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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漢去踢「世界盃」

14 個男人,穿著統一的隊服,在一塊水泥場地上來回奔跑、接球、射門……5 月3 日晚,在香港深水埠街心公園的一個小型球場裡,一支足球隊正在認真地訓練。4 盞照明燈的強光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見球員們臉上的汗水。

場邊,除了球隊的工作人員外,還有一批特殊的觀眾。他們多是些「居住」在公園裡的流浪漢,他們的「居所」,是球場的塑料椅子、花園裡的涼亭,或是某個幽暗的角落。

對於場上的球員們來說,這樣的生活環境並不陌生。不久前,因為失業、賭博、吸毒等種種原因,他們也曾過著無家可歸的流浪生活。

但一個多月前,經過層層選拔,這14 名球員從10 支由流浪漢組成的球隊中脫穎而出,成為現在這支球隊的候選球員。他們即將代表香港,去參加2011 年8 月在法國巴黎舉辦的「流浪漢世界盃」

(Homeless World Cup,直譯為無家者世界盃)。這是一項專門為流浪漢舉辦的每年一度的世界性足球比賽,已有8 屆歷史,香港也已6次派隊參賽。

為了實現「代表香港踢世界盃」的夢想,場上的14 名球員正奮力奔跑。看著他們的身影,場邊的社工吳衛東總會想起幾年前的那個夏天。

2005 年,第一支代表香港參加世界盃比賽的流浪漢球隊,也同樣在這塊場地上訓練。那是一支叫「曙光」的球隊,當年38 歲的吳衛東,是那支球隊的創辦者。

在一年的時間裡,吳衛東從零開始,為球隊找到了合適的球員、教練和資金,並克服了來自各方面的冷遇與阻撓,最終把這群一度被社會遺棄的流浪漢,送到了蘇格蘭,與來自全世界26 個國家和地區的流浪漢們同場競技。

「看著這些在人生路上跌倒的流浪漢,在足球場上重新開始他們的奔跑,是我最享受的事情。」吳衛東說,「他們的故事告訴每一個人,不要放棄,你們都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

組建足球隊

2004 年7 月26 日早上,吳衛東照常走進香港社區組織協會,開始一天的忙碌。這是一個由8 名社工組成的民間組織,他們的服務對象,是流浪漢、孤寡老人、精神病患者等弱勢群體。

吳衛東一邊接聽此起彼伏的電話,一邊接待那些前來求助的流浪漢們,為他們提供免費的衣服、被子、方便麵,幫助他們申請補助和就業機會。在這個崗位上,他工作了14 年,早已駕輕就熟。

忙碌過後,吳衛東停下來喘口氣,隨手翻開了當天的《明報》。

但他怎麼也想不到,從這一刻起,包括他在內的許多人的生活,開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那天的《明報》上,刊登了這麼一條新聞: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舉辦了第二屆流浪漢世界盃,參賽的是來自全球26 個國家和地區的流浪漢所組成的足球隊。這項賽事的目的,是通過足球來改變流浪漢的生活。

新聞裡還提供了這樣一組數據,根據第一屆流浪漢世界盃賽後半年的統計,65% 的球員在比賽後,重新投入了「正常人的生活」。

如何重建流浪漢的自信與希望?這也正是吳衛東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在多年的社工工作中,他所見過的流浪漢,人生多是由「一個又一個失敗組成」。他們「對自己的前途沒有任何想法」,許多人的人生規劃,僅僅是停留在「今晚有沒有飯吃」。

