鳥把人類當成了朋友,或是隨意停在人的肩膀上,或是會啄啄人類的鞋尖。

這座無人島的港口,從百年前就成立了著名的科隆郵局。而且,郵局在捕鯨同行之間發揮了極大的功能。這所郵局是一八一二年英美爆發戰爭時,英國軍艦「埃塞克斯號」的艦長波特先生設置的。

雖然稱之為郵局,但其實只是一個空箱子,上面倒扣著一個大龜殼,就這麼當成郵筒。這個郵筒就放在一塊熔岩的裂縫上,一下船就能看到。僅此而已。

郵局成立之後,捕鯨船的船員只要船隻一靠近小島就會立刻上岸,找到龜殼下方的郵局,尋找寄給自己或自己船隻的書信,或是將自己寫給其他船隻上的好友的信投遞進去。

如此形成了一種有趣的慣例,而且長久地持續下去。

另一個太平洋的郵件傳遞系統則有些與眾不同。在赤道往南、南緯二十度的地方,有個湯加群島。它由近百個小島所組成,其中有個紐阿佛島,水手們都不愛稱呼它正式的名稱,而是暱稱它為「白鐵罐島」。

從這座小島出發,不論朝向哪個方向,距離最近的島嶼都要三百海里以上。由於它位於斐濟島與薩摩亞島之間的汽船航線上,寄到該島的郵件,都是汽船經過時送去的。

但是,這座島嶼四周風大浪高,不管是汽船攜帶郵件送到島上,還是從島上划小船到汽船上去收信,經常都無法成功。所以,在海浪洶湧的季節,人們會把寄到該島的郵件裝在白鐵罐裡封好。汽船從島的上風處將鐵罐丟進海裡,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島上的人看到汽船丟下白鐵罐,幾個善泳的島民就會跳入大海,游泳將這密封的罐子從大浪裡撿回來。因此,大家才叫它白鐵罐島。

野葡萄

在島上定居下來以後,我們突然過起了野人的生活。喝的水是帶著鹹味、石灰質含量高的井水,吃的食物不是海龜就是魚。因此,十六個人都馬上腹瀉不止、痛苦難耐。這段經歷在前面已經提過了。自從吃過這種苦頭,大家為了防止再生病或受傷,都密切關注著彼此的身體狀況。

魚和海龜取之不竭,就算吃得再多,還是可以無限量供應。但是,吃太多可能會搞壞身體,另外也要戒除隨便喝水的習慣。所以,大家都很勤於運動,十分注意強健體魄,連一點兒細節都不放過。

在我們的領土寶島上長著蔓草,寶島值日生發現一種蔓草長了許多類似葡萄的小果子,於是將果子送回本部島。

在觀察之下,我們發現它呈現紫色,散發著閃亮的光澤,總覺得好像有毒,但看起來又很可口。大夥兒湊近研究了半天,卻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植物的果子。

「在美國應該會有類似的果子吧。」

大副問小笠原老人。

「我們這裡三個人都出生在小笠原島,對美國一無所知啊。」

「原來如此,我都給忘了。」

頓時哄堂大笑。

不管怎樣都不可以亂吃東西,大家嘗盡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活到現在。接下來的日子,只要還活在世上,就要努力工作下去。倘若因為一種不知名的野生果子送命或生病,那就太不值得了。我指示大家:

「在確認它無毒之前,大家都不准吃。」

可是,某天寶島值日生從鳥糞中發現這種果子的種子。這真的是個大發現。第二班船回來時,除了寶島的漂流木和海龜,他們也帶回了夾雜種子的鳥糞和大量的果子。

「大家覺得怎麼樣?我想既然鳥都可以吃,人應該也可以。」

有人以鳥糞中的種子為證,認為吃它對身體無礙。

「雖然鳥和人類都是動物,但畢竟還是有很大的差異。」

另一些人還是不放心。

最積極主張果子無毒的,是熱愛動物的漁夫國後。他說:

「我認為寶島的野葡萄應該可以吃。我想先替大家吃吃看,試吃個五六粒,就算中毒了,我想也不礙事。而且,鳥類和野獸都很懂得如何在大自然中保護自己,有毒的食物它們也不會吃。鳥類的實驗已經足夠了,對我們十六個人來說,野葡萄也是不可缺少的食物。」

我明白他那奮不顧身的精神,但是,在沒有得到更確切的證明之前,我無法同意讓他試吃。

「總之,再等一陣子吧。」我說。

第二天,國後和范多兩個人跑來找我。

「鳥類非常了解毒物,人應該也可以吃。保險起見,我把這果子放進釣來的魚肚裡,餵給海豹吃吃看。」

這兩人願意用他們親如兄弟的海豹進行動物實驗,是因為他們堅信這些果子沒有問題。

另外,大副和漁業長也把果子壓碎,塗在螃蟹的口邊,或是放進海龜嘴裡。總之,大家都在進行鳥類之外的動物實驗。

夾雜種子的鳥糞送回本部島的第三天早上,范多站在大副面前,抓抓頭招認:

「我昨天晚上睡覺前,偷偷吃了十粒野葡萄,滋味非常甜美,而且我也睡了一夜好覺。今天早上,就如您所看到的,我活力充沛,肚子也沒有異狀。大家可以放心地吃野葡萄了。」

他最終還是為大家試吃了,人體實驗就這麼通過了。隨後,大家都吃起這種果子。

好甜啊!再怎麼說,島上只有山葵稱得上是蔬菜,現在又發現了野葡萄。大家都說,有生以來從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果子。開始吃野葡萄之後,十六個人都突然變胖了。因為嚴重腹瀉導致身體逐漸虛弱的漁夫小川和杉田這一次也不藥而癒,連粗重的活兒都能做了。

