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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
  夜晚,城市到處張燈結綵,高大建築物和一些公共場所都裝飾上一串串綵燈。遠遠地望去,宛如一串串懸在空中或天上垂掛下來的碩大寶石、珍珠項鏈。
  今年的「五一」勞動節,節日的氣氛顯得分外濃,各類演出,各種舞會,各大遊藝場所,吸引著成千上萬的愛好者。環線通車帶給城市的喜悅,使市民喜氣洋洋。
  廈門路222號門樓上方,也懸掛起兩隻大紅燈籠。逢年過節,警衛班的戰士都把它掛起來。今年「五一」節,值班門衛,沒像往年那樣在紅燈籠上貼上「五一」兩個黃紙剪字,而是遵從市委書記夫人的旨意,貼上了兩個大大的字。而且戰士們還換上了嶄新的軍裝。———一會兒將有大批客人光臨這座花園別墅,市委書記家要為女兒舉辦盛大的婚禮。
  沈萍今天格外忙碌。直到半個月前,她才決定,女兒的婚事就在本市辦,婚禮就在自己家裡舉行。
  在這之前,她曾設計過兩個方案,全被高婕、張義民和老頭子否決了。
  她曾想讓高婕旅遊結婚,然後到青島舉行婚禮,這是一種受年輕人歡迎的結婚方式。偏偏高婕不同意,她哪兒也不想去。張義民又不好請假,他挑的擔子不是想擱幾天就能自己決定的。沈萍只好放棄這一想法。
  她又設計了第二種方案。在市委第一招待所為女兒舉行婚禮。那裡面的大餐廳正好可以舉行儀式,並且能擺二十幾桌酒席,這樣可以把女兒的婚禮搞得氣派一些。伯年是市委書記,市裡各方面的領導和平日裡給自家提供方便、幫過忙的老朋友,足有二百多人。這樣辦,錢是要多花些,但這也是一項感情投資。老高平日死死板板的,難免得罪一些同志,趁婚禮也好為他籠絡籠絡感情。誰又知將來能用上誰呢?更何況,老高離休為時不會太遠。在位時高朋滿座,離位後未必不庭院冷落。何不藉機熱鬧熱鬧,讓女兒的心裡得到點安慰,也給女婿增添些榮耀。今後孩子們的成長進步,還得靠這些人配合幫助呢。她算了算,其實也花費不了太多的錢,市委招待所是專門招待市裡客人的,用不著租場費和服務費,宴席也只收成本費。而且還有國家補貼,外邊飯店三百元一桌的宴席,這裡也就收五十元。當然要想按這個價格辦,需要老頭子出面。但她剛一提出這個方案,高伯年就堅決反對。
  依高伯年的意見,就在家裡擺上兩桌,請請老戰友,再加上張義民一家人,有那麼個意思就行了。
  沈萍不依,她堅持要辦出一個大場面。她結婚時,發了幾塊糖,把被子一挪窩,太窩囊了。什麼影響不影響的,時代不同了。她決定就在家辦,並且不跟高伯年商量,發出了一百多張請柬。
  她把市委招待所的廚師和服務員請來幫忙;採買工作交給了商業局副局長;借餐桌、碗筷、酒具的活派給了市委辦公廳的一位處長;婚禮佈置她調來了警衛班的幾個戰士,指揮當然由她親自擔任。
  高伯年參加完通車典禮後,就一直呆在樓上,樓下沈萍的忙碌和女兒的婚禮,他絲毫沒有心思過問。
  他原打算,通車典禮之後與中央領導認真地談一談。中午北京卻來了緊急電話,說有重要會議,要求兩位領導同志立即回去,與他的談話,只好推遲。
  「伯年同志,這兩年你們市各方面工作成績都很大,基本路子是正確的,你要多支持鴻喚的工作。」
  「有不同意見是正常的,但重要的是要看哪個意見更有利於推動改革。」
  兩位中央領導與他分別時講的這兩句話,他越琢磨,越覺得對他帶有批評的意味。這種明顯的偏袒,讓他很不舒服。這口悶氣堵在心裡,攪得他心煩意亂。
  沈萍卻一趟又一趟上樓找他的麻煩。
  「你可真坐得住,人家警衛班的同志在下面幫忙,你當書記的該下去慰問慰問,說幾句感謝的話。」
  「平時不該代表我辦的事,你亂代表,現在你能代表我說幾句,你又不代表了。」
  沈萍沒工夫和他爭辯,下樓去了。十多分鐘後又走上樓來:「廚師來了,人家是衝你才登門幫忙的,你去看一眼。」
  「不去!誰請來的佛誰拜!」
  沈萍狠狠瞪了他一眼,氣哼哼地走了。
  最後一次,沈萍破門而入,終於把高伯年惹火了。
  「誰讓你搞這套?你瞧瞧廈門路222號哪家像你這樣?」
  「我怎麼了?徐克給兒子結婚,不也是熱熱鬧鬧的!」
  「你和徐援朝比?徐援朝判刑了,你也想讓你的孩子判刑?」
  一句話把沈萍也惹火了。
  「你還好意思提援朝判刑的事?現在社會上一些人專門找幹部子女的毛病,有屁大的事就給嚷嚷得滿城風雨,好像我們的子女全是依仗權勢,胡作非為的人。幹部子女犯了點錯,就恨不得加重懲罰,槍斃了才好。徐援朝他們無非是想多弄點錢,現在社會上誰不想著錢?到處撈錢的有的是,你們怎麼不管?那些個體戶,兩三年就成了十萬富翁、百萬富翁,那門道能正嗎?對那些流里流氣的小流氓你們束手無策,還一個勁兒地支持,對這些革命後代倒認起真來。」
  「誰犯了法都要治罪的。」高伯年忿忿地回擊沈萍。
  「我真看不透!你要抓,你的監獄裝得下嗎?而且你敢抓嗎?援朝的案子,閻鴻喚一拍板,你連句話都不敢說了。閻鴻喚沒扛過槍,一個普通幹部提上來的,沒有是非原則,沒有無產階級感情;你呢?你可跟徐克是老戰友,你的感情也沒有了?我看一會兒見到老徐你怎麼交代?」
  沈萍又像往日發脾氣時高喉嚨大嗓門地嚷起來,高伯年只好把自己想嚷的話憋回去。他克制住自己,婦人之見,不必計較。
  「記住,徐克來時,千萬不要提起徐力裡和徐援朝。」他對妻子說。
  當他知道沈萍去信邀請徐克參加高婕婚禮的事,大發雷霆。徐克現在是什麼心情?請他來參加喜事,等於一個強刺激。高伯年對徐克的感情很深。每當閻鴻喚的一些做法引起他反感的時候,他腦裡總浮現出當年他與徐克配合工作時的情景。那種融洽與默契,一方面來自徐克同志的領導水平,另一方面就是自己懂得市長在市裡是一個什麼位置,自覺地尊重與服從市委書記的領導。而這一點,閻鴻喚恰恰不懂。他沒想到的是,昨天徐克特意打來長途電話,告訴高伯年,他今天一定要趕來參加高婕的婚禮。老戰友的情誼讓高伯年極為感動。今天,對這場婚禮,他惟一感興趣的就是能見到徐克,他有許多話憋著要跟徐克談。
