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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版後記

再版後記

《小兵張嘎》寫於二十一年前。過了這麼久,才來寫後記:沉埋多年的思想和情景,鏗然一聲,彼鐵掀掘著,真有一種終將出土、重見天日的新鮮感。

二十年來,每每聽到些傳說:「張嘎子在某地當著縣委書記」,或者「正帶一個團守衛某線邊疆」;前幾年武鬥厲害時,還曾說他「有幾條人命,己被投入監獄」??二十一年了,小嘎子當然應該長大,也必然會跟著時代一同前進的。令人驚愕的是,他怎麼會有「幾條人命」的呢?難道從摔膠、咬人、堵煙筒起,劣根性一直發展,終至殺人嗎?接下來深一步想,就有一連串兒問題:究竟應該怎麼教育和對待孩子?是「聽話」、老實的好?還是調皮、「嘎」一點好?我們到底需要怎樣的兒童?

魯迅曾形容過一種兒童:「兩眼下視黃泉,滿臉裝出死相。」我初見這兩句的時候,正當少年,但心裡著實打一個冷戰,而且馬上想到自己。說實話,我對自己的性格是不喜歡的,原因就在較刻板,欠活潑,「循規蹈矩」,過於「老實」。頗近乎「滿臉死相」一流。於是想,倘多數孩子像我這樣,一味癡呆保守,無所作為,逆來順受,甚至奴顏媚骨,豈不要釀成民族的危機嗎?還談什麼革命?還創什麼社會主義大業呢?

當然,魯迅所刺的是舊社會的弊病,我個人性格上的缺陷,可以推說是舊式的家庭教育所造成。然而,革命了,參加八路軍了,在我的同輩「小八路」中,還是大致可分為調皮或「聽話」的兩類。而私心中卻像有鬼,總對調皮的一類更喜歡,更樂意倣傚,更願意和他們親近。因為這些人大多生龍活虎,機警靈活,敢想敢幹,宮於獨創精神。相形之下,屬於「聽話」的一類,則覺得萎靡窩囊,緩慢遲鈍,甚至是少見出息。也許是偏見歪曲了我的眼光,在戰場上我所見到的英雄,竟也往往多帶嘎氣,少見「老實」。這不奇怪嗎?

自然,評論一切事物都應有個恰當其可的界限。聽話,並非不好。守紀律,重公德,遵守公共秩序,服從正確領導,無疑都是好的,但我們講老實,不要搞到反面去:把因循保守,照搬照轉,任人役使,奴性十足,也當聽話 看,那就必然會造就一批「滿臉死相」的廢物,這肯定是可悲的。同樣,嘎也不能嘎過了頭,否則會縱容狂妄和野蠻。重要的問題是對孩子們要有責任心,要善於教育和誘導,還應提供適當的條件,健全的民主生活,使他們能 真正蓬勃健康地成長。提到民主生活,常使我記起江青一句話,她曾厚顏無恥地吹噓說:「我們家裡可民主啦??」真是白日見鬼!一個張口定這個「壞人」,閉口打那個「叛徒」,平日只嫌人肉酸的惡魔,她會講民主,不是彌天大謊嗎?!正是由於她那一夥的教唆,才在不長的一段時間內,造出一小批「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野獸或「類猿人」來,他們野蠻霸道, 渾橫醜惡,麻木空虛,甚至出賣靈魂,簡直就是人類的恥辱。小兵張嘎倘乎真在文化大革命中殺了人,那一定是遭了「四人幫」的荼毒,絕對為我始料所不及的。我絕不後悔寫了嘎子而沒有寫「聽話」的「老實人」或「小大人」, 非但不悔,文化大革命的教訓啟示我:我的兒子著能長成嘎子似的不怕鬼不 信邪人物,我將十分高興。

粉碎「四人幫」以來,常常聽說一些無辜被關了「牛棚」或監獄的同志,一坐幾年,卻能抱著一兩部長篇書稿出來,令人驚詫而且羨慕。當他們懷著新生的喜悅,捧著自己用血淚鑄成的精神產品,在燦爛的陽光中眨著眼睛, 獻給親愛的黨和人民時,那心情的激動和歡樂,是不難想見的。然而,在生命尚且不保的情況下,還能寫書,這好理解嗎?我知道,這並不奇怪。「文章憎命達」是古人的說法,若不把它做絕對化的理解,卻有部分的道理。