吳衛東認定,這項國際賽事或許能解開鎖在流浪漢心上的死結。

於是,他馬上向機構的主任申請,組建一支流浪漢足球隊,參加2005 年7 月在蘇格蘭愛丁堡舉辦的流浪漢世界盃。

「我們全力支持你,但每一分錢你都得自己去籌。」主任回復他。

吳衛東平日裡也喜歡踢球,他盤算了一下,在香港搞個足球隊似乎不難,街邊小型足球場都是免費的,而且在他身邊,有一個「再合適不過」的教練人選。

這個人叫周昌華,曾是香港一支甲組足球隊的職業球員。年輕時的周昌華是個酒鬼,每天喝得爛醉,總是缺席球隊的訓練和比賽。

1993 年,合約期滿後,沒有哪支球隊再敢收容他。

吳衛東與周昌華的相識,是在慈善機構為無家可歸者提供的一間免費宿舍裡。當時的周昌華欠了一身賭債,幾乎走投無路。

在吳衛東的幫助下,周昌華逐漸走上了正軌。他找到了一份貨車司機的職業,開始自謀生路。從那時起,每週總有一兩個晚上,當吳衛東去拜訪那些流浪漢時,周昌華就用貨車送他。

「有阿昌在,還怕球隊搞不起來?」吳衛東想著,撥通了周昌華的電話。

招募隊員

電話裡,周昌華結結實實地給吳衛東潑了一盆冷水。

「你瘋了吧?」周昌華回憶,他在電話裡「很想把阿東罵醒」。

「第一,你能籌到錢嗎?第二,那些睡大街的會理睬你嗎?是,他們個個都喜歡球,不過是賭球!」

但吳衛東還是在電話裡說服了他的搭檔:「你就算幫我個忙吧。

如果失敗了,都算在我的頭上。」

吳衛東先以「足球治療」的名義,向所在地深水埠區議會申請了3 萬元港幣。2004 年10 月,撥款下來了,不過只有7800 元港幣。

周昌華抱怨個不停,但吳衛東卻很淡定:「這些錢足夠先在本地搞幾次球賽了,可以租到草地大球場,買到足球、水,請到裁判……至於能不能去世界盃,一步步來吧。」

大街上,天橋底下,足球場裡,兩個男人開始四處派發做好的宣傳海報。海報還貼進了幾個專門收容流浪漢的免費宿舍。海報極其簡陋,最大的賣點,是用大字寫著——「去蘇格蘭踢世界盃」。

「阿東,你有錢帶我們去蘇格蘭?」這是許多流浪漢看到海報後的第一個問題,吳衛東只能如實吐出兩個字:「沒有。」這立刻引來「癡人說夢」的嘲笑。有流浪漢告訴他:「不要戲弄我們了。」

可還是有些流浪漢被吳衛東打動了。

「波牛」,一個40 多歲的胖子,是第一個同意加入球隊的流浪漢。

年輕時的「波牛」喜歡踢球,因為「性格太衝動」,很早就離了婚,工作也不穩定,無力承擔房租,十多年來一直流浪街頭。他非常樂意加入這支球隊,並且常常幫吳衛東「從宿舍抓人來踢球」。

譚平新,一個賭博成癮,輸光了數百萬港幣積蓄的男人,妻子帶著兒子離他而去。吳衛東為他申請到了免費的住所,並動員他加入球隊。「我的球技好得很,當年的外號叫馬拉多納呢!」譚平新吹噓道。

「醉貓」,一個52 歲的中年男人。他在街頭已經流浪了7 年,每天早上一起床,便往肚子裡灌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白酒,一直喝到天黑,每日清醒的時間不超過兩小時。

戴著無框眼鏡、說話緩慢輕柔的王仲維,是球隊裡除了周昌華之外唯一會踢球的人。很少有人能看出來,加入球隊前,他曾經在街頭露宿了近兩年,睡過露天足球場、街心花園,還有深夜閒置的公共汽車。加入球隊時,他剛找到一份推銷員的工作。

22 歲的何頌斌,是這支球隊裡最年輕的成員。當吳衛東問他的聯繫方式時,何頌斌只扔下一句 「你留email 給我吧」。那時,網絡並不是很普及,可何頌斌「一天到晚都在網吧裡打遊戲」,最高的紀錄是80 多個小時沒休息。

不過,無論是誰,第一個問題都是:「踢球行呀,有什麼好處呢?」

吳衛東也會淡淡地回答:「有啊,一碗方便麵。」

「我想他們願意來,一半是為了踢球,一半是為了方便麵。當然了,他們跟我的關係也很好。」事後,吳衛東這樣總結道。

2005 年1 月的某天晚上,十幾名流浪漢齊聚香港黃大仙草地大球場。他們換上吳衛東暫時借來的球衣,穿上吳衛東買來的「十幾塊一雙」的白布鞋。這是球隊的第一場比賽,對手是一支社工聯隊。

開球之前,前來採訪的記者為這支球隊拍下了第一張合照:十幾位身穿統一服裝的流浪漢拉著一條橫幅,上面寫著「曙光露宿者足球隊」。

這個名字是吳衛東起的,他希望這支球隊,「能為這些身處黑暗的人帶來一些光亮」。

改變

裁判一聲哨響,曙光足球隊的第一場比賽正式開始。

在多年後的今天,人們回憶起那場比賽,用得最多的描述是——「滑稽劇」。

大部分球員根本不會踢球。「波牛」挺著大肚腩,跑上幾步就氣喘吁吁;何頌斌骨瘦如柴,一碰就倒;自稱是「馬拉多納」的譚平新,居然連基本的停球都不會;別人口渴了喝水,「醉貓」卻躲到角落裡喝白酒,後來跑累了,趁人不注意,擅自退場回家睡覺去了。

