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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914年9月至12月

菲茨被一陣女人的抽泣驚醒了。

一開始他以為是碧在哭。隨後他想起妻子在倫敦,而他現在在巴黎。躺在他旁邊的不是二十三歲的大肚子公主,而是一個長著天使般面孔的十九歲法國酒吧女郎。

他用胳膊肘撐起身子,低頭看著她。一對金色睫毛臥在她的臉頰上,就像是兩隻落在花瓣上的蝴蝶。但現在,那上面滿是淚痕。「我害怕,」她嗚咽著,說著法語,「我害怕極了。」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冷靜點兒,」他用法語說,「別緊張。」他跟姬妮這種女人學到的法語遠遠超過他在學校裡的學習成果。姬妮是「吉內特」的簡稱,不過怎麼看這名字都像是編造出來的。她很可能有個平凡無奇的名字,比如弗朗索瓦絲。

這是個晴朗的早晨,和煦的微風從姬妮這間房子的窗戶吹進來。菲茨沒有聽到槍聲,也沒有聽見鵝卵石上列隊行進的靴子聲。「巴黎尚未陷落。」他低聲用安慰的口氣說。

他真不該說這個,這話讓她又發出了一陣嗚咽。

菲茨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時間是八點三十分。他必須在十點以前返回自己的酒店,一刻也不得耽誤。

姬妮說:「如果德國人來了,你會照顧我嗎?」

「當然,親愛的。」他壓下心裡的內疚。如果他能做到,那他一定會的,但她絕不是他的首要任務。

「他們會來嗎?」她小聲問道。

菲茨自己也說不清。德國軍隊比法國情報部門預言的多出一倍。他們已經攻進法國東北部地區,屢戰屢勝。現在,這股大軍已經到達巴黎的北部一線——到底那條戰線距離多遠,菲茨兩個小時後就知道了。

「有人說整座城市都不會防守,」姬妮抽泣著,「這是真的嗎?」

菲茨自己也無從得知。如果巴黎抵抗,就會被德國的大炮損毀。城中那些輝煌的建築就會遭受破壞,寬闊的林蔭大道會佈滿彈坑,小酒館和服裝精品店就會變成廢墟。這不得不讓人覺得還是投降好,以免遭此劫難。「這麼做對你們更好,」他裝出一副熱心的樣子對姬妮說,「你會跟一個胖胖的普魯士將軍做愛,他會用德語叫你『親愛的』。」

「我不想要普魯士人。」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小得幾乎聽不見,「我愛你。」

也許她這是真心話,也許只是把他看作離開這兒的一種途徑。人們想方設法離開巴黎,但這並不容易。大部分私人汽車已被強行招募。鐵路列車處於待命狀態,隨時準備徵用,車上的平民乘客被丟在荒郊野外。租輛出租車去波爾多要花一千五百法郎,這筆錢都能買一幢小房子了。

「也許不會那樣,」他寬慰她說,「德國人恐怕已經精疲力竭了。他們一個月來一直在行軍打仗。不可能一直這麼堅持。」

他自己甚至也有點相信了。法國人邊打邊撤,士兵一個個疲憊不堪,忍饑挨餓,士氣低落,但沒有多少人被俘,槍械損失也很有限。一貫沉著鎮靜的法軍總指揮霞飛將軍把盟軍調集在一起,撤退到巴黎的東南一線重新整編。他還無情地解除了那些不合要求的法軍高級軍官的職務,包括兩名軍長、七名團長和數十位各級指揮官。

德國人不瞭解這一點。菲茨看過被破譯的德軍往來信息,字裡行間充滿過度的自負。德軍統帥部實際上撤出了在法國的部隊,調派他們增援東普魯士。菲茨覺得此舉可能是個失誤。法國人還沒有徹底完蛋。

他對英國的動向不十分確定。

英國遠征軍規模很小,只有五個半師的部隊,而該地區參戰的法國部隊一共七十個師。但英國士兵在蒙斯作戰英勇,讓菲茨備感自豪,可五天之內,他們十萬人的部隊損失達到一萬五千人,不得不撤退。

