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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叮!」高音停了。耳朵靠在雜誌邊一直凝神在聽的李師傅抬起頭,說:「這是12點59分。」

編者註:

[1] 鐘錶裡的彈性元件,用以控制擺輪做等時往復運動。

失敗者之歌

文_葉三

2015年6月,李霄峰又找出了黑澤明的自傳《蛤蟆的油》。這是一本他讀了無數遍的書。翻開扉頁,那句影響過千萬文藝青年的名言撲面而來:「不要怕丟臉。」

幾天後,他的第一部導演作品《少女哪吒》將上映。這段時間,他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其實拍攝完成以後,我才真正學著做導演。我開始在現實生活中面對別人了」。

李霄峰的熟人會發現,他的微信朋友圈完全變了風格。在私人領地宣傳自己的作品,過去對他來說是不可想像的事情:「搞得跟安利似的,我還是安利的總頭目。」以前,李霄峰的朋友圈是標準的高冷文青范兒:時不時甩一句令人費解的雋語,發個酷圖片,心情波動時隨機刪,不經意間讓世界感到此人驕傲……現在李霄峰每天平均發15條消息,每條都是《少女哪吒》的宣傳。

6月24日深夜將近12點,李霄峰發了這天的最後一條朋友圈:為《哪吒》拉選票的小視頻。貼完視頻,他鄭重地對766位好友打上一行字:「……請病毒傳播這條視頻,謝謝你們!」——「不要怕丟臉」,他對自己說。

李霄峰今年36歲。十幾年前,他是著名的影評人,筆名LIAR,以文風犀利著稱。後來合作過的許多導演和朋友當年都被他狠狠罵過。當了導演後,李霄峰翻出那些文章重讀,「當年罵人家的這些缺點,好像現在我都有。」出了一身冷汗。隨後某一天,他逛網偶得,黑澤明曾在1971年自殺過一次,未遂。那年黑澤明61歲。李霄峰覺得自己被黑澤明生生騙了一場,「你不是說不要怕丟臉嗎?你那麼大歲數了還自殺!」然後他慢慢想,慢慢明白,「其實,哪個導演不脆弱?」

李霄峰生就一副文藝青年命運多舛的樣子。不高,一絲脂肪也沒有的精幹身材,髮型是極短的短寸;一副眼鏡上框是黑色的,鏡片直接融入臉色;笑時薄嘴唇扯開,嘴角羞澀,眼神狡黠,而眉頭微倒掛,略顯悲愴。頭骨明明線條流暢,不知為何卻讓人覺得到處反骨。整體看上去,像是用密度極高的材料製成,放到水中便會直沉到底的一個人。

「那天我在想啊,從《哪吒》這個電影,我能看到我小時候,我難道是又把小時候的路重新走了一遍嗎?」中學時因為「到處反骨」,李霄峰常被老師孤立,因為老師孤立,同學也就不敢理他。李霄峰父母都算是學理工的知識分子,希望他大學別學文科,結果他考入中國農業大學,讀「市場與廣告」。上到大二,他退學,去了比利時學電影。在比利時上完兩年基礎課,他又跑了回來。

不止一個李霄峰的朋友這樣形容他:「比較蹉跎……他是有點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勁頭。」

上個世紀90年代後期,中國迎來第一次互聯網熱潮。1998年左右,一個搞IT的程序員「邊城浪子」建了網站「電影紅茶坊」,李霄峰常去那裡逛,聊天,看文章也寫文章,結識了一批熱愛電影的同齡人,其中包括後來的著名編劇顧小白以及《少女哪吒》的製片之一馮睿。後來李霄峰又摸到了新浪論壇,「像瘋狗一樣四處亂竄」,參加各種線下聚會。最後,這批人進駐當時規模最大的電影論壇「西祠胡同—後窗看電影」。

2001年,李霄峰出版了電影隨筆集《天亮說晚安》,署名LIAR。

2002年年底,李霄峰進了陸川《可可西裡》劇組,擔任紀錄片導演。這是他接受的第一次專業電影訓練,他自認從中獲益良多。兩年後,《可可西裡》完工,李霄峰累壞了,他想不如找個工作,試試上班吧。

那一年,李霄峰用LIAR的筆名寫了最後一篇影評,批評了顧長衛的《孔雀》。當時LIAR撰寫的影評可以拿到一個字一塊錢的專欄稿費,出去行走江湖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但是李霄峰決定停止寫影評,從此當一個真正的電影創作者。因為「不喜歡給自己留後路」,他還決定以後再不用「LIAR」這個名字。「那時候我很年輕,寫的影評其實就是觀後感,不屬於評論範圍。不寫了,對我來說有什麼損失呢?當想要抒發自己的時候,難道不借助別人的作品我就不能發光了嗎?」

他給許多電影公司發了簡歷,把以前寫影評寫專欄的經歷一概去掉,名字只署「李霄峰」。接到第一份OFFER,職位是策劃,月薪1500。「我第一反應是受到了侮辱,後來再想,這是正常的,人家憑什麼啊?我有什麼經歷呀,我不就是進一劇組,當了一個文學策劃和紀錄片導演嗎?」後來他去了另一家電影公司做策劃和發行,月薪3000。

2005年,當初被LIAR罵過的導演張元正在尋找年輕人一起合作。在帶《看上去很美》奔赴威尼斯的航班上,他讀了李霄峰的兩個故事。從威尼斯回來,張元去找李霄峰,說:「下一部戲,我們合作」。當時李霄峰正百無聊賴,渾身力氣沒有使出的地方,又有雜誌找他寫影評,他剛有點心動,張元告訴他,霄峰你真的不能再寫影評了,「這是倆方向」。