只有周昌華與王仲維會踢球,但兩人也無力挽回敗局。曙光隊的第一場比賽,以2 比5 告負。進的兩個球,還是對手讓他們的,「後衛都懶得來攔截」。

前來採訪的記者,戲稱這支球隊為「慢聯」——「進攻慢,防守也慢」。

不過,這個結果也在吳衛東的意料之中。比賽結束後,他拉著周昌華在球場散步聊天兒。

「這些流浪漢是爛泥一堆,不值得幫。」

「人是會改變的,你以前不也是流浪漢嗎?」

「我不是,我只是曾經住在流浪漢之家而已。」

事實上,同樣的對話在兩人之間發生過無數次,最後總以周昌華對吳衛東說「我是幫你,不是幫他們」而結束。他並不相信吳衛東所說的「改變」。

但在吳衛東的眼中,每個細節都可能隱藏著「改變」。

比起結果,吳衛東更關心的是如何管住這些「吃喝嫖賭樣樣全」

的流浪漢。比賽前,他就幫曙光隊量身定做了「十大規誡」,包括在足球場內嚴禁抽煙、喝酒、賭博、吸毒、粗言穢語、打架鬥毆等。

一個他至今津津樂道的細節是,有球員聽了「十大規誡」之後跟他爭論:「如果我的頭在球場裡面,煙嘴在球場外面,這算不算場內抽煙?」

吳衛東覺得,這位球員「想看看如何鑽空子」,證明他「還是很尊重規則的」。他還留意到,「醉貓」喝酒是「躲起來的」,這也是一種改變。

但願意接受「改變」的球員並不多。在最初的兩個月裡,球隊每次比賽,都有「超過一半的新面孔」。

比賽前,吳衛東通常要聯繫30 多個流浪漢,最樂觀的情況,「一半會來,一半是敷衍」。而且最好比賽前一天再通知他們,因為要流浪漢們「計劃幾天之後的事情,太難了」。

現在回頭看,許多球員印象最深的「第一次」,實際上是曙光隊的第三場比賽。他們的對手「個個都很年輕」,頭20 分鐘,曙光就輸了個0 比7。

比賽剛結束,一名球員就開始「問候」吳衛東的母親:「干你X,你找錯對手啦,下次你應該約一隊平均年齡50 歲以上的過來!」

與流浪漢打交道,這樣的挨罵並不罕見。在大多數流浪漢的口中,親熱的時候,吳衛東是「阿東」或者「東哥」,「一不滿意就問候你娘親」。

但這次的「問候」,在吳衛東看來,是「很大的進步」。

「他的意思,是他也希望有下一次,而且他想贏。」吳衛東說,「他開始對自己有要求了。」

籌錢

在那段時間裡,最困擾吳衛東的問題,還是資金。

流浪漢世界盃採取的是4 對4 的比賽規則,每支球隊由4 名主力球員與4 名替補球員組成。再加上一個社工和一個領隊,去蘇格蘭的費用需要24 萬元港幣。對於流浪漢來說,這無疑是個天文數字。

不僅如此,最初的7800 元港幣撥款,也已經用得差不多了。

正當球隊逐漸陷入困境時,2005 年2 月中旬,吳衛東接到了一個陌生人的來電,事情似乎出現了轉機。

對方自稱是一個對流浪漢世界盃很感興趣的商人。電話裡,他問了吳衛東3 個問題:「你帶過球隊嗎?你帶過球隊去國外參賽嗎?

你打算怎麼籌錢?」

吳衛東的回答也簡單,兩個「沒有」,一個「不知道」。於是,陌生人要求,先來看看曙光足球隊的比賽。

幾天後,一個頭髮灰白、身材矮小的老人,出現在球場邊。他的名字叫陳永柏,當時64 歲,是一家多媒體印刷管理公司的主席。

陳永柏不會踢球,卻是個狂熱的球迷。他的童年時代,香港還沒有電視機,要瞭解球賽消息,唯有依靠報紙。出身窮人家的陳永柏,每天盼著家人給他一角錢,這夠買一份晚報。報紙每天下午4 點上架,陳永柏3 點50 分就在報攤苦苦等待。

