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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7章

    我轉身離開,往三叔家裡去了。
    敲開了大門,三嬸見是我,便道:“是弘道啊,來找你三叔嗎?你三叔沒在家。”
    我道:“我不是來找三叔的,我來看看爺爺和二爺爺。”
    三嬸道:“你二爺爺也不在,只有你爺爺在。你去吧。”
    我渾渾噩噩的進了院子,往爺爺住的屋子走去。
    屋門虛掩著,我剛要扣門,爺爺的聲音便道:“進來吧。”
    我怔了怔,然後進去,只見屋子裡一片昏暗,爺爺坐在一片蒲團之上,捏著訣,睜開眼睛來,目光瑩潤晶亮,我道:“孫子打擾您練功了。”
    爺爺道:“前番日子,我將胎息境又進了一步,以此皮囊,水米不進,呼吸全無,也可維持二十年了。而今,我在悟大相術——徹地功,已有九成水準了。”
    我不知道爺爺跟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只得胡亂答道:“爺爺的本事,我們萬難追及。”
    爺爺道:“你說,人活一世,能吃喝拉撒睡即可,遲早都不免一死,可我們卻非要耗費光陰,艱難困苦,修煉高深本事,所圖者何?”
    我愣了愣,道:“因為這是祖上傳下的本事,不能丟了。”
    爺爺道:“祖上傳下之本事,為何不可丟了?”
    我道:“丟了便是不肖。”
    爺爺道:“不肖又如何?”
    我愕然不知如何作答。
    爺爺笑道:“學本事,並不為祖上,只為自己。為了自己能活。”
    我吶吶道:“為了活?”
    “然。”爺爺道:“若是告訴你,修煉相功相術會死,你還會修煉嗎?”
    我搖搖頭,道:“不會。”
    爺爺道:“所以,無論冠以如何冠冕堂皇之理由,修行,無論是修今生還是修來世,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好好活著。儘管活著是一件苦事,是一件難事,可為了活著,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做什麼都是願意的。”
    我道:“爺爺說的是。”
    爺爺道:“你聽明白我的話了?”
    我道:“孫子聽明白了。”
    爺爺笑道:“我看你並沒有明白。”
    我愣了愣,道:“孫子會好好再想想的。”
    爺爺道:“不必想,不必問,就算明白。你回去吧。”
    “是。”我應了一聲,轉身就準備走,忽然想到要問爺爺的話還沒有問,便又止住腳步,道:“爺爺,孫子來是想問您一件事情的,我叔父他究竟怎麼樣了?您總不會騙我。”
    爺爺道:“我方才說過,不必想,不必問,就算明白。你又開口問,又做他想,果然是沒有明白。”
    我茫然道:“孫子這次是真的糊塗了,請爺爺教我。”
    爺爺道:“這世上絕大多數之人為了活著,什麼事情都願意做,包括與世隔絕,包括杳無音信。”
    我忽然醒悟,喜道:“爺爺的意思是,叔父他還活著,是為了活著,所以才與世隔絕,才杳無音信的?”
    爺爺道:“總算明白了些。”
    我道:“這又是為什麼?”
    爺爺道:“我方才也說過,活著,本就是一件苦事,一件難事。”
    我道:“孫子明白了。”
    爺爺道:“這次是真明白了?”
    我道:“真明白了。”
    爺爺道:“那你去吧。”
    我道:“孫子告辭。”
    往外走了兩步,我心頭忽然一震,不由得又止住腳步,回首問道:“爺爺,我叔父他是在修今生,還是在修來世?”