威爾士步槍團是英國部隊的一部分,但菲茨並未跟他們一道作戰。起初,他為自己僅作為一位聯絡官進駐巴黎感到失望,他一直渴望跟自己的軍團一起戰鬥。他確信那些將軍們都當他是業餘的,就隨隨便便把他安插在某個無關緊要的地方。不過,他瞭解巴黎,又懂法語,很難拒絕這項他能勝任的工作。

事實證明,這項工作比他想像的重要。法國指揮官和他們在英國的盟友關係很是緊張。英國遠征軍的指揮是一個生性敏感,喜歡小題大做的傢伙——約翰・弗蘭奇爵士,「弗蘭奇」與「法國人」同音同字,讓人有點啼笑皆非。早先,他因為霞飛將軍與他缺乏溝通而悶悶不樂。儘管兩國氣氛不友好,但菲茨還是努力保持部隊指揮官之間的信息和情報暢通。

作為英國代表,遭受法國軍官不加掩飾的輕蔑對待,這種情況令菲茨尷尬,甚至覺得有點丟臉。而一周以前,情況已經開始惡化。約翰爵士通告霞飛,他的部隊需要兩天的休息。第二天他又更改為十天。法國人大驚失色,一時讓菲茨為自己的國家羞愧不已。

他就此事向約翰爵士的那位阿諛奉承的助手哈維上校抗辯,但他的申訴遭到了憤怒的拒絕。無奈之餘菲茨只得給陸軍部的一位副部長雷馬克勳爵打電話。他們曾是伊頓公學的同學,雷馬克又是茉黛的朋友,兩人經常交流各自的見聞。菲茨很不情願這樣依靠自己的上級軍官,但巴黎的這番爭鬥勢均力敵,十分微妙,他認為自己必須採取行動。他發現愛國沒有那麼簡單。

他的申訴產生了爆炸性的效果。阿斯奎斯首相派新上任的陸軍部長基奇納勳爵火速趕往巴黎,約翰爵士前天被自己的上司訓斥了一通。菲茨認為他極有可能被撤換。就算不是,至少也能給他敲敲警鐘,改改懶散的毛病。

菲茨很快就會弄清情況了。

他轉身下了床。

「你要走了?」姬妮說。

他站起身來:「我有工作要做。」

她踢開身上的床單。菲茨看著她那對完美的乳房。見他看著自己,她那雙淚眼笑了起來,迷人地分開兩腿。

他抗拒著這一誘惑。「煮點兒咖啡吧,親愛的。」他說。

她穿上一件淺綠色的絲綢罩衣,燒了一壺水,菲茨這邊也穿好了衣服。昨晚他在英國使館用野戰餐具吃的晚飯,但一吃完就脫下那套惹眼的猩紅色軍用夾克,換上晚禮服來了貧民區。

她用一隻大得像碗的杯子倒上濃濃的咖啡遞給他:「我今晚在阿爾伯特開的夜總會等你。」夜總會已經被正式關閉了,劇院和電影院也是如此。就連著名的「瘋狂牧羊女」劇院也是一片漆黑。咖啡館八點就關門了,餐館九點半停業。不過,讓偌大一個城市的夜生活完全停止也不容易,像阿爾伯特這種善於鑽營的人很快就開了非法經營點售賣香檳,價格自然是貴得離譜。

「我盡量在午夜前趕到。」他說。咖啡很苦,但立刻沖走了殘留的睡意。他給了姬妮一枚價值一英鎊的金幣。一晚上就付這麼多算得上慷慨,再說,眼下金子遠比紙幣值錢。

他與她吻別。她抱住他:「你今晚一定會去的,對嗎?」

菲茨為這個女孩感到惋惜。她的世界已經崩潰,讓她不知所措。他真希望自己能保護她,許諾永遠照顧她,但他做不到。他有個懷孕的妻子,如果碧情緒受到影響,她就可能流產。就算他單身,跟一個法國妓女糾纏也會被人恥笑。總之,姬妮只是千百萬人中的一個。現在人人自危,只有死亡能夠結束這種恐懼。「我會盡我所能。」說完,他便從她的懷抱裡抽身而出。