長大後,陳永柏事業日漸有成,他把對足球的喜愛發展到了極致。

他曾經跑到現場觀看了3 屆世界盃。但陳永柏的心中還有一個更大的夢想——擁有一支足球隊,並成為領隊。

那天晚上,他看著曙光隊的比賽,覺得吳衛東「是在認真做事情」。

比賽一結束,他就向吳衛東提出,由自己負責籌款事項。

面對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好意,吳衛東半信半疑。不過,數天之後,他再次接到了陳永柏的電話,後者帶來了一個「不敢相信的好消息」:「錢,籌夠了。」

陳永柏事後回憶,他僅僅打了兩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打給了一個「至今不想公開姓名的有錢朋友」,籌來了10 萬元。第二個電話,他打給了香港的一家慈善團體——和富社會企業的主席李宗德。聽完一番對流浪漢世界盃的介紹,李宗德笑著說:「其實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不過我相信你,給你10 萬港幣。」剩下的4 萬港幣,陳永柏算在了自己頭上。

原本虛無縹緲的蘇格蘭流浪漢世界盃,突然一下子變得觸手可及。

訓練

2005 年4 月初,距離流浪漢世界盃僅有3 個半月,曙光足球隊的球員結束了3 個月來「娛樂為主」的友誼賽,開始進入「痛苦而殘酷」

的集訓。

有了陳永柏的幫助,球隊「越來越像回事兒了」。周昌華開始為能重新當一個足球運動員而興奮,他還把自己過往在職業球隊受過的訓練,用在了曙光隊內。

訓練每週兩次,每次兩小時。先是繞圈跑步,仰臥起坐,俯臥撐,繼而練習控球,傳球,射門。在僅有10 分鐘的中場休息裡,球員們累得「大字形」地躺在水泥地上,不願意起來。

一群流浪漢很難承受這樣高強度的訓練,常常藉機偷懶。周昌華卻要求嚴苛,一旦有球員偷懶,就當場罰做蛙跳。「我就是想讓你們辛苦,就是想把你們訓練到fit(勻稱、精壯)!」這個身高1.75 米、皮膚黝黑的男人開始在球員們耳邊高喊。不久,他就被媒體冠上「魔鬼教練」的外號。

在球隊成立後的4 個月內,曙光隊平均每個月與其他球隊進行3至4 場比賽,均遭敗績。因為球員進進出出,大致維持在一半會踢球、一半不會踢球的局面。

直到5 月初,一個球技高超、走位靈活,外號為「骰子」的流浪漢加入,敗局才得以打破。此前,「骰子」剛刑滿釋放,身無分文,每天晚上睡在香港深水埠的露天足球場。

在球場上,「骰子」與周昌華、王仲維很快成為「鐵三角」,曙光隊的實力有了質的飛躍。

不過,比起純粹的球賽輸贏,吳衛東更看重的還是球員能否重新認識他們的人生。而且,這群流浪漢的形象,也被他上升到了「香港形象」的高度。

「我們出去了是代表香港的,不希望這個叼著煙,那個勾搭女孩,那個又亂喝酒。」吳衛東說,「他們踢球上有進步了,總有一天,他們也會想,做人也應該有進步吧。」

為了更嚴格地管理球員,吳衛東與兩個社工搭檔、周昌華以及王仲維組成了一個特殊的委員會。每次訓練之後,5 人就一起討論球員的紀律問題,對違反「十大規誡」的球員,最輕的懲罰是道歉,最重的是停賽一場。

不久,他們在「十大規誡」之上又設立了兩個「最高原則」:「不放棄,不埋怨」。

在吳衛東的理解中,「不放棄」,是對自己的鼓勵,而「不埋怨」,則是與他人建立關係的信條。「不放棄,不埋怨,在球隊裡可以做到,那做人可不可以呢?其實抽煙、喝酒這些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面對自己的人生,不放棄,不埋怨。」

他努力把這樣的意識灌入球員們的腦海裡,還為曙光足球隊設計了一句口號:「曙光,曙光,永不放棄!」每場比賽之前,這群昔日的流浪漢們都要圍成緊密的小圈,手疊著手,大吼上一句。

支持

2005 年6 月下旬,距離流浪漢世界盃不到一個月,參賽球員的名單塵埃落定,其中包括周昌華、王仲維、譚平新、「骰子」、何頌斌等8 名球員。其他的球員,有的因為「叫人去單挑」,有的因為被檢測出仍有吸毒,相繼落選。