於是,野葡萄變成了寶島送往本部島最重要的輸出品。我們用來向寶島運送飲用水的油桶,去程時裝滿飲用水,回程時則會裝上滿滿一桶這種類似紫葡萄的小果子,與海龜、漂流木和鹽一起,隨著每趟船班一起送回本部島。

我們將這種小小的蔓草果子取名為野葡萄。它對植物性食物只有海島山葵的十六個人來說真是如同至寶,也成了我們重要的糧食來源。因此,我們在本部島也撒下了種子,又從寶島把整株蔓草連根挖出來,帶回本部島移植栽培。另外,我們也把一部分野葡萄曬乾做成葡萄乾,儲存起來作為冬天的糧食,以備在無人島長久居住。

我們的好友海豹

最初與海豹成為朋友的是國後和范多。不久之後,每頭海豹都和人類變得非常熟稔。不但一起游泳,還會用嘴接住我們投出去的木棒。摸摸它們的頭,它們也會用形狀像鰭的前腳輕拍人類。只要我們走近海豹半島,它們就會嗷嗷叫著歡迎。

二十五頭海豹並不是一直都待在海豹半島上,有時我們去找海豹,卻一頭都看不見。這就意味著它們跳入自然的大餐廳——大海裡去吃魚了。這種海獸本來就是游泳高手,經常五六頭一起在島嶼附近的海域嬉戲、潛水,用嘴巴靈巧地捉魚,吃得飽飽地才回到島上,滾來滾去睡大覺。

睡覺的時候,一定有一頭海豹負責守衛。我們一接近,它就會把大夥兒叫起來。五月初時出生了五頭可愛的小海豹,母海豹會教它們游泳的技巧和捕魚訣竅。

海豹不在島上的時候,只要我們朝著大海大聲吆喝:

「吼咿——吼咿吼咿。海豹啊!」

聽到我們的聲音,幾隻海豹就會從外海的方向,如同海面上疾馳的魚雷般掀起白浪,互相競賽似的回到島上來。

當它們爬上我們所站立的海灘時,會用力地左右搖晃腦袋,把毛上沾到的水花抖掉,然後左右左右地踏出前腳。當兩隻前腳都往前邁時,後腳會抬高,隨著身子的收縮也向前邁。它們用這種滑稽的走路方式靠近我們,嘴裡「呼呼」地冒著氣,把頭蹭過來。

「哦哦,好乖、好乖。吃了很多魚吧。」

我說著,用右手摸摸它們的頭,其他的海豹過來把我左手拿的木棒銜住拖走。

站在後面的兩三頭海豹,則用頭使勁兒推我。

那動作好像在說:

「來吧。人類大叔,跟我們一起去游泳玩耍吧。」

我站起來,喊了一聲:「嘿,去吧。」然後把手上的木棒使勁兒往海面丟,有多遠丟多遠。

海豹們立刻跳入海中,濺起水花朝木棒衝去。咬住木棒的海豹得意似的把頭高高伸出水面,然後朝著岸邊游回來。其他的海豹則有點兒羞愧地躲在海面下方,只露出半個頭跟隨在後。我們和野生的海豹就是這麼親密、友好。

不過,在這二十五頭海豹之中,唯有一頭特別驕傲,它是頭雄海豹,總是仰著頭,翹起漂亮的鬍鬚,把胸口挺得高高的。

這頭海豹從來不與人類為伍。

我們沒辦法跟它成為好朋友。

就連國後、范多那樣的馴海豹高手都無法接近它一步。

丟魚過去,它會把頭甩開,不願意去吃。

而且,那樣子彷彿在說:

「什麼玩意兒,沾了人味的魚。哼!我的餐廳可是太平洋呢!」

然後,它就會跳進海裡,抓了一條大魚銜在嘴裡,把頭高高地伸出水面,像是向人炫耀自己的獵物,之後再吞下肚子。

它也經常和其他的海豹打鬥,而且一定會贏。

這頭強悍的海豹,頭部有個被咬過的大傷痕,使它看起來更加粗暴、強勢。

可是,不知道什麼緣由,有一天這頭海豹竟然完全臣服於健壯的大塊頭漁夫川口了。

川口餵它魚時,只要把魚放在手掌上,它就會過來吃。川口撫摸它,它便會開心地用大鰭般的前腳「啪啪啪」地拍著川口。它對川口喜愛的程度,令在一旁的夥伴忍不住微笑。

川口幫這頭連國後都無法馴服的勇猛、強悍的海豹,取名為「疤面白鼻」。那是因為這頭海豹除了頭上有個傷口外,鼻子上還生了一叢白毛,在海豹中十分罕見。

「白鼻」是川口的驕傲,他把它當作自己的弟弟一般疼愛。他不時會拜託炊事值日生從他的魚當中分出一半,保持生鮮,不要料理,然後由他帶去給「白鼻」吃。

有一天,晚飯後的相撲比賽上川口連續扳倒了五個人,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川口說道:

「這沒什麼,我還比不上『白鼻』。那傢伙撂倒了二十四頭海豹,它是海豹裡的橫綱(5)啊。」

他又在拿「白鼻」炫耀了。於是,大夥兒也承認「白鼻」的確是海豹中最威猛的王者。

川口顯得十分得意,他像「白鼻」一樣挺起胸膛說:

「強將手下無弱兵。」

沒想到水手長接著說:

「大將軍光著身子,士兵卻穿著華麗的毛皮大衣,你這個大將軍還真窮啊。」

眾人聽了,拍著手哄堂大笑。

這也是無人島生活中獨一無二的場面。但是,最強壯的「白鼻」也為川口帶來了傷心的記憶……

海豹的膽

剛遇難來到島上時,十六個人都得了嚴重的腹瀉,但沒過多久就痊癒了,大家又恢復了以往健壯的體魄。但是,小川和杉田卻越發地虛弱。

他們吃了寶島生長的野葡萄之後,看起來氣色暫時有好轉的趨勢,可是卻沒有變胖,反而更加消瘦了。兩個人看肚子病況轉輕,所以也幫忙做些體力活,但似乎還是太費力了。就算讓他們吃很多野葡萄、用長明燈暖肚子,又在腹部包了毛毯,想盡了各種法子,但一點兒效果都沒有。

到了八月中旬,我們在島上已經生活了四個月。大夥兒完全習慣了在無人島上的生活。

儘管大家看似都精神飽滿,每天懷抱熱忱賣力工作,但兩個漁夫虛弱的模樣,兄弟們都看在眼裡。

有什麼好藥方可以治病呢?大家討論了很久,得出來的結論,應該是膽汁不足所引起的疾病,讓他們倆服用苦藥就會痊癒,而吃海豹的膽和膽囊應該最有效了。熊的膽囊叫作「熊膽」,人家都稱它是靈丹妙藥,所以海豹的膽一定也有效果。於是,我們便決定盡快去取海豹的膽來。但是,兩個病人說:

「請各位別妄下定論。吃了野葡萄之後,我們已經覺得好多了。那些海豹好不容易跟我們親近了,若是為了我們倆而殺了它們,那實在太可憐了。請再多等一段時間,過一陣子一定會好的。」

其實,沒有一個人想殺海豹。但是,人的性命是無可取代的。

「海豹若是能成為救人性命的藥,它們一定也會很欣慰的。你們就交給他們去辦吧。」

雖然大家都苦苦相勸,但病人卻仍不願意接受。

「我們兩個人的病真的有那麼嚴重嗎?雖然瞭望塔值班和寶島值班沒辦法做,可是我們可以照顧海龜、打掃草屋,也可以去釣魚。」

他們振作起精神,站起來擺出工作的樣子,那模樣一看就知道是硬撐出來的。我們無論如何都想把他們治好,但是倘若違背病人的意願,硬是把海豹殺了的話,說不定他們會誤以為:

「即使我們苦苦哀求,最後還是殺了海豹。這麼看來,我們真的病入膏肓了。」

因此,我決定還是暫且觀望一陣子,再做打算。

殺掉疼愛的海豹好友這種想法,就算不是病人,對其他人也是個頭痛的問題。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大家心裡都想著:

「可憐的海豹,該來的時刻終於要來了。海豹啊,不要恨我們無情無義,這麼做是為了救人性命。那些魚啊、海龜啊,也都是在通過這種方式幫助我們……但是,拜託不要讓我抽中這個殺海豹的任務。」

大家同時都在這麼想。不過,眾人安排的計劃確實周詳。

「我們先估計一下哪一頭海豹的膽最具功效,這樣緊急的時候才不會慌了手腳。」

「一定是最強的海豹藥效最大,我們就把目標鎖定在強壯且大膽的海豹身上吧。」

既然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疤面白鼻」自然就成了最明顯的答案。大家商量好了取膽的時機,再用抽籤的方式抽出三個人負責取膽的任務。

大夥兒說好在八月底去取「白鼻」的膽來製藥。這時,小笠原老人開起了玩笑:

「哈哈哈,『疤面白鼻』嗎?這傢伙說什麼也是海豹之王,肯定有一副上好的膽。不論什麼病,吃了它就能膽到病除了吧——但是,以後就恐怖啦。會不會補得太強壯,跟『白鼻』一樣動不動就打架呢?到時候,我若是被打,就成了『疤面紅鬍子』啦。哈哈哈……」

一直坐在一旁的漂流木上,使勁兒擦著釣鉤的川口忽然站了起來,轉向大家:

「海豹裡頭最強壯、膽子最大的,當然是『白鼻』。這麼做能夠救人一命,真的是很偉大,它一定會成為藥師佛的……」

川口的口氣顯得沮喪而沉靜。他沒有像平時那樣挺起胸口,只是彎著腰凝視著白沙。

決定取「白鼻」的膽之後,川口每天都帶著魚到「白鼻」棲息的地方。

「喂,白鼻,你能治好兩個病人呢。很偉大呀。多吃點兒魚,在幫忙之前變得再強壯點兒吧。」

這只凶暴的雄海豹「喔」地叫了一聲,吃下了魚,然後用鼻子磨蹭川口的手,「嗚、嗚、嗚」地低吟撒嬌。鰭狀的前腳「啪嗒啪嗒」地對川口扇動,又用鼻子使勁兒推推川口,把他推到海灘,濺起水花玩耍,再一起游水。像這樣一次次地帶著魚去看它,使得川口漸漸有了不同的念頭。

「若是這頭『白鼻』被殺的話……它不在了之後……」他想。

「到時候一定會很寂寞……」

一閃過這個念頭,悲傷的情緒瞬間擴散到整顆心,但是,剛強的性格立刻又將它揮散。

就好像浪花拍上岸邊,碎成了白花,散開後又消失了一樣。

信天翁的智慧和力量

又過了幾天,八月也過完了。到了十月,海上的天氣就會變得兇惡,所以整個九月要把能載送的物品都送回本部島,預先做好過冬的準備。

因此,九月一日一大早,我便乘著舢板從本部島出發,在曙光的大海上前往寶島。一行五個人,我、水手長和到寶島交班的三名划槳手。

我們在正午左右抵達寶島,當晚和二日晚上都在寶島過夜。我指示他們制鹽、捕龜、儲存漂流木,整理帶回本部島移植的野葡萄根,同時再謹慎地把這座島巡視一次。二日下午,發生了一件偶然的事,讓我深深感受到信天翁是種值得佩服的鳥。