  「你少假惺惺的,說不定徐克就是來找你算賬的。」沈萍白了丈夫一眼,轉身下樓去了。
  張義民幫助幾位服務員把餐桌檯布鋪好,看看表,覺得快到客人們來的時候了。他走進自己的新房,新房佈置得十分雅致。高婕一個人穿著拖鞋,坐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翻著畫報。
  「都什麼時候了,快換上衣服,臉上也該化化妝了。」張義民見高婕懶洋洋的樣子,心中有幾分不快。
  高婕放下手中的畫報。婚禮對於她只不過是一種欺人耳目的形式,一個新聞發佈會,把她早已嘗受和體驗過的內容合法化。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意義?一個沒有任何新鮮感的結合,一個女人不能享受到花燭之夜的喜悅和羞怯,也是一種人生的遺憾,這種感覺人生只能有一次,而她享受這感覺的機會早在一年前被一時的衝動、狂熱和飢渴無情地取代了。她現在惟一的感覺,就是一會兒要下樓參加一個會,或者是去演一場熱鬧的啞劇。
  張義民把高婕的婚禮服扔給高婕,自己則換上沈萍特意到出國服裝店為他定做的深色西裝,打好領帶,又在胸前別上一朵紅絹花。
  「動作迅速點,我先到門口迎候客人。」張義民朝高婕又催促了一句,匆匆走了。
  他的語氣、神色和緊張的動作,也同樣像一個趕場的演員。高婕在心裡苦笑了一下。
  張義民走下樓,發現沈萍請來的婚禮主持人、市委三處的劉處長,老遠就向他伸出熱情的手。
  「今天新郎官太精神了。」處長親熱地握著張義民的手,「為老弟,我可是忙前忙後,腿都快跑斷了。」
  「太謝謝您了,環線工程我離不開,讓你老兄受累了。」張義民知道這幾天婚禮的籌備劉處長幫了不少忙,可他同這位四十多歲的處長接觸不多,平素也沒交談過。
  「咱們之間沒的說,應該的。」劉處長拿出一個大紙盒,「為恭賀你的新婚之喜,我和你嫂子送一份小禮物,留個紀念吧。」
  張義民打開紙盒,裡面是一對精緻的景泰藍花瓶。
  「這讓你太破費了。」
  「哪兒話,輕、重是我的一點心意,比不上外貿公司侯經理的鋼琴。」
  張義民不得不佩服丈母娘的高明。今天的宴席總共花了不過三千元,可目前卻已收到了上萬元的禮品,他不禁又想起羅曉維經常熏染他的話「權勢運用得當,錢就會比一切渠道來得更便當」。想到囹圄之中的羅曉維,不知怎地,他心中忽地掠過一絲憐憫。
  劉處長又神秘地把張義民向旁邊拉了拉:「聽說閻市長準備提你當建委副主任了?」
  「我沒聽說呀,」張義民吃驚地睜大眼睛,「你可不要胡猜。」
  處長詭譎地笑了笑:「我的消息絕對可靠,老弟當上了市委書記的女婿,難道還真的不知道?」
  張義民突然覺得心裡熱得有些發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激動而又不敢置信:「我真的不知道。」
  「剛三十出頭就當上了部委級幹部,這在全市也是首屈一指的,到了我這個年齡,你還說不定到中央去了。」
  「你太過獎了,我這麼年輕,挑不起重擔。」張義民謹慎地說。
  「你的能力沒問題。加上一邊有市委書記親自培養,一邊市長信任、重用,以後得多關照關照嘍!你上任後,我就有事要麻煩你,我的房子你得給我調調。」
  「如果真有這回事,那自然沒二話。」
  張義民用力握握劉處長的手,這個消息對於他,比婚禮更重要。
  他精神煥發地走到門口,估計客人們陸續就要到了。
  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和一輛乳白色的轎車相繼開進院子,停下,裡面分別走下張義民的父親和張義蘭、萬家福。
  張老頭瘸著一條腿,拄著拐棍兒,在義蘭和家福左右攙扶下走上台階。
  張義民微微皺了一下眉,對義蘭說:「你們怎麼也來了?不是說好了,只讓爸爸來,汽車可不是去接你們的。」
  「你結婚,我當然得來。」張義蘭大大咧咧地回答,她今天打扮得過分嬌艷,這更引起哥哥的反感。
  萬家福走上前:「我們是來給新郎助威來的。我早就跟義蘭說,這是張家娶媳婦兒,喜事應該咱們辦。在鳳華飯店氣氣派派地辦他十幾桌,錢你沒有我有,可你偏不聽我的。我跟義蘭覺著,不能讓高家笑咱張家無人,就租了輛豪華『皇冠』來了,跟他們比比點兒。」
  「胡鬧!」張義民陰沉著臉說,「這個地方是你們能隨隨便便來的地方嗎?今天來的全是上層人士,你們算什麼?尤其你名不正言不順的,還是個個體戶,讓我怎麼向別人介紹?」
  萬家福沒料到自己滿腔熱情趕來賀喜,卻遭到張義民的這番奚落,不由得躥出一股怒火。
  「張義民,甭說我和義蘭還有這層關係,就憑我是你的老同學、老鄰居,你也該請我參加你的婚禮!別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我萬家福在社會上也是有地位的。」他掏出名片甩給張義民。
  張義民看看名片,輕蔑地遞還給他:「你呀,不過是政治上的一個小點綴,誰又真瞧得起你?」
  萬家福的臉氣得發青:「這難道就是你眼中的我嗎?好,我走!從今天起,咱們的交情算是斷了,你看不起我,我眼裡也沒有你,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今後還不定誰高誰低呢!」
  萬家福扭頭便走,張義蘭緊緊跟著。
  張義民也覺得自己的話太過分了,這次結婚,家福送了他一千塊錢,他忙追過去。
  「家福,別生氣,怨我沒把意思講清楚,我是怕……怕人小瞧咱。」
  萬家福鄙視著張義民:「你要真怕人家小瞧你,就長本事,把老婆娶自己家去。我看是你小瞧了自己,滿腦子虛榮。要是我,與其住進洋房,連腰都不敢直的話,不如住在普通房裡挺著腰板活著痛快。」