菲茨的藍色凱迪拉克正停在路邊。前蓋上插著一面小小的英國國旗。街上很少有私人汽車,車上大多插著旗子,通常是法國三色旗或者紅十字會的旗子,表示用於重要的戰爭工作。

把汽車從倫敦運到這兒來,讓菲茨動用了不少人脈,還花了一筆小錢疏通關係,但他認為這些都很值得。他每天都需要在英法兩國的指揮部穿梭往來,自己有車就沒必要到處求人借車或從資源緊缺的部隊調用馬匹了。

他按下自動曲柄,引擎轉了起來,汽車點火發動了。街上幾乎沒有任何車輛。就連公交車也被部隊徵用送上了前線。一大群羊正穿城而過,他不得不停在路邊等。這些羊大概是去火車東站,用火車運給部隊當給養的。

路過波旁宮的時候,他看見一小群人圍在一張剛貼的海報前,他好奇地停了車湊過去看。

致巴黎軍人

及巴黎市民

菲茨的目光往下移,告示末尾赫然署著巴黎衛戍司令加利埃尼將軍的簽名。那是位脾氣暴躁的老兵,退休了又被召回部隊。眾所周知,他召集開會不許任何人坐下,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快作出決定。

這張告示符合他的一貫風格,內容簡潔明瞭。

為進一步推動國防,共和國的政府人員已離開巴黎。

菲茨失望極了。政府竟然逃跑了!這幾天一直有傳言說部長們要逃到波爾多,但這幫政客是猶豫的,他們不想就這樣放棄首都。不過現在人還是走了。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信號。

告示後面的話則充滿鬥志。

我一直肩負著保衛巴黎、防範侵略者的責任。

這麼說,巴黎最終不會投降,菲茨想。這座城市會抗爭到底的。好!這肯定符合英國的利益。哪怕法國首都最後失守,征服它至少也會讓敵人耗費大力氣。

我會將這一責任履行到最後一刻。

菲茨不禁笑了。感謝上帝,我們還有這些老兵。

周圍的人看上去情緒複雜。有人用欽佩的口吻評論著,滿意地說加利埃尼是個戰士,他不會讓巴黎落入敵手。其他的人則更為現實。一個女人說,政府已經拋下我們不管了,這意味著德國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會進城。一個提著公文包的男人說,他已經把自己的妻兒送到鄉下弟弟家了。一個精心打扮的女子說她在廚房的碗櫃裡儲藏了三十公斤的干豆。