寶島上一直住著十幾隻信天翁。這種鳥在白天會三五成群地飛到海上尋找食物。一旦發現目標,鳥兒們就會為了那塊食物你爭我奪,用大大的尖嘴互相啄咬。這種情景隨處可見。

把食物吞下肚,飽餐一頓以後,這群鳥便會浮在海面上收起羽翼休息,優哉游哉地隨波流動。

這群信天翁在波浪上收羽休息時,其中的一隻必定會在同伴的頭頂上盤旋飛翔,負責守衛。經過一段時間,它才會飄然降落在同伴浮游的海面上,收羽休息。此時,另一隻會立刻飛上天際,再度進行守衛,繞圈飛行。不管是一小時還是兩小時,只要信天翁群浮游在海面上,它們都會這麼做。

這種守衛同伴的行為,海豹也會,沒什麼好稀奇的,但是守衛的信天翁一旦降落,那麼不等它們在波面上穩住身子、收好羽翼,另一隻已迅速展開翅膀飛舞而上。那模樣彷彿早已決定下次該輪到誰站崗。

水手長對此十分佩服,立刻興起強烈的求知慾問我:

「船長,是哪隻鳥下的命令呢?」

但是,這個問題我也想不出答案。

「不知道欸。是誰下的命令呢……」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能這麼回答。

「鳥們會有他們的法律嗎?」

水手長的自言自語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但是仔細一想,我們哪有資格笑呢?這根本是個人類還無法解答的困難問題。

這天早上,我們為了準備午餐去釣魚,結果收穫出乎意料得多。因此,我們把剩下的四五十條魚排在漂流木上曝曬,做成半干的魚乾當作晚餐。

就在我們把準備種在本部島的野葡萄根挖起,小心地用草蓆包起來時,有一隻飛在空中當守衛的信天翁瞥見了正在曬著的魚。不知道它打了什麼暗號,浮在海面上的信天翁群突然間一齊振翅而起,飛去搶曝曬的魚乾。

「臭信天翁,看我不好好教訓它們。」

漁夫大為光火,在剩下的魚乾裡插進釣鉤,丟到海灘上。果真有一隻信天翁上鉤,被他逮了個正著。漁夫用細繩把它大大的嘴結結實實地綁緊。

「因為你偷了人類的魚,所以要這樣懲罰你。你不知道剪舌麻雀(6)的故事嗎?我們手上沒有剪刀,所以只能用這種方法懲罰你。你們要抓就該去抓海裡的魚。」

教訓了一頓以後,漁夫把被綁了嘴的信天翁放掉了。

受驚的信天翁降落到島嶼附近的海上,「啪嗒啪嗒」地拍著翅膀。

然而,接下來換成我們驚訝了。因為其他的信天翁看到了這個情景,一齊飛到被綁了嘴的信天翁周圍,輪流去戳、咬和拉它嘴上的繩子。非常耐心地努力了很久,終於把繩子解開了。

從頭到尾站在海岸邊觀看這一幕的我們,感覺被信天翁上了一課。

水手長對水手和漁夫說:

「平時只會互相爭奪糧食、打鬥的鳥兒,居然會貢獻智慧和力量來解救同伴。我們也要好好努力,絕對不能輸給這群鳥。」

雖然沒說出口,但我心想:假如不能集合眾人的力量和智慧讓兩名病人恢復健康,那麼實在是愧對這群信天翁了。

川口的雷聲

我們在寶島停留了兩個晚上。第三天的黎明,舢板載滿了海龜、漂流木、鹽和野葡萄離開了寶島,回本部島去。

如果按照平日的慣例,會有三個人換班留在寶島。可是,裝飲用水的油桶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三個漏水了,一時沒留神水已經全部流光,只剩下一桶還有水,但也用了半桶以上。因為寶島連一滴飲用水都挖不出來,這樣的話,就不放心把三個值日生留在這裡了。所以,我們決定全體一起折返,八個人因此一同坐上了舢板返航。沒想到,「運氣」這種東西還真是奇妙。就因為這三個儲水桶突然間漏水,反倒幫了我們十六個人一個大忙。

九月三日,我們在海上迎接美麗的日出,往東筆直划行,過十點就到達本部島了。

平常總有三個人留守在寶島,所以十六個人全體到齊十分難得。大家把舢板上的貨物一起搬上岸,一同分享了塞滿整個油桶的禮物——野葡萄。我們讓兩個病人特別多吃了一些。這也是島上生活中一個愉快的剪影。

「哪個人趕快去頂替站哨的人幾分鐘,讓守望的人也下來品嚐一下吧。」

我吩咐下去,立刻就有人爬上瞭望塔。當班的川口從塔上爬下來,滿心歡喜地嚼起野葡萄。

大副向我報告我們離開後的狀況,最後又補充道:

「還有,關於病人,您不在的時候,我已經再三勸過他們了。『因為大家都很擔心你們,所以你們還是早一點兒吃下海豹的藥,恢復健康比較重要。你們兩人要是能服下海豹的膽,大家不知道會有多麼放心、高興。這不只是為了你們兩個人,而是為了所有的兄弟。』我這麼一說,他們就釋然了,明白地告訴我:那我們就趕緊吃藥,盡早養好身體吧。」