  「就是。」張義蘭為家福幫腔,「這地方有什麼了不起的,鳳華飯店我們都平趟,誰又稀罕這破地方?要不是想見識見識那位臭小姐,你八抬大轎請我,我還不來呢。」張義蘭自從跟上萬家福,早已不在乎這個哥哥了。
  萬家福不能原諒張義民,他砰的一聲關上車門,乘車揚長而去。
  張義蘭緊緊挨著萬家福,捧住萬家福的臉親了一口:「好樣的,家福,我愛你這股子勁兒。」
  萬家福並沒有因為這個吻感到痛快。今天兩次受阻,弄得他十分沮喪。在這個社會裡,並不是有了錢就什麼地方都可以行得通的。在政治領域裡,沒有他的地盤。他有錢,可以盡情地享受,去吃,去玩,去樂,因為那些地方要賺他的錢。僅此而已。他在社會上站立著行走著,人們卻依然看不起他。
  張義民走到父親身邊。父親不知所措地看著他,那張臉顯得粗糙而衰老。這張臉是無法與高伯年那容光煥發、富態的長者容貌相比的。
  看著父親蒼老、委瑣的面容,萬家福的話仍在強烈地刺激著張義民的耳膜。他心裡不禁湧起一陣悲哀。他覺得高婕、沈萍和大廳裡的人們都會輕蔑他有這樣一個父親。尼克松可以炫耀他買牛排的困苦,田中角榮能夠以家貧為榮,因為他們當上了總統、首相。而他,雖然愛自己的父親,但此刻,卻又只能為父親感到羞愧。
  早晚有一天,在他成就輝煌的時候,他也會當著任何人,毫不慚愧地介紹他的貧民父親。
  枴杖在張老頭的手中輕微地顫抖著。他一生都在指望兒子,但他又不知道究竟能指望到兒子什麼?
  「記住,進去以後少說話。也不用跟人低三下四的。」兒子又在教訓他。
  大門口值班室派人送來兩封信。一封是給高婕的,另一封是給沈萍的。
  沈萍看出信封上的字是兒子高地寫的。她才想起今天高地沒有在家。她打開信,讀了幾行,臉色刷地一下變了。
  「伯年……伯年……」她上氣不接下氣跑上樓去。
  「老徐來了?」高伯年慌忙站起身。
  「不,不……高地走了,高地走了。」她倉惶地、帶著哭腔嚷著。高伯年接過沈萍手中的那封信。
  爸爸,媽媽: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已去美國自費留學,也許不再回來了。美國並不是我嚮往的地方,但那裡卻能給我所需要的東西。簽證是四月二十五日下來的,但這幾天爸爸一直忙於市裡的工作,看著您那沉思不語和憂心忡忡的樣子,我不忍再去打擾和分散您的精力。我知道您把您的事業看得高於一切,為此,我深深地崇拜您。媽媽正全身心地忙碌著妹妹的婚事,我不願破壞媽媽這種充滿著喜悅的緊張心情,也不願由於我的走而影響了妹妹的婚期,因為我希望我在走的時候能趕上妹妹結婚的日子。由於這種心情,我不便向你們當面告別。
  昨天,我在咱們的院子裡徘徊了很久,深深地把養育了我的這個地方鑲嵌在自己的腦子裡,默默地向自己的家告別,一次又一次為您們祝福。
  您們把我哺育大,我內向的性格卻不能真正讓父母瞭解我。也許在爸爸媽媽的眼裡我是極其渺小的,小到不值得得到你們的關心和理解。但我的內核是廣大而豐富的,甚至野心勃勃。我有爸爸一樣對事業的追求和獻身的意志,也有著妹妹那樣對愛的追求和熾熱的情感。現在,這兩個追求,由美國向我傳來了呼喚,我決定迎著這呼喚離家而去。
  爸爸是個老布爾什維克,一定會把我罵為祖國的叛逆,媽媽也許會視我為忘恩負義的不孝子孫。
  請爸爸媽媽原諒我,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
  如果不能寬恕我,就請忘掉我吧,儘管我在你們心目中本來就不重要。但我永遠忘記不了這個家,忘記不掉我的祖國。
  (這封信我將請同學送給值班室)
  高地 五月一日晨
  高伯年感到渾身發顫。
  「快,快叫汽車,我們立即去機場。」
  「晚了,飛機早就起飛了。」高婕出現在門口,她穿著潔白的婚禮紗裙,淚水盈眶,手中拿著二哥給她的信。
  樓上發生的事情,張義民全然不知。一個個客人接踵而來,客廳裡已經坐滿了人,他謙恭地同來賓握手致謝時,接下一件件禮品,但他心裡卻極度不安,他在焦急地等待著一個人的出現。
  劉處長透露給他的信息,引起了他心中一陣騷亂。這次職務提升,證實自己已經得到了閻鴻喚的賞識,自己的一切努力沒有落空。是啊,如果一切都正常運轉,的確一切都沒有落空,前途會是一片光明。偏偏自己陷落在不正常的事態發展環境裡,那麼到手的東西,隨時都可能得而復失。市委書記和市長之間的衝突日趨明顯。在市政二公司問題上的意見分歧,已經公開化。工作上的意見分歧必然導致感情的破裂。這種矛盾直接影響到他。市長是昨天,才知道他與高家的關係,而提名他當建委副主任的建議肯定在這之前。今天的婚禮說不定會毀掉這次重要的提升。
  他這些日子,光顧權衡高婕與羅曉維之間的利害關係,而忽略了保持另一種關係的平衡,這種平衡對於他至關重要。
  沈萍給的客人名單中有閻鴻喚,並且告訴他,閻鴻喚答應參加他們的婚禮。但直到現在,這位住得最近的鄰居卻還沒有到。
  他走出來,決定親自到市長家去請閻鴻喚。
  張義民一邊走一邊考慮到市長家如何表白自己的心跡,才能讓閻鴻喚相信,一,他不過是做高伯年秘書時被那個漂亮的高婕愛上了。而他本人雖然愛高婕,卻一直由於反感高伯年的保守與迂腐,思想感情不融洽,遲遲下不了與高婕結婚的決心,最近高婕拚命追求他,他才答應了。二,他是堅決跟著市長干的,儘管他做了高伯年的女婿,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思想。他佩服市長的開拓精神,願跟著閻鴻喚這樣有氣魄有現代意識的領導人幹工作。當然,這番話說得要巧妙,不能弄巧成拙。閻鴻喚不是高伯年,自己的表白要嚴絲合縫,不能有一點點做作。
  他繞過一片密密的柏樹叢,市長家的那幢小樓出現在面前。樓裡沒有燈光,他摁了足足有五分鐘的門鈴,沒有人給他開門,難道市長家真的沒有人?慶祝「五一」聯歡會,昨天晚上已經開過了,今天市裡並沒安排什麼大型活動,市長一家人會到哪兒去呢?