菲茨覺得英國對這場戰爭的貢獻,以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都會變得更加重要。

帶著一種強烈的使命感,他駕車前往麗茲大飯店。

進入他最喜歡的酒店大堂後,菲茨徑直朝電話亭走去。他撥通了英國大使館的電話,給大使留了條消息,把加利埃尼發告示的事情告訴他,以防聖-奧諾雷近郊還沒有得到這一消息。

他從電話亭裡出來的時候,意外地碰上了約翰爵士的助手哈維上校。

哈維打量著菲茨的燕尾服,說:「菲茨赫伯特少校!你穿成這樣是要幹什麼?」

「早上好,上校。」菲茨故意不去回答這個問題。顯然他徹夜未歸。

「現在是上午九點鐘!難道你不知道我們是在打仗嗎?」

這又是一個不需回答的問題,菲茨冷靜地說:「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先生?」

哈維橫行霸道慣了,最恨別人不怕他。「不要那麼傲慢,少校,」他說,「我們應付倫敦來的那幫倒霉礙事的訪客已經夠忙的了。」

菲茨眉毛一挑:「基奇納勳爵是陸軍部長。」

「政客們應該讓我們做自己的工作,但有人利用位高權重的朋友干涉我們。」他看上去像在懷疑菲茨,但沒膽量把話挑明。

「陸軍部惹來注意沒什麼稀奇的,」菲茨說,「德國人已經兵臨城下,可這邊竟然要求十天休息!」

「軍隊已經疲憊不堪了!」

「十天之內戰爭可能就結束了。我們到這兒幹什麼來了?不是來救援巴黎的嗎?」

「戰鬥正在關鍵時刻,基奇納卻把約翰爵士調離了總部。」哈維咆哮道。

「我看約翰爵士並不急於返回自己的部隊,」菲茨回敬道,「那晚我看到他在麗茲酒店用餐。」他知道自己表現得傲慢無禮,但實在忍不下去了。

「從我眼前滾開。」哈維說。

菲茨轉身上了樓。

他其實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漫不經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向哈維這種白癡低頭,對他來說,在軍隊裡成就一番事業才是關鍵。他討厭別人說自己比不上父親。哈維這種人在軍隊沒有多大用處,因為他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花在籠絡人心、打擊對手上面。但他同樣可以毀掉別人專注的事業,比如贏得這場戰爭。

菲茨思考著這些的同時,洗了個澡,刮了刮鬍子,穿上了威爾士步槍團少校的卡其制服。想到自己大概到了晚上才能吃上正餐,便點了一份煎蛋,又要了些咖啡,讓人送到套房裡。

他一天的工作在十點整開始,不再去想那個惡毒的哈維。穆雷中尉是個熱心的蘇格蘭小伙,從英國總部風塵僕僕趕來,給菲茨呈送早上收到的空中偵察報告。

菲茨馬上把文件翻譯成法文,用清晰優美的字體寫在淡藍色的麗茲信紙上。每天早上英國飛機都要飛越德軍陣地上空,偵察敵軍部隊的活動。菲茨的任務就是盡快將這些信息轉發給加利埃尼將軍。

穿過大廳往外走的時候,菲茨被門房領班叫住了——有電話找他。

電話另一端傳來的遙遠聲音有些失真:「菲茨,是你嗎?」但他還是驚訝地聽出那是茉黛的聲音。

「見鬼,你是怎麼把電話打到這兒來的?」只有政府和軍方能從倫敦往巴黎打電話。

「我是在陸軍部,在約翰尼・雷馬克的房間打的。」

「很高興聽到你的聲音,」菲茨說,「你怎麼樣?」

「大家都非常擔心,」她說,「一開始報紙上全是好消息。但有地理知識的人都知道,每一次法國勝利後,德國好像反而更深入了近百公里。不過上週日《泰晤士報》刊發了特別版。這不是很奇怪嗎?報紙上每天都充滿了謊言,等他們想說真話的時候,就推出一個特別版。」

她想要表現得詼諧和玩世不恭,但菲茨能聽出她聲音裡的恐懼和憤怒。「特別版是怎麼說的?」他問。

「它說我們部隊『節節敗退,潰不成軍』。阿斯奎斯氣急敗壞。現在大家都覺得巴黎隨時會淪陷。」她裝不下去了,說話帶了哭腔,「菲茨,你不會有事吧?」

他不能對她撒謊:「我也說不準。政府已經轉移到波爾多去了。約翰・弗蘭奇爵士已經被警告,但他還是指揮官。」

「約翰爵士向陸軍部抱怨,說基奇納去巴黎穿的是元帥軍服,說這違反禮儀,因為他現在是一個政府部長,是平民。」

「天啊,這種時候他還考慮禮儀!怎麼還不撤他的職呢?」

「約翰尼說,這樣做就像承認了失敗。」

「如果巴黎淪陷了,那又像什麼呢?」

「哦,菲茨!」茉黛哭了起來,「碧到時候生了孩子,可怎麼辦啊?」

「碧怎麼樣?」菲茨對剛度過的那一晚感到些許內疚。

茉黛吸了一下鼻子,稍稍鎮靜了些,說:「碧看上去很豐滿漂亮,早上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噁心了。」

「告訴她我想她。」

電話裡出現一陣干擾,傳出另一個聲音,持續幾秒鐘後消失了。這意味著他們的通話可能隨時會被切斷。茉黛又說話了,聲音聽上去十分哀婉:「菲茨,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啊?」