「是嗎?這真是太好了!那麼,我們就趕緊行動起來吧。等下就要吃午飯了,就在午飯前把膽取來吧。」

因此,我們立刻準備抽籤決定取海豹膽的人。負責瞭望的川口一聽到要抽籤決定取「白鼻」膽的人,立刻臉色大變,一聲不吭地跑開,爬到瞭望塔上去了。沒抽中籤的人,也需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充滿活力地展開島上的工作,直到午飯時間。

海豹取膽部隊的隊長是水手長,范多和父島在一旁幫忙。這三人抽到簽了。

漁業長拿來一張大帆布,對父島說:

「海豹的屍體,用這張帆布快速包裹起來。別讓其他海豹看見。」

把帆布交給他們之後,漁業長又說:

「如果嚇到海豹們,讓它們以後不敢再靠近那個半島就糟糕了。所以,麻煩你們要做得乾淨利落。還有,因為我們都光著身子,也要小心不要被『白鼻』咬住、拖住,以免受傷。」

父島拿著帆布,水手長和范多扛起粗木棒,向我們點頭行禮。

「我們會成功地完成任務的。」

三個人三步並作兩步地向外頭走去。就在這時,「啊——」瞭望塔頂端傳來一聲晴天霹靂般的叫聲,但只有一聲,是大嗓門的川口雷鳴般的叫聲。因為太突然了,兄弟們都吃了一驚,這種事情很不尋常。

「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了?」

十五個人一齊抬頭看著高塔上的川口,但他不發一語,只是伸直了手臂,在瞭望塔上亂踩亂跳。

「他是不是瘋啦?」

眾人瞪大了眼睛,全呆住了。

「有船」

順著發瘋一般的川口伸直手臂所指的方向,我們往外海看去。在遙遠海平面的彼方,有個非常渺小,但也非常明顯的影子,那不正是斯庫納型帆船的船帆嗎?

「啊!」

這次地面上的十幾個人都不禁拋開手上的東西跳了起來。

「不得了了,有船!」

「啊,信號啊!火啊!」

「舢板啊!」

全員或是向左或是向右地沖作一團,隨後到達了緊急狀態的部署位置。轉眼間,這次就位就像長久以來訓練的那樣順利地完成了。

黑煙從三個地點漸漸升起。

我把望遠鏡掛在脖子上,跳上了放在海灘上的舢板。而船上值班的三名水手已經握緊了櫓和槳,水手長扛著裝了飲用水的油桶,也跟著坐上來。我和水手長以及划槳的三人把帽子和衣服包裹在一起丟進舢板裡,幾個人一起把舢板從海灘推出去。

接著,櫓和槳猛力往下一推,舢板便朝著外海衝了出去。大家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進行同樣的動作,就好像按下按鈕,大型機器馬上動起來一樣。

「萬歲!」

我們把留在島上的十一個人扯破喉嚨的叫喊聲拋在後頭,「嗨喲,嗨喲」地壓彎櫓和兩支槳,不斷地朝著外海遠方的帆船划過去。只要手臂還有力氣,就不停下來。

不知道那艘帆船是哪一國的船。就這麼光著身子划船過去,可能會有損名譽。我們早就考慮到了這種情況,因此把船長我、水手長還有舢板三名划槳手的帽子和衣服包成了一包,準備好在緊急時刻與飲用水一起搬進舢板。接近那艘船之後,再趕緊穿上久違的衣物,準備上船。

回頭一望,島上已經冒起了濃濃的黑煙。外海的船隻一定看到遇難者的求救信號了,所以我們一刻不停地加緊划行。

島上的一群人則紛紛爬上瞭望塔,沉默地凝望著外海的帆船和我們漸漸變小的舢板,連午飯都忘了吃。

剛毅的川口自從竭盡全力發出猶如雷鳴般的「啊」的一聲之後,就因為太過開心再也說不出話來。在那種狀況下,任誰都會如此吧。「啊」相當於「有船」「有船帆」的意思。

不必說,留在島上凝視著外海的十一個人胸中一定滿是激動,但他們誰也沒有開口,眼中溢滿了淚水。年輕人興奮了一陣子,但立刻就平靜了下來。老人們果然沉得住氣,他們猶如石頭一樣篤定。前輩們不論什麼時候,都要成為年輕人的好榜樣,這就是船員的偉大之處。

風呼嘯而起,波浪的飛沫在海面立起了一道白邊,舢板就像野馬般在白浪裡向前挺進。正是現在,划槳手將期望托付於如鐵一般的雙臂上,把船頭對著目標帆船奮力前進。然而,不論再怎麼划動,那帆船仍然遙不可及。最初看起來好像離我們很近,但我們劃了四個小時卻沒有靠近多少。我們劃出島嶼的時候是正午時分,過了下午四點,才終於接近了帆船。

我穿上自遇難以後已五個月沒有穿過的褲子和上衣,戴上船長帽。水手長和三名划槳手也輪流在划槳手的休息時間穿上了衣服。這是我們船員應該保持的儀容,只不過因為我們是遇難船員,所以光著身體其實也無可奈何。

那時,我的望遠鏡映照出一個景象。

「哎呀,我是在做夢嗎?」

再仔細看一次,果然沒錯。

「啊,是國旗啊!太好了,是日本的船啊!」

「啊?日本的船?太棒了!」

水手長和水手把剛穿上的衣服粗暴地脫扔到一邊,更加猛力地划行起來。

帆船眼看著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們的熱情彷彿也將它拉得更近了。終於,我們的舢板靠到了帆船邊上,接過了帆船丟下來的纜繩。我們把舢板繫在帆船的舷邊,攀爬著從上面垂放下來的繩梯,像猴子一樣敏捷地爬上了帆船的甲板。