  二
  光明立交橋縱橫交錯,連貫東西南北。它的南端緊緊毗連著巍峨高聳的全市第一座三十二層的高層住宅樓黃山大廈。白天,二者交映成輝,相互襯托,展示出一幅現代的都市景觀。晚上,當黃山大樓所有窗口的燈和光明橋上的燈都亮起來的時候,遠遠看去,又給人一種奇特、浪漫的感覺,宛如一位美麗深情的女子,舒展長袖,靜靜地依偎在高大雄健的戀人膝前,默默地傾訴著綿綿情話。
  柳若晨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黃山大樓封閉式的陽台上,癡癡凝視著徐力裡親手設計的這座大橋,就像注視著妻子的身姿。光明橋施工期間,他每天晚上回到家,都要站在這裡看上很久。現在大橋竣工了,彷彿徐力裡又回到身邊,與他夜夜廝守在一起,這給了他莫大的安慰,也勾起他對妻子深深的、悠遠的思念。
  「柳同志,飯做好了。」秦阿姨輕聲招呼他。
  秦阿姨過去盡心盡力照顧著兩個好似毫不相干的主人,她結過婚,在七八家幫過傭,但從沒見過柳家這樣的夫妻。她用她的勤勉和謹慎同兩個主人的關係都處得很好。女主人去世了,她感到心裡也突然空了一半,這個原來就很安靜的家變得愈加靜得可怕。
  「柳同志,徐同志故去了,我……我是不是也該另找一處去幫忙?」她在開過追悼會後,怯怯地問男主人。
  「你覺得這樣好,你可以走。」柳若晨的聲音沙啞而淒涼。
  秦阿姨猶豫了。柳副市長是個心眼好的老實人,他根本不會照料自己,工作這麼忙,身邊沒個人怎麼行?
  「如果您同意,我也想留下。」
  「你願意的話,我倒希望你留下。」柳若晨用求助的目光看著她。徐力裡死了,她再一走,他不知自己今後該怎麼生活。
  秦阿姨留下了,把對兩個主人的慇勤,灌注到對柳若晨一個人的周到照顧上。她發現柳若晨對死去妻子的感情突然變了,變得那麼純情而真切。她在徐力裡的照片鏡框上鑲貼上黑邊。柳若晨發現了,立刻把黑邊去掉。
  「柳同志,死者的照片都要加黑邊的,不然……不好。」秦阿姨驚惶地想勸阻副市長。
  「不要加上那黑圈,不要讓我老想到她死了。」柳若晨目光悲切,情深意濃。
  他每天站在陽台上看夠了,總要先默默地走進徐力裡的房間,在她的床上靜靜地躺一會兒,才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睡覺。那種癡情的舉動,連最動情最悲傷的故事也遠比不過他這種懷念更讓人感動和心碎。
  秦阿姨把飯菜擺好。今天她做的菜全是柳副市長和徐力裡各自愛吃的菜。她在桌上擺了兩隻高腳酒杯。她想柳副市長今天一定想同徐力裡一起吃飯。雖說她在徐力裡生前從沒見過他們同桌進餐。柳若晨獨自站在陽台上,她知道他又在想念徐力裡。她不忍破壞副市長的這份思念之情,悄悄地在他身後等了一會兒,又擔心飯菜涼了,只好招呼他。
  柳若晨回過頭,眨眨眼,以便使自己從剛才的思緒中清醒過來。
  「今天我喝杯酒。」柳若晨對秦阿姨說。
  「酒我已經準備好了。」
  「給徐力裡擺一個酒杯。」
  「我擺了兩個。」
  柳若晨感激地點點頭。
  「把飯菜挪到這裡吧,這兒離光明橋更近些。」
  秦阿姨把飯桌挪到了陽台上,柳若晨則將封閉陽台的玻璃窗推開。傍晚清涼的微風,瀰漫著仲春的芳香氣息輕輕地走了進來。
  閻鴻喚和任素娟坐在汽車裡,把從沒有帶出去過的保姆也叫上了,為的是讓家裡徹底無人。
  下午閻鴻喚與市政府的幾位副市長、秘書長分頭到煉鋼廠、紡織廠、鐵路和一些大商場去慰問在節日裡仍在生產、服務第一線加班的職工。回到家已是時近五點鐘。
  「沈萍又來電話催了,讓你來後,咱們立刻過去。」任素娟已經換好了衣服等他。
  「不去了,我是來接你的,咱們一起到柳若晨那兒去過節。」
  「老高那裡怎麼解釋?」
  「我們明天再去嘛,今天若晨冷冷清清一個人,老高這裡人多,不缺咱們兩個人。」
  「那總得打個電話……」任素娟覺得有點不妥。
  「到若晨家再打吧。」
  她跟隨丈夫匆匆地上了汽車。
  閻鴻喚昨天晚上接到沈萍的電話,邀請他今天參加高婕的婚禮。市委書記家辦喜事,市長自然是第一個請到的客人。閻鴻喚欣然接受了沈萍的邀請。
  但今天他又改變了主意。
  中午,他與高伯年分手時,發現高伯年陰沉著臉,立刻猜想出高伯年的心情一定與他的講話有關。他預料到高伯年會對自己沒有按他的意見修改講稿不滿。他違背了高伯年的意見,是因為他考慮到在這些認識上,他們難以短時間取得一致。環線工程是偉大的,對城市的長遠發展,其意義是不容低估的。他必須對歷史負責,對工程的建設者們負責。他瞭解高伯年的脾氣,如果今天他去參加高婕的喜宴,兩個人難免要有一場爭論,這會影響婚禮的喜慶氣氛。後來,他瞭解到高家不止向他一個人發出了邀請,而是幾乎向所有的市部委級以上的幹部發出了邀請。一個女兒的婚禮,參加的範圍夠得上一次常委擴大會。他對高伯年有些不滿了,目前市裡這麼多事情需要研究解決,市委書記卻饒有興致地花費這麼大的精力、財力,興師動眾地為女兒辦婚事。