李霄峰覺得張元說得對。接下去,他開始查資料,實地考察,寫劇本。一年多後,新劇本出來了,講述某地一群不滿18歲的少年團伙犯罪的故事,取材真人真事。李霄峰給劇本起名《無法無天》,也沒想到應該改個名就送了審。審查意見發下來:「不批准拍攝」。

李霄峰心灰意冷。他去工作室找張元,打算再喝一頓酒,就「拜拜」。張元穿著大拖鞋,大T恤,晃晃悠悠地進來,把手裡的酒杯遞給李霄峰,說:「來一口。」

那天晚上張元和李霄峰喝著酒聊了一夜,又聊出一個電影劇本,就是後來由李霄峰出演男主角的《達達》。

《達達》拍了50天。拍完之後,李霄峰有些厭倦幾年來的電影生涯:「覺得沒希望,對自己也絕望,這難道就是電影人的生活嗎?就是每天聚在一起,胡吃海喝?跟那些商人打交道?拜這個大哥拜那個大姐?」對於電影,李霄峰的感觸是編劇太沒有掌控權,「做導演有掌控權嗎?有,但也不多」。他想,不如自己開個公司算了。

李霄峰忽然想起來,他以前是學廣告的。管別人借了筆錢,他跑去上海,開了個廣告公司。公司開完再次忽然想起來,這是盤生意,應該先做市場調研。調研了半年,結論是沒有客戶。

李霄峰在上海度過了人生中狀態最差的一段時光。每天,他宿醉起來,到樓下的羅森超市買一小瓶芝華士,再上樓,喝到人事不省。直到2009年《達達》公映李霄峰搬回北京,那幾年他說自己是「寫什麼劇本什麼被斃,幹什麼項目什麼黃」,除了寫作,就是喝酒。希區柯克有篇小說叫《醉鬼》,講一個人酒後殺了自己的老婆,自己卻全然不知,「我那時候就那狀態,喝完以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在國貿橋上車開著,我把門一開,要跳下去」。

嚴重酗酒的問題困擾了李霄峰很久。「但有的時候,我突然一醒過來,會比清醒的人更清醒。我會清晰地看到世間的正在發生的一切和身邊的人,心裡很清楚自己到底在幹嗎。」2012年,他出版短文集《失敗者之歌》,在扉頁上寫著「真正的失敗來自情感」。「這共鳴讓我不安,像久旱的土地掠過風」——導演賈樟柯在序言中說。

2015年,《少女哪吒》殺青後的那個春節,李霄峰徹底戒了酒。

《哪吒》的第一筆啟動資金是李霄峰管母親借的。「借給你拍電影,還不如買理財,你也不給我利息……」母親嘮叨幾句把錢打了過來。李霄峰說,這些年他的生活還是要靠父母接濟。「說白了,溫室裡的一代,所以才會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李霄峰的父親說他,最大的問題就是「一直沒在一個固定的平台上幹過活,一直漂著」。

在人生最低谷的那段時間,李霄峰曾給父親打過一個電話,說自己想改個名。「李霄峰這仨字兒特別冷,你說你本來有一山峰吧,跑到雲霄裡幹嗎呀,能不能讓人看得著啊?我覺得這名兒不平和,給人感覺特別傲慢。」父親想了想,跟他說,別改了,「你就長這樣,改也沒用」。

1998年12月,衛西諦在BBS「西祠胡同」創建了「後窗看電影」版塊。

衛西諦出生於1973年,比他在「後窗」結識的LIAR、顧小白、綠妖等人要大上一截。但是關於電影,他們的經驗很相似:大都在小城市出生長大,大學裡學理工科,觀影經歷是以錄像廳中大量的港片為啟蒙,經由好萊塢,來到歐洲藝術電影大師;熱愛電影的同時,他們都喜歡寫作,渴望表達,但在現實中缺乏能夠交流的同類。

回憶起在「後窗」的時光,顧小白說:「那是一個解渴的氛圍,就像得到了源頭。」顧小白2000年寫的影評《等待是一生最初蒼老》曾高懸於「後窗」首頁很長時間,被無數網友滿懷激情地閱讀和轉發。

2001年,在武漢上大學的綠妖即將畢業。武漢當時有電影愛好者自己組織的觀影活動,放阿巴斯、侯孝賢等導演的作品,放映地點一般是舊電影院或錄像廳。那時候的週末,綠妖經常早上6點起床,坐7點鐘的公共汽車從武昌到漢口去,剛好趕上9點鐘的放映。

在公交車上,她會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頭磕在玻璃上,又醒過來。

看完兩部電影,綠妖再坐兩個小時的車回到學校,然後寫文章,發到「後窗」。她記得,那時候的放映員偶爾去北京淘碟,帶回從小西天、新街口淘來的VCD刻錄碟片,都是用牛皮紙口袋裝著,碟片上手寫著片名。「那就是我們下一周的精神食糧,」綠妖說,「那時候的心情就像朝聖。」

畢業後沒多久,綠妖來到了「聖地」北京。那一陣,「後窗」正是最鼎盛的時期。除了這批年輕的民間影評人,一些就讀或畢業於藝術院校的專業人士也活躍其中,如史航,張獻民,程青松和陸川……還有當時最出名的「飯局通知」版主、資深文青老六。顧小白記得,那時候北京的聚會頻繁到幾乎一週一次,一夥網上結識的朋友們吃喝、玩鬧、聊天、淘碟,也趕各種各樣的電影放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