只有一直積極參加訓練的「波牛」,是主動放棄這個機會的。

吳衛東多次找他瞭解原因,「波牛」卻閉口不談。

直到兩年之後,「波牛」去世,吳衛東才知道,在選拔期間,「波牛」已經患有癌症,他想把這個機會留給隊友。

入選後,何頌斌突然失蹤了。過了幾天,他回到球隊,吳衛東與周昌華才知道,何頌斌失蹤,是因為他的家人不同意他去參賽。

作為第一次代表中國香港參加流浪漢世界盃的球隊,曙光隊受到了香港媒體的高度關注。在很多人看來,去參加流浪漢世界盃,意味著「全香港人都知道你是流浪漢」。

更尷尬的事情還在後面。相關政府部門不允許曙光隊在參賽球衣上印上香港特別行政區區徽,要求把區徽最外面一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字樣去掉,只保留紫荊花的圖案。

「如果你不給我們用(區徽),就來抓我們吧!」吳衛東頂回了這麼一句。

「社會對流浪漢的接納,跟我自己的期待,還差很遠很遠。」

這是讓吳衛東最傷感的事,「社會不認同他們,他們自己也不認同自己了。」

於是,吳衛東開始鼓勵球員接受採訪,宣傳球隊的正面形象。

起初「很抗拒」面對媒體的王仲維,在接受了一兩次採訪之後,便「豁出去了」。2005 年7 月9 日曙光足球隊舉辦的授旗儀式上,王仲維擔任司儀。他站在台上,幾乎所有香港媒體都把鏡頭對向了他。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超酷。」多年後的今天,他夾雜著自得與自嘲地說。

而在同一天,周昌華也用一種更特殊的方式,告別了他的過去。

在這個授旗儀式上,吳衛東請來了香港的一支甲組球隊,為曙光隊現場訓練45 分鐘。這支甲組球隊裡的許多球員,都是周昌華從前的隊友。當介紹到周昌華是即將參加流浪漢世界盃的「前甲組球員」

時,他只想「找一個洞鑽進去」。

訓練結束後,一個此前一直不願意搭理他的老隊友,突然走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要緊,這是很有意義的事情,我們都支持你。」

那一刻,周昌華覺得肩膀上的那隻手,「很溫暖」。

「世界盃」之旅

2005 年7 月17 日,曙光隊的成員們一同飛往蘇格蘭的愛丁堡,開始了他們的「世界盃之旅」。

他們與另外26 支來自全球各地的流浪漢足球隊,一同入住了組委會安排的一個大學宿舍,那是一個面朝大片草地的古堡。3 天後的早晨,27 支球隊一起從宿舍出發,穿越愛丁堡市中心,揮舞著各自的國旗或地區旗幟,巡遊到比賽場地。對這些打著「流浪漢」旗號的隊伍,沿途的路人都報以鼓掌與微笑。

但到了比賽真正開始,這群香港流浪漢的輕鬆心情便一掃而光。

流浪漢世界盃是在4 人制的小足球場上舉行的,每場球賽只有14 分鐘,球員的奔跑速度快,肢體碰撞多。最初的4 場比賽,曙光隊遭遇了4 連敗。

不過,逐漸適應比賽規則的曙光隊開始後來居上,在同一天裡接連打敗法國、挪威與捷克等國的球隊。王仲維至今記得,那是球隊最開心的一天。

根據賽事規定,接下來曙光隊將與挪威隊進行兩場比賽,兩場的比分相加,勝出一方將進入爭奪第21、22 排名的比賽,戰敗一方則只能爭奪第23、24 排名。

第一場比賽,曙光隊0 比2 落敗。第二場,4 比2 勝。總比分4比4,雙方須以點球決勝負。

在這場比賽之前,曙光隊所有的點球決勝都輸給了對手,每個球員看起來都「很緊張」。雙方互射了4 輪,都打平了,到了最後一輪,守門員何頌斌先命中一球,又成功地擋出了對方一球。曙光隊最終勝出,所有球員都撲到了何頌斌身上,玩起了疊羅漢。

「14 分鐘,我們在生死邊緣來回走了幾趟,但最後我們還是贏了!」回憶起這場球賽,所有參加過的球員們都歷歷在目。最終,頭一回參賽的香港代表隊,在27 支球隊中名列第21 名。

實際上,無論輸贏,這支香港代表隊的每一個球員,在蘇格蘭都「像偶像一樣」。13 場比賽下來,每一場都有大批觀眾為他們吶喊與歡呼,大喊「Hong Kong,Hong Kong」。