  然而最終使他決定不去參加高婕的婚禮的直接因素,是由於柳若晨。
  就在下午幾位市長準備分頭慰問的時候,柳若晨將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他。
  閻鴻喚打開信。一行清秀的鋼筆字映入眼簾:辭職報告。他沒繼續往下看,急忙翻到最後一頁,下端簽的是「柳若晨」三個字。
  「為什麼?」閻鴻喚對柳若晨的舉動感到吃驚和不解。
  「我的報告裡寫清楚了。」柳若晨扶扶眼鏡。
  「如果我不同意呢?」
  「這樣做沒有任何道理。一個人當選由不得自己,難道不想再干了,想辭職也由不得自己,非得別人同意嗎?」
  「這不奇怪。即使在西方,一個政府高級官員要辭職,也要經過總統接受才行。」
  「可我們是中國,我不想跟任何國家比。我的報告一式兩份,另兩份已寄送市委組織部和市人代會,我希望組織允許我有我個人的意願,尊重我的意見,尊重我的尊嚴和名譽。」
  我們是中國?閻鴻喚一直回味著柳若晨的這句話。在中國應該怎樣?或許中國的一個市長太少遇到這樣的情況,因而也太缺乏處理這類情況的經驗。在當今中國,幹部問題上最棘手的是一些應該離開職位的卻無法讓他離開,到了離職年齡的,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將他「買」開。中國是個「官」的觀念濃重的國度,官和民都被心頭這個沉重的觀念壓得喘不過氣來。職務連接著權力,權力連接著地位,地位連接著許許多多的東西。很多人為了取得和保持住這個地位,不惜一切手段,甚至喪失了人格上的尊嚴。柳若晨卻主動要求辭去職務,放棄這個「官」位。
  在下去慰問的路上,閻鴻喚坐在小車裡看了一遍柳若晨的報告,他似乎對柳若晨的真誠有了一些理解。
  怎麼辦?不接受柳若晨的辭職,也許表明了對一個人工作成績的肯定。在自己的副手裡,柳若晨是最弱的,以致自己不得不常常偏重或取代他的工作。但柳若晨是盡心盡力的。在城市規劃方面,有他的貢獻;環線工程有他的心血,拆遷工作他掛的帥,工程設計他是主管。今天的成就有柳副市長一份功勞。如果他不辭職,完全可以在這個位置上繼續幹下去,即使能力難以支撐,也會自然安排到職位相等的其他崗位。但柳若晨希望的是徹底辭去一切職務,離開這個令他感到困難的「官」位,回到他的研究室,干他熱衷而又得心應手的專業。
  接受柳若晨的辭職,也許表明了對他的尊重。一個人應該有選擇自己位置的權力。柳若晨是理智的,他最瞭解自己的長處與短處。但柳若晨的辭職會得到人們的理解嗎?又有多少人相信,柳若晨是完全出自對自己的尊重,才去辭職的呢?人都想具有尊嚴,但人是否又都能理解什麼叫尊嚴?
  閻鴻喚決定不參加高婕的婚禮,他要和柳若晨推心置腹地談一談。
  柳若晨為兩個酒杯斟滿了酒,輕輕地端起酒杯。他不會喝酒,但這已是第二次與徐力裡喝酒了。那一次是徐力裡為他斟了一杯酒,今天,他要敬自己的妻子一杯。
  今天是妻子設計的光明立交橋落成的日子,他為她驕傲。
  在上午的通車典禮儀式上,他望著橋兩側和橋下歡呼、雀躍、興高采烈的人群,恍惚中,他覺得徐力裡就在那人群中,向著他在笑,向著大橋在笑。她在人群中時隱時現把歡樂播散在人們的心頭。他知道這是一種幻覺。思念讓他把世界上所有的喜色都看作妻子的笑臉。但他沉湎在幻覺中,他多麼希望這是真的。他的心在呼喚,呼喚著天邊,呼喚著雲端,呼喚著春風,呼喚著妻子的名字,讓她能隨著輕風,駕著白雲,從天上飄落。
  他端起酒杯,與徐力裡的酒杯輕輕地碰了一下,一飲而盡。白葡萄酒喝到嘴裡甜滋滋的,落到肚裡暖烘烘的。他把空杯放到徐力裡的位置上,然後又拿起她的酒杯。力裡,我替你喝了這一杯。
  一個人活一輩子能夠給世界留下點什麼不容易,可你留下了,留下了這座百年不朽的橋。你的生命比起我,比起許多的人都要長。
  柳若晨在心裡與妻子交談。
  我也快要輕鬆了,歸回自己的原位。我的這個念頭早就有了,還徵求過你的意見,那是我第一次想跟你談點什麼的時候。
  我羨慕你,你一直在自己熱衷的位置上,而我卻陰差陽錯錯了位。現在,我要和你一樣,做個普普通通的技術人員,我的位置不應該在政府的大樓,而在我的研究室裡。
  你會贊成我的選擇的,對嗎?