第一個站上甲板的我,一看到聚在一起望著我們的帆船船員中央站了一個人,就忍不住「啊」地歡呼了起來。那個人是這艘「的矢號」帆船的船長,也是我的好朋友——長谷川先生。感謝老天,讓我們兩人在這大洋的正中央相遇了。

在「的矢號」上

我們登上的船屬於斯庫納型,重達一百七十噸,名叫「的矢號」。它是受政府委託,從事遠洋漁業的帆船。為了調查這片少有船隻經過的海域,所以才朝西避開暗礁,經過了珀爾和赫米斯環礁的北部海面。在航行中,突然看到海平面有兩三縷的黑煙升起。

「恐怕是外國的軍艦遇難了吧。如果有地方下錨的話,無論如何先停泊下來再說。」

因此,他們在距離我們本部島十二海里(約二十二公里)的外海下錨。

「有小船划近。」

「是日本的舢板。」

「有黑黝黝、光溜溜的土人坐在船上。」

聽到值班的人用望遠鏡瞭望後做出的迅速而準確的報告,「的矢號」的長谷川船長把我們想像成了遇難的土著。

果真如報告所言,有五個烏漆麻黑的土著沿著繩梯爬上了甲板。只有一位像是酋長般的人物,穿著得體的衣服。那個人站在甲板上,明顯是因為看到了長谷川船長的緣故,突然間大聲叫道:「啊!長谷川!」然後張開雙臂直奔過去,一副快要撲上去的模樣。

長谷川船長嚇了一跳。

「啊……」

他正想仔細把土人的長相給看清楚,卻被土著的雙手用力抓住了。但是,好朋友不愧是好朋友,立刻就認出對方來了。

「啊!中川,你怎麼會在這裡——」

「『龍睡號』沉了……」

「兄弟們都還平安嗎?」

「全體平安。」

然後,我被引導到船長室。概略地說明了遇難經過之後,我請求他的援助。

「如果現在能馬上援助我們十六個人,當然是再好不過了。但是,你們的船還有漁業任務沒有結束,突然有十六個人要照顧,糧食和飲用水也會成問題吧。況且也會妨礙你們工作。所以,你看這樣如何?能不能先帶我們其中一個人回去日本,向報效義會報告我們遇難的情形。如果這樣沒辦法,那能不能先幫我帶一封信回日本呢?目前,我們雖然有兩個病人,但是在一兩年之內,還沒有性命之憂。而且,藉著十六個人到目前為止的研究,我們有自信接下來在島上生存幾年都不是問題。米在節省使用之下,大概還有六十三升。」

長谷川船長兩手交叉,閉著眼睛聽完之後說:

「正如你所知道的,『的矢號』才剛剛到達目標漁場,正要開始我們的工作。所以沒辦法立刻接你們十六個人上船,帶回日本去。因此,在捕魚作業結束以後,我再帶大家回去吧。不過,待在這個島上,維繫生命的飲用水一定很缺乏吧。明天,我先把你們十六個人送到有乾淨水源的大島——中途島去。請你們在中途島等候『的矢號』的作業結束。

「我們會提供米、寢具、衣物等任何用品,讓你們不虞匱乏。我們船上也有效果優良的藥品可以提供。

「中途島在距離這裡不到六十海里的西北方。總之,今晚你們就在這艘船上好好休息,吃一頓白米大餐吧。明天一早,我會盡量將本船駛近小島那裡。」

這段時間裡,水手長和三名水手則被引領到水手室,接受「的矢號」船員們富有同情的誠摯招待。

在眾人的詢問之下,他們開始說起島上的生活。船員們圍著四個人,睜大了眼睛聽得入神,既是佩服,又是驚訝。

「噢!」

「哇!」

眾船員不時發出呼喊聲,有時又低頭歎息。聽到病人和取海豹膽的事情,有些人忍不住開始眼角泛淚。

「的矢號」的水手長親切地說:

「我們船上有上好的藥品,畢竟是官方的派遣船呀。連『熊膽』也有呢。請放心,本船雖小,你們就當作搭上了大船吧!」

有人深受感動地說:

「真是太神奇了,在這平常船隻不會經過的地方,這種太平洋中央的無人島上,竟然來了兩艘日本船。一艘遇難,另一艘來救援。命運真是不可思議啊!」

「快來享用大餐嘍!」

上層甲板的遮陽帳篷下,特別為我們準備出了五個人的位子。桌上擺著五個人許久都沒看見的雪白、緊實的米飯。但是,我無論如何都嚥不下去。

「啊,太好了!我們十六個人得救了——」

光是想到這個念頭,我整個胸口就開始沸騰起來。茶喝進肚都根本沒有注意到它的味道,更無心享用桌上盤子裡精心準備的菜品……

水手長和水手們的心情想必也一樣。他們吃了一大口飯,卻在嘴裡嚼個沒完,淚水一顆顆地滴下來,然後半欠著身,不時窺探著我的臉。

「我們快點兒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島上的夥伴吧!」

我很明白那是給我的暗號,他們一定也是食不知味吧。我們再也無法靜靜地坐在這裡,慢慢地嚼白飯了。於是,我站了起來。

「長谷川兄,謝謝你。但我想盡快讓島上的兄弟們高興一下,所以我要回去了。這碗飯就讓我當成路上的便當吧。」

「雖然沒什麼風,但海浪有點大,在夜裡回去太勉強了。你們就在這兒待一晚吧。」

儘管「的矢號」的船長十分體貼地挽留,但我們還是在和他約定好明天將「的矢號」駛近本部島後,在傍晚五點多再次坐上舢板,離開了「的矢號」。

在確定本部島的方位以後,我們就精力充沛地劃了起來。

歡喜的早晨

島上的人在日落之後很快便燃起了熊熊篝火。大夥兒整夜輪班,維持篝火不滅。那時候,大家才開始聊起了閒話。

「不知道是哪一國的船啊。」

「他們會願意救我們嗎?」

「也許是開往遙遠外國的船。」

年輕人睡不著覺,即使夜深了仍然聚集在篝火旁。漁業長和小笠原老人輪番安慰著年輕的夥伴們:

「值班的人醒著繼續生火就好了,其他的兄弟都去休息吧。不管你們在這裡如何猜,也無濟於事的。船到橋頭自然直。這種時候所需要的,就是所謂『穩坐釣魚船』的氣魄。放下心吧。好了好了,快去睡覺。」

小小的舢板漂浮在太平洋中央的波浪上,風有點兒太強了些,但仰賴雲縫中閃耀的星光,我們依舊撥開浪頭向前划行。「十六個人得救了」的喜悅賦予我們手臂超越原本的力量。在這種狀態下,兩隻手臂就像電動機器,一點兒也不會疲倦,只是不斷地劃著。

大約半夜一點,舢板上的我們發現海平面上的某處有一朵紅雲。是島上生起的巨大篝火映照在雲上了。已經可以放心了,就快到小島了。

憑著火光映照的紅雲,我們劃了一整夜。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四日黎明,我們回到了島上。那時,年輕人都已經睡了,只見篝火值日生、瞭望塔值日生和幾個老人跑向海灘。

「喂,得救嘍!大家快起來啊!」

這句簡單的話就像捅了馬蜂窩一般,使得整個島頓時歡聲雷動。

我們終於得救了。要從小小的無名島搬到六十海里外的隔壁大島——中途島去了。

大家歡天喜地地開始準備行李。每個人把各自調查的事物整理好,然後把質量較好的用品收集起來,再收拾小屋。

糧食組長大副對大家說:

「各位,謝謝你們忍耐、克制了這麼久。今天,我要好好做頓好吃的,你們不要客氣,隨便點。」

年輕人都喜上眉梢:

「我要吃紮實的白米飯。」

「請幫我做一道咖喱飯。」

「開一個菠蘿罐頭吧。」

「麻煩你,我要甜甜的煉乳。」

炊事值日生忙得手忙腳亂。

在十六個人開始吃今日島上的第一頓,也是最後一頓豐盛早餐前,眾人一同在海裡沐浴淨身,朝著遙遠的日本的方向,誠心誠意地向神明祈禱。

然後,我向排成一列的所有人說:

「離開這座島的日子終於來了。仔細想想,你們克服了那麼多艱難和困難,努力地活出了海國男子漢的精神。

「一個人的力量很微弱,智慧也不夠。但是,一旦十六個人的誠心和認真努力地結合在一起,就會變得非常強大,成為一股難以估計的潛在力量。因此,我們才能在這座島上,出色地、開朗地、沒有一天愁眉苦臉地活了下來,並且還為了彼此能夠成為更加優秀的人才,付出了相當多的努力。

「來到這座島上後,我們才第一次這麼認真地自我鍛煉,磨煉心志,進而明白到心靈的力量有多麼強大。在我們十六個人團結一心的強大力量前面,沒有不安,也沒有擔憂。不論是吃的、喝的,大自然都賞賜給我們。海豹、鳥兒、雲、星星都來與我們為伴,溫柔地安慰我們,這都是因為你們有著高潔、勇敢而且慈悲的品性。我由衷地感謝各位。

「接下來,我們要在鄰近的中途島度過三個月,等待『的矢號』來接我們。遷移到中途島之後,希望各位能將在此地的經歷總結起來,精益求精、淬煉到完美的地步,並且做得比現在更好。我再次向你們致敬。」

我懷著真誠的心情向大家道謝。

十五個人有禮貌地向我鞠躬。大家宛如銅像般呆站了好一會兒,還能聽到一些啜泣聲。

小笠原老人向前跨出一步。低頭行禮以後,他斷斷續續地說:

「按照年齡的老幼,由我來代表大家……我只是感到無比慶幸。我活到這個年紀,是在這座島上第一次活出了人生的價值。如今,我的心就像大海那麼廣闊、巨大、強壯。

「謝謝您,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當時的感動心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大家也這麼說著。我感受到心與心之間交流的寶貴迴響。

大夥兒開心地吃起早餐,不絕的笑聲沸騰在各個角落。水手長向川口提起了在大船時的重要信息。

「『的矢號』上備有精良的藥品。也有『熊膽』哦。很開心吧?不再需要『白鼻』的膽了,那傢伙的命撿回來了。」

近日萎靡的川口又開始挺起胸,「哇哈哈哈」地發出了打雷般的笑聲,看上去高興極了。其他十五個人也一起「哇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飯後,大副提醒眾人:

「在『的矢號』的成員登陸這裡之前,你們至少要先把褲子穿上吧,打赤膊的日子要結束了。」

再會了,小島,海豹們

於是,這天下午「的矢號」航行近本部島的外海,放下了一艘舢板和三艘漁船,船員們來迎接我們十六個人了。

「的矢號」的船員看到島上的所有設備,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瞪大了眼睛看著海龜牧場,也試著拍拍我們海豹好友的頭和肚子。川口也把「白鼻」介紹給了「的矢號」的人。