「香港很多人花幾百萬港幣、幾千萬港幣搞足球隊,可不能代表香港去出席世界盃。」第一次擔任領隊的陳永柏,也抑制不住內心的驕傲與自豪。在他眼中,這支由流浪者組成的足球隊,也替他完成了自己的夢想,參加了「世界盃」。

「這和世界盃沒有分別。開場的時候,我們也一樣升中國國旗、唱國歌呢!」這位白髮老人微笑道。

吳衛東或許是唯一感到遺憾的人。這個曙光隊的創辦人,卻沒有隨球隊到蘇格蘭。他要留在香港,與妻子一起迎接他們即將誕生的第二個孩子。

「沒去蘇格蘭,就像沒有親眼看著自己的第三個孩子出生啊!」

吳衛東回憶說。

改變

時間推進到2011 年5 月,吳衛東的第二個孩子已經6 歲了。

而在這6 年裡,在曙光隊之後,已先後有5 批共40 個曾無家可歸的香港流浪漢,遠赴南非、丹麥、澳大利亞、意大利與巴西參加「世界盃」。其中,陳永柏擔任過4 次領隊,周昌華則兩次成為球隊教練。

有所不同的是,如今參賽球員已不再全部來自曙光隊,而尋找、組織與選拔球員的工作,也不再由吳衛東獨自承擔。

從2007 年開始,參加選拔的民間組織已經達到10 個。每屆流浪漢世界盃前4 個月,各個民間組織派出的球隊都要進行選拔賽,初選出14 名球員。這14 名球員隨後參加為期兩個月的集訓,最終選出8 名球員。2011 年8 月,他們將代表香港,去法國巴黎參加最新一屆的流浪漢世界盃。

香港社會也給予了這些流浪漢越來越多的關注。2009 年,曙光足球隊的故事被拍成了電影。

陳永柏成為香港地區流浪漢世界盃籌委會的聯席主席。2010 年9 月,籌委會向香港特區政府正式提出申請,由香港申辦2014 年的流浪漢世界盃。

吳衛東是這個籌委會的6 名委員之一。像6 年前一樣,他最大的努力,依舊在於幫助每一個來踢球的流浪漢,負責每年的集訓,處理球員心理、行為與生活上的各種問題。

「我的生活沒有什麼變化,要像幫助曙光隊一樣去幫助他們。」

指著訓練場上那些陌生的球員,他淡淡地說。

不過,對於曙光隊的成員來說,生活還是發生了一些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改變。

從外表上看,變化最大的是守門員何頌斌。身高1.78 米的他,由於長期弓著背在電腦前打遊戲,養成了駝背彎腰的習慣,站起來還不到1.7 米。可從蘇格蘭回來後,他的腰板挺直了,變得「陽光了許多」,說起話來也更有自信。

如今,何頌斌已被陳永柏聘請,進入了後者的公司工作。而王仲維與「骰子」一起接了些速遞公司的外包單子,開始了他們的創業之路。

周昌華也已創業成功,在陳永柏的幫助下,他成立了一家運輸公司,業務十分繁忙。

2008 年年底,周昌華結婚了。陳永柏至今記得,在婚禮上,周昌華的母親緊緊抱住了吳衛東與陳永柏,有些哽咽地說:「全靠你們,讓我找回了兒子。」

根據不完全統計,在過去6 年裡,在參加過流浪者世界盃的香港球員中,大約有70% 的人已經努力開始了新的人生。不過,另外30% 的人,「還是走上了回頭路」。

從蘇格蘭回來後,譚平新還是未能完全擺脫賭癮。此後幾年,他開始複製從前的生活,賺到錢了便去澳門賭場,輸得精光又落魄回港,重新過起了流浪漢的生活。

一直到2010 年7 月,譚平新突然又來找吳衛東,「想再試一下,能不能重新做人」。

譚平新重新找到了一份在工地的工作,業餘時間,他也當起了志願者,跟著吳衛東一起去探訪流浪漢。現在,他偶爾還是會「賭一下馬」,但已經6 個月沒去澳門了,銀行的戶頭上,也逐漸開始有了存款。他說,這一次「可能真的能成功」。

在吳衛東看來,這樣的反覆是在所難免的。但他相信,當這些流浪漢再次跌倒的時候,「不會再像從前一樣徹底放棄自己」。

「畢竟,他們踢過『世界盃』,有過一次代表香港的機會。這個曾經實現過的夢想,會跟著他們一輩子,不斷地敲打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