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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2005年初版結尾我這樣寫道:

離開加沙兩個月後的一天,我穿上了裙子。耶路撒冷街頭,商店鏡子裡看到自己,有點怪異。

兩年來第一次穿裙子。開始懷念加沙那個黑衣黑褲黑包黑相機的我。習慣了黑,沒有想過要逃離,在黑色中沉澱下來,安靜而木然。

穿上裙子的這一天,突然有些思緒青籐一般爬上心頭。朋友在電話裡說,那是正常生活的呼喚。

「你終歸要走的!」這是我對自己,也是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經常對我說的話。記者總是從別人身上搾取故事,然後走掉。我總有穿上裙子、看到正常生活在彼岸的一天,他們呢?

剛剛回到國內時,眼前常常有中東生活的影子突然閃過。日子久了,想找回當時的感覺都很難。記憶的接縫如此完美,瑣碎生活的力量如此之大。玻璃窗上的震顫、爆炸的轟鳴、絕望的呼喊、刺鼻的血腥……窗外陽光燦爛,人群熙攘,那一切恍如隔世。

即使親身經歷歸來,我都難以確信,在世界另一端,有一群人,仍然繼續著他們的衝突——以一種低烈度,卻無休無止的方式。翻看昔日照片,我無法坦然面對他們的眼神。

傳說中離上帝最近的地方。

鮮血與死亡,在意料之中,儘管觸目時仍然驚心。沒有料到的,是人心竟可以變得如此麻木——即使像我這樣的過客,也會因為見慣,而無淚可流,無所畏懼。貧窮、絕望和持久戰亂中,生命不再受到尊重,麻木是暴力循環的開始。

常常感慨,在修建隔離牆之前,巴以間早就有了一道牆,牆兩邊不瞭解對方的生活狀態,所以可能輕信「妖魔化」對方的言論。溝通,才有理解,而至寬容。然而,「衝突激烈的時候,沒有人用西蒙·佩雷斯(以色列前總理,主張通過和談解決問題)的語言講話」。美好的意願在暴力循環面前,總是脆弱無力。

本書初稿完成時,再次遇到以色列聖經博物館「亞伯拉罕與伊伯拉罕」活動負責人亞胡達(見《大同·亞伯拉罕與伊伯拉罕》)。當天,正是一期交流活動閉幕,阿拉伯學生與猶太學生舉行慶祝晚會。我問致力於促進兩個民族溝通的亞胡達:「活動成功嗎?」他想了想回答:「我很高興。」他說,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不過是「大海裡的一滴水」。

突然間,我對亞胡達以及他的阿拉伯同事哈利利充滿敬意。明知杯水車薪,仍然不棄不離。烽火燒不盡的,是人性中光明的部分。

牽腸掛肚。本以為這兩年只是生命中的一段拼打,很快過去,還有「正常」的日子要繼續;許多人,本以為是過客,卻已經成為生命中的一部分。沒有日子不著痕跡。

無論從職業角度,還是人生經歷,我都是幸運的。初次駐外,就到了全世界新聞的「焦點」;還算年輕的時候,就直接面對「生與死」的核心問題。用兩年轉了一個圈子,卻發現面對的還是自己。也許有些改變現在還無從分辨,有些什麼開始在心底生長。

十多年過去,今天看待巴以衝突,猶如活化石。仍然是舊的戰爭思維:為了土地。悲哀的是,就連整個中東的焦點,都轉向了伊朗核問題、新能源革命和國際恐怖主義。今天世界上發生著兩件極其不平等的事情:一是高科技迅猛發展,人類命運「共同感」加強;二是主要國家政府仍然提高軍費,各自提防。換句話說,形成兩幅落差很大的畫面:一群人或許殖民火星,同時另一群人在地上用石頭相互攻擊。未來的科技發展,可能讓現在的主要政治問題都變得荒謬,徹底改變人類社會的權力結構。沒有人知道,百年衝突,或許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終結?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未來巴以問題不再重要,但那裡的人們,他們的命運不該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