《小兵張嘎》的寫作過程、便可做個小小的證明。 二十二年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提出不久的日子,我忽地收到一封絕密信,拆開來,是調查一位同志在某單位的工作和活動情況的。我 連忙按照常規,認真對待:翻查日記筆記,進行深切回憶,逐項寫出有關事 實,不歪曲,不誇大,本本真真回復了來信單位。這本是我們政治生 活中正常的通信,誰知半年之後,它竟變成我的不可饒恕的「罪狀」,說成 是「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向黨猖狂進攻」的「內應」。「檢查交代」一連幾十 天,然後置我於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之中:沒有工作,沒有交往,也沒有聲 音。痛苦、憂煩、疲倦、焦躁,使我心潮激盪卻又百無聊賴,日子是漫長而 又漫長。其時我有個剛滿週歲的女兒在身邊,有一次,她蹣跚著來抓我的門, 隔著玻璃向我笑,樣子是讓放她進屋來玩。我當時正在心煩意亂,便大喝一 聲,趕她走開。她走了。但我立刻疑心到神經有點異樣,不免害怕起來。於 是記起了一句心理學上的話,說對付這種狀況的最好辦法是:集中精力,轉 移方向。

怎麼能達到「集中精力,轉移方向」?我試了許多法子,都不能把我從瘋狂轉動的亂麻團中扯開。最後,偶爾的靈機一動,想到了創作。我馬上搜 尋記憶,翻揀生活的箱底。於是,碰見了一個孩子,就是在《平原烈火》中 沒有能夠寫足的那個「瞪眼虎」。

「瞪眼虎」不是獨自出現的,他還帶著一大群我童年時代的夥伴和戰友。

他們歌唱著,戰鬥著,嬉笑著,活潑熱烈而紛紛攏攏。他們,不管是持槍躍 進而額纏繃帶的,也不管是百黃肌瘦在血泊中匍匐爬行的,帶著對生活的堅 定信念,把我從瘋狂苦悶中一拔而起,拖回到了當年的戰場。「殺頭不要緊, 只要主義真」,信念堅定,勇氣倍增,雜念排除,心神一新,《小兵張嘎》 於是乎草成。

可是,「左」的思潮漸演漸烈,民主,法制,黨章,憲法,開始被踐踏了,就在我利用這一安靜環境,又搞起一部長篇的提綱時,判決下來了:因 著前面所說那封信的關係,加我以「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罪名」, 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晴天霹靂繼以烏雲翻滾,個人的不幸迅速轉化為民族的災難。言路開始堵塞,是非從此顛倒,懷有野心的險詐好徒,乘虛誇拍馬之風直上青雲,忠 貞剛正的同志,或則緘口不言,或則慘遭貶斥,國家出現了「三年經濟困難 時期」,人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還好,驚人的災禍,終於換來了一時 的清醒,「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提了出來,「百花齊放,百家 爭鳴」的口號又復稍稍喊響。《小兵張嘎》閉鎖三年,到一九六一冬季始 得發表,而電影的拍攝則是一九六三年的事了。然而,一場大教訓未能總結, 災禍根源竟同輕雲一樣不聲不響地漂游了過來??

這段惡夢似的經歷,到今天才能吐露上紙,首先就要感謝黨中央,若不 是她一舉粉碎了「四人幫」,誰敢把這一事實提上一句,「帽子」就會戴上 頭,棍子就會打上身。「四人幫」的根子是扎得很遠很深的。你要解放思想 嗎?——「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這就是必然的結果。

二十年前生的孩子,現已長成青年;那時的青年,已經變成壯年。人們 在前進,在奮鬥,有創造發明,也有成長、提高和收穫。可也有些東 西消失了,有的人死去了??前進中有挫折,歡樂也摻和著痛苦。回顧過去, 大家都在總結經驗教訓:該揚棄的,必須揚棄;應保留的,必須保留。我們 要做的事情很多。我們黨,我們軍隊,有過很多優良傳統和作風,十多年來, 被林彪、「四人幫」糟踐毀壞的不成樣子了。這是一定要恢復和發揚起來的。 在重校這本小冊子的過程中,猛然間,一個小小的細節給了我強烈的震動, 更引起我在這個問題上的深思。