  這幾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生活過來的。說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只能說,很多事情我都在努力地做,又沒有一件事情是我力所能及的,沒人幫助,我一件事也幹不成……
  柳若晨向徐力裡述說著,他相信世界上只有徐力裡能夠理解他,理解他這種得以解脫的輕鬆。
  有一次閻鴻喚在市長辦公會上講起幹部問題。
  「我們有八種不同屬性的幹部。有屬千里馬的,幹起工作有衝勁,一往無前;有屬牛的,任勞任怨,踏踏實實,肯賣力,有韌勁,但難免有個強脾氣;有屬虎的,幹事情有膽量,有信心,思想不受約束,幹起工作能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就是往往容易衝動,傷害同志的感情;有屬豬的,不幹工作,得過且過,思想懶惰,不求進取,熱衷於吃吃喝喝;有屬狗的,專擅討好領導,愛好打小報告,動不動就咬人整人;有屬雞的,只會唱高調,干實事又沒多大本事;有屬綿羊的,膽小怕事,沒有一點鬥爭精神,見矛盾就害怕,遇到風險,躲到一邊兒去了。還有一種屬蛇的,油滑得很,滿肚子壞水,到處出溜,讓人捉摸不著。我們用人,多啟用馬、牛、虎,不用那些狗、羊、蛇、豬、雞。」
  柳若晨聽著,暗自給自己對了對號。他究竟屬什麼?八種人裡沒有他。
  一次單獨的機會,他問閻鴻喚:「你看我屬哪一類?」
  「界乎牛、羊之間。」閻鴻喚像早就替他分析過似的,順口答道。
  「不對,我屬龍。」
  「屬龍?……」閻鴻喚顯然為他的狂妄和自不量力的回答感到吃驚。
  力裡,你相信我會這樣說的嗎?這種回答或許有些英雄氣概,但你也許會和閻鴻喚一樣嘲笑我,沒有自知之明。其實,對於副市長的「官」位,我確實屬龍。龍,徒有虛名,而無其實。
  我何嘗不想回到實實在在的專業上,幹一番我實實在在能幹的事業。但我卻一直在猶豫。環線工程要上馬了,我擔心那時辭職,會讓人以為我是有意逃避,戴了四年烏紗帽,剛給副擔子挑,就溜了。拆遷工作完成後,我卸了總指揮的職,又想提。但想到你,我決定繼續再幹下去,由我主管設計工作,對你會有幫助。設計完成後,本該辭職了,可我的猶豫又加重了。我擔心流言蜚語的包圍。當一個正當、合理的意願違反了人們常規心理時,人們就會用種種猜測去解釋它,不惜褻瀆人的名譽。你要知道,你和鴻喚那段往事,不再是無人知曉的秘密,你要知道我的弟弟犯了罪。我現在辭職,人會怎麼想?會說我的辭職是由於閻鴻喚的排擠造成的,把它說成兩個情敵合不來。會說我可能與若明的案子有牽連,或者有其他不便公開的錯誤,辭職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體面……我有些怕,我瞭解生活在我周圍,生活在這個社會上的人們。
  但這樣繼續下去,我又不堪忍受。一個老同學見了我,「若晨,你現在仕途不錯麼。當了官,別光顧自己往上爬,把我們這些老九給忘了,現在連見上一面都不容易。」
  雖然是玩笑話,但我常常聽到,一次次地觸傷著我,我為什麼要走這條不適合我,而我又不熱衷的仕途呢?四年中,老同學們,包括我原來的助手,各自在專業上有了一個又一個的成果,我呢?兩手空空,無顏以對。
  昨天,我站在陽台上,望著光明橋,想了很久。是你,讓我徹悟,人該怎樣生活,才能使自己的生命充實。一個人如果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那麼人還有什麼尊嚴?君子坦蕩蕩,又何懼流言蜚語。
  力裡,辭職報告,今天,終於交了。我就要開始了和你一樣的生活。不,應該說和你在一起,開始同樣的生活。
  我會讓你看到,柳若晨在自己應站的崗位上,他也是一個偉丈夫。
  閻鴻喚讓司機把汽車在離光明橋附近的地方停下來,附近有一條小街,那裡有一個農貿市場。
  「我們下去買些菜,我們今天不能空著手去。」閻鴻喚對妻子說。
  「你坐在車裡吧,我自己去。」任素娟覺得這是自己的事情,丈夫是從來不過問的。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想遛一遛。」閻鴻喚跟隨妻子下了車。
  農貿市場上許多貨架已經空了,天色已晚,許多小販已經收攤,只有一些剩貨不多的賣主還在耐心地等待買主來臨。
  「這雞蛋多少錢一斤?」任素娟問一個賣雞蛋的農民。
  「便宜了,一塊七,您瞧瞧這個個兒。」賣主對買主炫耀著,邊說邊拿起秤,好像買賣已經成交。
  閻鴻喚拿起個雞蛋,舉起來,然後仰起臉,瞇起一隻眼,想看看雞蛋是否透亮。他記得過去挑雞蛋時都要這樣照一照。
  「別出洋相了,你看看還有沒有太陽?」任素娟看見丈夫的傻樣子,心裡發笑。
  他這才意識到太陽早已落下了,現在已到了傍晚,他自嘲地笑了。
  「這麼晚了,還不收攤?你是哪個郊區的?」
  「西郊的,就剩這麼點雞蛋了,賣完了再回去,我要早早收了攤,您哪兒吃雞蛋去。包了吧,也就四五斤。」
  「再便宜點。」閻鴻喚說。
  「老哥,今兒一白天,我都按一塊八賣的,要不是想早點回家,我才不賣一塊七呢。」賣主煞有介事地以攻為守。