    爺爺道:“在他自己。”
    我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出門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回頭看看爺爺,端坐不動,眼睛又已經閉上了。
    我走出了屋子,抬眼看時,竟然仍舊覺得天空昏沉,像是在屋裡一樣。
    直到完全走出三叔家,我才恍惚間覺得,我徹底明白了爺爺的意思。
    霎時間,我有種天塌了一樣的感覺。
    但是,說來奇怪,我確然知道我心中有萬分悲痛,有十分憤怒,可我自己卻又平靜的無法形容。
    就像我潛意識中早就已經猜到了是這種結果一樣。
    我有些步履蹣跚的回到家中,回到屋子裡,我一眼看見小小的元方裹在小褥子裡,只露個圓圓鼓鼓肥肥胖胖白白淨淨的臉蛋,正睡得端詳,我那脫力的軀幹一下子又重新蓄滿了力量,就像是被擠干了的海綿,重新丟進了水中,頃刻間飽滿起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步履從容堅定的走進屋子裡。
    明瑤坐在床頭,萬分慈愛的看著我們的兒子,聽見腳步聲,才捨得回頭看我,她的臉上本來洋溢著笑容,忽然又斂住了,道:“你,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白!”
    明瑤吃驚的站了起來,我擺了擺手,道:“咱大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明瑤的臉色也煞白起來,道:“是八叔和小叔他們說的?”
    聽見明瑤問出來這句話,我便再次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道:“原來,你也早就知道了。”
    明瑤道:“啊?”
    我道:“你問我是怎麼知道的,說明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明瑤道:“咱們出去說,別驚醒了元方。”
    瞥了元方一眼,沒有睜開眼睛來,我和明瑤便走了出去。
    院子裡,明瑤低聲說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測的。因為咱爹和三叔把一切事情都說的合情合理。這樣反而有些不對。就像是他們兩個商量好了的,特意編造出來的。當然,我也沒有理由和證據能證明他們是編造的,只是憑著直覺。”
    “是。”我道:“咱爹和三叔編造出孫淑英把咱大給帶走去治傷了,真是煞費苦心,無懈可擊。因為我們找不到孫淑英,也找不到咱大了。即便是有一天我發現了他們在說謊,由於時間的消磨,兒子的降生,一切悲傷和憤怒也都會被沖淡,被克制。”
    明瑤歎息了一聲,道:“他們也是為了你好。”
    我不置可否。
    明瑤又道:“而且,始終沒有咱大的消息,其實,也不能就此斷定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哪怕是微乎其乎的可能,他總有活著的希望。就像當年,我不知道我娘和明玉的消息一樣,可最後,她們還是活著。”
    我無言以對,沉默了半晌,道:“走吧,回屋裡去吧。”
    就此平靜,直到半夜,我實在睡不著,披衣起來,輕輕走了出去。
    貓王像是早就等著我一樣,見我出來,便跳了起來,我順勢抱住了它。
    我們走到了叔父原先住的院子,看著那些曾經練功用的樁子,吃飯用的石板,坐過的石凳,忽然間,一股巨大的難言的悲傷像潮水一樣從黑夜裡無聲的奔來,我渾身一震寒冷,把臉深深的貼著貓王,無聲痛哭,淚水滂沱。
    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盯著我,我知道,卻始終沒有回頭……
    從第二天起,我再也沒有提起過叔父,有關他的人和有關他的事,就像被珍藏的記憶,理應深埋,不應再重見天日。
    彷彿是從那一夜之間,我重生為人,變得再也不像以前的我。
    很多人以為我是因為有了兒子,做了父親才變化的,也隨他們以為。
    我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冷淡,更加平庸。
    我守在家裡,陪著明瑤和元方,再也不想出去。
    就隨外界那些人到處傳揚,武極聖人已經大不如前,直至,再沒有人提起“武極聖人”這個名頭,就像“相脈閻羅”被人遺忘一樣。
    傳授我本事的人已經不再了,我又何必再去施展這種本事?
    對爹娘該有的尊敬,不可缺失,只是心中還深藏著一股莫可名狀的怨憤,讓我對族中事務毫無興趣。
    忽有一日,三叔登門,老爹和娘都在,三叔道:“大哥,術界今日有一樁大事,您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