這個細節是:作為八路軍戰士的小嘎子,正因被收走手槍苦悶悲憤的時 候,跑來個老百姓——小胖墩兒,是拿著鞭炮來引逗嘎子放槍玩的。誰知小 嘎子不理他,他以為故意拿糖,便毫不遲疑地去嘎子身上「抬胳膊,撩衣襟, 滿腰裡搜槍」起來。

我感動的是:一個小小老百姓,平常又不熟識,竟敢對一個正鬧情緒的 軍人「滿腰裡搜槍」,好大的膽子啊!誰給他這樣的「權利」?他不怕遭到 訓斥嗎?然而,要說「訓斥」,卻是這樣的兩句:「去去!來不來就要人家 東西,臊不臊?」我以為,這兒反映的恰恰是:親密無間的骨肉之情,水乳 交融的魚水之親,不見軍與民的界限,毫無尊卑高下的隔膜,真正所謂純任 自然,一片天真。試想,軍民關係達到這種境界,要花多大精力去培養,要 付出多少人的血汗辛勞啊!

作為一九三人年參軍的一個老兵,看到軍民間的這種關係,我便有一種安全感,我就能相信:任何貌似強大的侵略者,都是不可怕的,我們 背靠著無法摧毀的銅牆鐵壁,我們可以打敗任何兇惡的敵人,只因為人民和 我們在一起。

又是林彪、「四人幫」,通過其罪惡行徑,要挖空我們的鋼鐵長城。使我們感到了切身的危險。這危險的證明之一,便是我對這一小小細節突入其來的感動。我們對以前習見的東西,現在不大習慣了;我們以前視為革命的東西,已被「皮裡抽肉」、形銷骨瘍了。這還不值得深思嗎?優良傳統和優 良作風的被削弱、被破壞,對我們黨、我們軍隊,都是最大禍害,每一個對國家對人民有責任感的人,都不禁五內俱焚,痛心疾首!總而言之,林彪、「四人幫」造成的大破壞,大倒退,大浩劫,太駭人了!我們吃苦吃夠了!教訓告訴我們:必須動員起幾代的人,恨他們,控訴他們,批判他們!肅清 其流毒!決不能讓封建法西斯專制主義再來君臨我們的祖國!決不能!永遠 不能!!!

《小兵張嘎》以往的版本,由於受「四人幫」的干擾和影響,某些合理 的情節曾被刪削。例子之一,玉英父母想把心愛的嘎子「倒裝門兒」那一節,即因擔心把少男少女們誘上邪路去而刪掉了。如今我們已不那麼神經衰弱,這次重印,當然復原。還有些硬生生插進去的口號和說教之類,也酌情給予了刪改。至於某些改得還好的地方,自然不能因痛恨「四人幫」就採取「四 人幫」的法子:把孩子同髒水一起潑掉。

中間的一段歌詞,是第三次改寫了。長久以來,我總也找不到適宜於嘎子個性的歌詞,這使我體會到,寫歌詞的確不簡單,這次是否已有一點接近? 仍然把不定。只好讓它權且把位子佔住,我還將繼續尋找。

最後,在二十一年後的今天,我懷著激動的喜悅要在這《後記》中表達的最重要的話,就是感謝,感謝,第三個還是感謝!感謝黨中央,是她,在粉碎了「四人幫」之後,尤其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又提出解放思想,開動機器,發揚民主,健全法制等等一系列根本性的重大決策,給我們帶來了第二次解放!是的,第二次解放!說得多麼的好啊!沒有這個第二次解放,就沒有中華民族的前途,就沒有社會主義事業,就沒有四個現代化的建設,就沒有任何希望!

堅冰已經打破,航路已經開通。讓我們滿懷信心、蓬勃熱烈地邁向前途燦爛的新長征吧!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一日元宵節於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