「的矢號」的船員幫忙用「龍睡號」的舢板和「的矢號」的四艘小船,多次來回於母船與小島之間載運行李。這些行李都是些不太尋常的東西,除了搬家需要帶的行李之外,又載送了大量的海龜作為「的矢號」的糧食,以及儲存在油桶裡的珍貴雨水三十桶和將漂流木劈好用於煮飯的柴火達八十五束。

國後、范多、川口等與海豹友誼特別深厚的弟兄知道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它們了,於是前去離情依依地和它們告別。觀者無不動容。

海豹們似乎也察覺到了我們十六個人即將要離開小島。它們跟在舢板後面或游或潛,一直送行到外海的「的矢號」附近。

「的矢號」的長谷川船長眼眶泛紅地說:

「我從來沒看過野生的海豹這麼溫馴。這會成為報告的好材料。」

傍晚,「的矢號」終於在漸漸猛烈的海風中揚起了帆,離開了本部島。我們十六個人眼裡含著淚,凝視著那令人懷念的小島,直到看不見為止。

原本以為要在中途島上暫住的十六個人,出乎意料地竟然被留在了「的矢號」上,和他們一起繼續航海。

這是出自於以下的理由:

一開始,我們划船到「的矢號」請求救援時,「的矢號」的水手和漁夫在聽完十六個人的島上生活之後,個個都感佩不已。

「真是太了不起了!」

後來,我們劃舢板回島上報信之後,他們一直在談論著我們十六個人的話題。那天太陽下山後,「的矢號」的水手長走進水手室裡。

「喂,各位注意聽。明天,我們要把十六個人送到中途島去。」

「為什麼不能讓他們乘坐我們的船呢?」

「若是擔心糧食和水的問題,我們可以減量到一半,就算是四分之一也能將就。拜託請讓他們留在我們的船上吧!」

「說得對。那十六個人是我們的典範啊!」

「大家一起去求船長吧!」

因為這個緣故,船長接受了眾人的請願,讓我們十六個人留在了「的矢號」上。其實,船長自己最初就打算這麼做,但是這麼一來船上的人數將會增加一倍,白米的存量還可以撐上幾個月,所以倒也無妨,但是水槽的大小卻有限,就算將每人一日用水的份量減少一半也可能不夠。要是往後幾天不下雨,水得不到補充的話,就必須得再減少到三分之一。手下的船員們真的能忍耐到這種程度嗎?因為這層顧慮,儘管他很同情我們十六個人的遭遇,但在一開始還是表示需要讓我們在中途島上等待。

祖國的土地

「的矢號」盡可能地節約用水,繼續著愉快的航行。自從十六個人搭上船之後,船內的氣氛變得輕鬆了許多。「的矢號」的船員非常勤勉,而且守紀律。那是因為他們看到這十六個人為了報恩,加倍用心地在「的矢號」上工作,於是潛移默化之中也開始倣傚。

島上教室移到了「的矢號」的船內進行,部分「的矢號」的船員也加入學習,「龍睡號」的船員終於可以完成學業了。此外,「的矢號」最後也以豐富的成果完成遠洋捕撈作業,返回故國日本。

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我們十六個人淚眼迷濛,激動地仰望白雪皚皚的靈峰富士山。船隻在順風吹送下平安地進入了駿河灣。在下午四點,我們靜靜地駛進了被夕陽染紅的女良港。

我們十六個人對「的矢號」的人們表示衷心的感謝,並帶著「好,要上岸了」的高漲情緒,時隔一年再次踏上了祖國的土地。眾人下船後直接前往了女良港奉祀的神社參拜。

島上的學習有了相當的成果。聽說以前連字都寫不好的漁夫和水手們給家人寫了通情達意的書信,他們父母和兄弟因此感到既驚訝又歡喜。此外,四名青年在翌年一月通過了通信省船舶職員考試,取得了駕駛員資格。光憑這些成果,無人島上的生活就沒有白過,我因此感到十分欣慰。

那之後沒過多久,我們十六個人又再次乘船出海了。

中川船長說完了這個漫長的故事,我(須川邦彥)才如夢初醒般看向四周。由於我太沉醉於故事裡,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身處於夜色籠罩的女良神社森林,盤著腿坐在樹枝交錯的杉木底下。練習船「琴之緒號」的桅桿宛如一棵大樹,而巨大的帆桁則是交錯在頭頂的大樹枝。

從仰望的帆桁之間,我看到了銀河。夜已深沉,到處都被夜露所濡濕。從帽簷滴落的露水,與我的眼淚一同流下了臉頰。


(1) 推棍:一種運動方式,兩人分別握住一根木棍的兩段,相互角力將木棍推向對方。

(2) 土俵:相撲的比賽場地,圓形,四周以裝滿土的草編袋子圍成,直徑為4.55米。

(3) 金華山:此處指日本宮城縣的金華山。金華山所屬區域的「三陸·金華山漁場」是世界三大漁場之一。

(4) 范多:范多的日文讀音為「hanta」,與「hunter」近似。

(5) 橫綱:日本相撲運動員共分為十個等級,橫綱是其中最高的等級。

(6) 剪舌麻雀:日本傳統故事。有一對貧窮的老夫婦,老爺爺很善良,常喂麻雀。老奶奶則嫌麻雀吃他們的糧食,把麻雀舌頭剪掉了。之後,老爺爺上門道歉,麻雀為了回報老爺爺的恩情,讓老爺爺從大籐箱和小籐箱中選擇一個作為禮物。老爺爺選了小籐箱,結果發現裡面全是金子。老奶奶知道後也假裝去道歉,拿到了大籐箱,結果被裡面的鬼怪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