  「一塊六,怎麼樣?按這個價,我全包。」閻鴻喚饒有興致地討著價。
  賣蛋的人做出一副發狠的樣子:「好吧,就這麼辦,賠就賠了,圖個乾淨利索。」
  賣蛋人見他們沒有家什,便去找了一隻空紙盒兒,熱情地為他們裝好。
  「給我點錢,我先去那邊轉轉,一會兒就來。」閻鴻喚對妻子說。
  他很有興趣地在農貿市場轉來轉去,突然覺得這裡是那麼新鮮,過去自己熟悉的那種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他身邊。他到這裡視察過市場情況和物價,但每次都是前呼後擁,交談的雙方是拘謹的。自從當了市長,他就再沒有親自買過東西。這種採買的煩惱與樂趣,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在商品社會裡,一個人沒機會與商品直接打交道,不能不說也是個小小的遺憾。
  他們拿著買好的雞蛋、魚和一些蔬菜回到汽車旁。
  「那就是光明立交橋吧?」任素娟問丈夫。
  「對。」
  「我想到上面看一看。」
  「好,我陪你參觀參觀。」閻鴻喚讓司機和保姆先到柳若晨家裡去,他則與妻子一起漫步走上大橋。
  緊緊靠著丈夫的肩頭,任素娟感到由衷的滿足。這樣與丈夫在街上並肩漫步,對她簡直是一種奢侈的享受。她愛他,為丈夫工作中的第一個進展而歡欣,為他每一個成功而自豪。最近幾年,她的生活中彷彿失去一些東西,一些對於她十分寶貴的東西。當她每天晚上孤獨地等待丈夫回家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愈加強烈。晚上夫妻間的傾心交談,深情的溫存;節假日一起做頓可口飯菜,歡聚一桌,或到哪兒去逛逛,這些,在別人家裡最平常的事對於她,卻都已是遙遠的過去。
  現在,這幾年的缺憾,似乎一下子就得到了補償。她多麼希望丈夫能永遠這樣,她需要的是丈夫而不是市長。
  「你怎麼不說話?」她見丈夫沉思不語。
  「我在欣賞這座橋。」
  「你看了無數次了,還沒有看夠?」
  「對這座橋,永遠也看不夠。它不僅僅是座橋,這座橋上發生了多少讓人難以忘懷的事,體現了我們多少民族的精神。橋建成了,人們仍需要一次次地去認識它,才能感受到它強大的承受力和凝聚力。」
  任素娟沒有再說什麼。作為妻子,她瞭解丈夫對光明橋的那種特殊情感。
  閻鴻喚此時,思緒萬千。上午,他站在這兒講話,注意力全在自己的講話效果和群眾情緒上。現在,他的思想縱橫交錯,他想到了徐力裡,她給她的城市留下了一個長久的紀念物,也給他留下了一個無法追悔的遺憾和永久的思念;他想到了那年輕的二公司經理楊建華和那位抱病堅持在工地的老隊長;甚至想到了那個跪倒在眾人面前請求寬恕的陳寶柱……一個個建設者的身影從他眼前掠過。這裡,曾經是沸騰的,充滿著豪邁氣概和忘我獻身精神的工地,此刻,卻顯得那樣寧靜和開闊……
  他的思緒又飛到了下一個更艱巨的工程,環郊路的建設上。今天通車典禮上群眾表現出的興奮高昂的情緒,使他看到了人們渴望城市變化的心情。道路改造工程是民心所向。這更堅定了他的決心。不能停留,一鼓作氣,靠群眾這股子士氣,再奏一曲雄渾的都市交響樂。
  閻鴻喚陪著妻子默默地在橋上散步,從東走到西,從南轉到北。
  「你覺得這橋怎麼樣?」走下橋來,閻鴻喚問妻子。
  任素娟臉燒紅了,她發現自己竟什麼也沒看到。她看不到橋上一輛輛汽車駛過,聽不到傍晚四周傳來的人語喧嘩,她沉浸在自己的王國裡,只感到四週一片寂靜,鳥語花香。和丈夫在一起散步的幸福使她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鴻喚,我真想讓時間永遠停留在今天。」
  閻鴻喚望著妻子的臉,她的臉由於興奮而紅潤,一種滿足愉快的光芒在她的雙眸中閃爍。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端詳自己的妻子了。她老了,髮際已出現了銀色。他禁不住伸手為她綰了一下髮絲。他給予妻子的太少了。他只顧把自己奉獻給了這座城市,卻沒注意妻子為他所做出的奉獻。
  「別說傻話了。今天,誰也留不住。」他輕輕挽住妻子的胳膊,「我們還是多想想明天吧。」
  今天,古人為什麼把「今」和「金」讀成同音,也許就是因為今天最寶貴。
  今天,是歷史與未來的交叉點。面對今天,人必須要對歷史負責,也必須對未來負責。閻鴻喚覺得自己每天都站在這個交叉點上,他要對明天無愧,讓今天充實,又要走向明天。不是結局的尾聲
  幾天之後的一個上午,徐克要回北京了。高伯年、閻鴻喚、柳若晨三個人一直把他送到了光明立交橋上。他堅持要再看一看女兒設計的這座大橋,並且由這裡啟程。
  徐援朝的判決書是前天下來的,他被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柳若明判了七年,羅曉維判了三年。
  徐克疼愛兒子,但他這次來,沒有找任何人,也沒要求司法部門在處理兒子問題時給予照顧。
  但誰又能肯定,這個市委書記極為關注,涉及到許多領導人子弟的重大案子,法院在量刑時沒有摻進諸多因素?
  十五年,徐克算了算,那時援朝已經五十歲。他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再過兩個月,他就要徹底離休。老人對自己離休後的晚年有過種種設想,或回來,和女兒住在一起,或把兒子調到北京自己身邊。現在,這兩個設想全落空了。他帶著女兒給他的驕傲和兒子給他的恥辱,離開這裡。在這裡,他生活、工作了三十五個春秋,如果葉落歸根的話,這裡應該是他的「根」。
  昨天,他到監獄裡去探望兒子。他受到了特殊的照顧,讓他們父子單獨呆了兩個小時。
  他只問了兒子一句話:「為什麼要犯罪?」
  「為了多弄點錢。」
  兒子簡潔而坦白的回答,使徐克感到一種劇烈的震顫。這就是自己的後代。錢,如果為了錢,他這個巨富的兒子完全可以不去參加革命,坐等就能繼承萬貫家財。但他視金錢為糞土,為了追求真理,他加入到窮人的隊伍,被敵人關進了監獄。他革了一輩子命,為了自己的信仰奮鬥到現在,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竟是為了錢,而淪為一名罪犯,關進了自己的監獄。
  「若晨,」徐克握住柳若晨的手,「以後替我多去看看援朝……」
  柳若晨點點頭。
  徐克的車離開了光明橋。
  送走了徐克,三個人對視了一下,似乎各自都有無限的感慨。高伯年默默地向自己的汽車走去。
  「老高,今天我們談談好嗎?」閻鴻喚趕上前去。這些天,他一直想找高伯年推心置腹地談談。
  「好吧。到我家談吧。」高伯年想到徐克的勸說,允諾了。既然閻鴻喚主動要談,那麼就談吧。但他對此次談話不抱太大的希望,因為他不準備在原則問題上讓步,而閻鴻喚也不會輕易認識錯誤。
  柳若晨什麼也沒說,坐進自己的汽車,走了。明天市委黨委才討論他的辭職報告,人大常委會則得等市委常委會討論之後。他現在不想再與任何人談話,該談的都談了,今天有一件重要事情等著他。
  閻鴻喚坐進了高伯年的汽車。汽車剛剛啟動,閻鴻喚突然發現了一張非常熟悉的臉,這正是他想在通車典禮上想見而沒見到的楊建華。他立刻叫司機停住車,推開車門走出去。
  楊建華背著小濛濛,肖玲攙扶著楊元珍正東瞧西望,指指畫畫地一路走過來。
  「楊建華同志。」閻鴻喚在車前迎住他們,伸出手。
  「市長!」楊建華在這兒與市長不期而遇,十分興奮,他一隻手托住背後的兒子,另一隻手緊緊握住市長的手。
  「楊建華」三個字引起車內高伯年的注意。他從沒見過楊建華,但他猜測這個人就是被撤職的市政二公司經理。看到閻鴻喚熱情的樣子和楊建華的激動神情,他立刻感覺到,今天與閻鴻喚的談話是徒勞的。他想讓司機把車開走,但一瞬間,他又覺得這個人很面熟。楊建華並不是他想像中的尖滑相,相反,這個小伙子長得很英俊,純樸,眉眼和臉龐好像一個人,像誰?像大兒子高原,從體形到面貌都十分相像,一種奇特的聯想又讓他注意到了站在楊建華身後的老太太。倏地,他的心彷彿被電擊了一下,禁不住地顫抖了———那張臉更為熟悉。記憶中,前妻的形象又在他腦中復甦了。難道真是他們母子?他不敢相信。
  幾十年尋子的惆悵,幾十年懷舊的傷感,頃刻都聚集在一起,湧上他的心頭。
  他走下汽車,緩緩朝他們走去。
  他發現對方也在愣愣地看著他。
  「我是高伯年。」高伯年介紹著自己,注意觀察著對方的面部表情。
  老太太木然地把目光移向她的兒子。
  「知道您,市委書記。」楊建華十分平淡地回答。
  高伯年繼續盯住楊元珍:「您貴姓?」
  「我姓劉。」
  「老家是平山縣的?」高伯年聽她的話音正是自己家鄉的口音。
  「保定城裡的,沒到過鄉下。」
  不對,全不對。高伯年失望地坐回車內。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是自己思念兒子心太重了,他們母子怎麼會來到這裡?然而他們母子過於平淡的神情又不能不叫他生疑。
  閻鴻喚也回到車裡:「老高,怎麼回事?」
  「認錯人了。」高伯年歎了一口氣。
  汽車開走了。
  楊元珍昏倒在肖玲的懷裡,她為了克制住自己,用盡了平生的氣力。
  「媽、媽!」建華叫著母親。
  楊元珍睜開眼,握住兒子的手。
  「建華,他還是想找咱們的……」楊元珍望著兒子,「可媽還是按你的話做了,你不後悔吧?」
  「不,不後悔。」建華扶住母親,「過去咱們靠自己,今後還靠自己。」
  「你呢?」楊元珍望著肖玲。
  「媽,您真好。」肖玲把楊元珍的手緊貼在面頰上。
  就在這個上午,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從飛機場一直開到光明橋下。
  一個服飾考究,身材修長的女人走下車來。
  五年前,柳若菲離開這裡,遠渡重洋,去異邦安身。為什麼,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她只覺得一夜之間,一個封閉的世界突然打開了。海外關係不再是恥辱,它變成了可以肆意向人們炫耀的資本,移居海外成為多少人渴望的目標。她對這突變感到惶惑,又感到陶醉。她心裡產生一種強烈的慾念,她希望看到那些給了她歧視和羞恥的人都嫉妒得眼睛發紅。然而,丈夫並不希圖她為他打開的世界。為了滿足自己這種不可抑制的對人世的報復心理,為了走出那間狹小的天地,她離開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丈夫和兒子。
  海外生活沒有讓她失望。在那兒,她有了草坪、別墅、汽車,還有了白人黑人朋友,但當這一切新奇之感過去之後,她忽然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她愈來愈感到一種無法擺脫的孤獨和單調。年老的伯父伯母,或長或短與她同居的男人,都填充不了她內心那個越來越大的空洞。她無法將自己融化在那個陌生的國度,融進那些陌生的人群。那裡,人們都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她,卻像飄離在半空之中……她開始思念自己遠在祖國的親人,甚至思念起內蒙草原弱畜點土坯房裡的爐火,以及普店街那低矮潮濕的小屋……
  這種思念化成一種無法控制的力量,將她從海外牽回了這塊生她養她的土地。
  她給哥哥打了電報,要他去接她。但她沒見到哥哥,便叫了一輛出租車。
  「去哪兒?」司機問她。
  「普店街。」她脫口而出,驚奇地發現自己最急切見到的竟是那間小屋。
  她來尋找那條窄小的胡同和那個擁擠卻是溫暖的家。
  然而,她站在這兒,卻驚呆了。
  普店街消失了。她的眼前奇跡般地出現了一條寬闊的馬路,一座雄偉壯觀的立體交叉橋和大橋兩旁高聳的建築群,以及橋上衣著新潮、鮮艷的熙熙攘攘的人群。
  迎接她的,又是一個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