「幾天之內吧,」菲茨說,「無論如何都會了結的。」

「你要照顧好自己!」

「當然。」

電話斷了。

菲茨掛上聽筒,給門房領班塞了小費,走向旺多姆廣場。

他自己開車出發了。路上,茉黛電話裡提及的碧懷孕的事,讓他心神不寧。菲茨願為國捐軀,希望自己死得英勇,但他很想看看自己的孩子。他渴望以父親的身份,將孩子迎接到這個世界,看著他學習、成長,扶持他成為一個大人。他不願自己的子女在沒有父親的環境下長大。

菲茨開車穿過塞納河,進入一片被稱作「榮軍院」的軍事設施。加利埃尼把自己的總部安置在附近一所大樹掩映的學校——維克多-杜盧伊公立中學裡。正門崗哨森嚴,哨兵們的淺藍色上裝、紅色軍褲和軍帽,遠比英國的土色卡其制服時髦。但現代步槍的精準性意味著士兵必須在野戰中足夠隱蔽才能存活,這一點法國人還未能領會。

警衛全都認識菲茨,他徑直走了進去。這是一所女子學校,到處是寵物和花卉的圖案,寫著拉丁語動詞變格的黑板被推到了一邊。哨兵的步槍和軍官的靴子與此處雅致的環境格格不入。

菲茨直奔學校的教研室。一進屋他就感受到令人振奮的氣氛。牆上掛著一張法國中部的大地圖,上面用大頭針標記出各軍的據點。加利埃尼個子高大,雖然身形瘦削但腰桿筆直。此前他因身患前列腺癌,而於2月退休。但現在他又重新穿上軍裝,透過一雙夾鼻眼鏡緊盯著牆上的地圖。

菲茨敬了個禮,然後跟他的法國同僚迪皮伊少校按照法國禮儀握了握手,低聲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正在跟蹤馮・克魯克。」迪皮伊說。

加利埃尼有個九架舊飛機組成的空軍中隊,用來監視進犯敵軍的行動。馮・克魯克將軍是德國第一集團軍指揮,他的部隊離巴黎最近。

「你們有什麼收穫?」菲茨問道。

「收到兩份報告。」迪皮伊指了指地圖,「我們的空中偵察顯示,馮・克魯克正在向東南移動,也就是馬恩河方向。」

這證實了英國方面的報告。按照這條路線,第一集團軍將經過巴黎東部。而且,由於馮・克魯克指揮的是德軍右翼,這意味著他的整支部隊都將繞過這座城市。巴黎最終能逃脫一劫嗎?

迪皮伊接著說:「我們從騎兵偵察隊得到的報告也暗示了這一點。」

菲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德國人的軍事策略是先行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其後才去接管城市。」

「可是你沒看出來嗎?」迪皮伊興奮地說,「他們暴露了自己的側翼!」

菲茨並沒想到這一點。他心裡一直在擔心巴黎的命運。現在他才明白迪皮伊說的有道理,這正是大家感到興奮的原因。如果這情報是正確的,馮・克魯克此舉堪稱典型的軍事失誤。軍隊的側翼比其前鋒更脆弱。襲擊側翼就如同在背上插了一刀。

馮・克魯克怎麼會犯如此荒唐的錯誤?想必他以為法國已十分虛弱,毫無還手之力。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大錯特錯了。

菲茨轉身對將軍說:「我想這個你會非常感興趣,先生,」說著,他遞上手裡的信封,「這是我們今天早上進行的空中偵察報告。」

「呵!」加利埃尼驚呼一聲,連忙接了過去。

菲茨走到地圖那裡:「我可以說幾句嗎,將軍?」

加利埃尼點頭准許。英國人在此並不受待見,但提供任何情報都是受歡迎的。

菲茨一邊在腦海中對比著英文原圖,一邊說:「我們的兵力把馮・克魯克趕往這裡。」他在地圖上插了一根大頭針,「正在朝這個方向行進。」這話證實了法國人已確信的事實。

一時間,房間裡沉默下來。

「那麼說這是真的了,」迪皮伊平靜地說,「他們暴露了自己的側翼。」

加利埃尼將軍的雙眼在夾鼻眼鏡後面炯炯有神:「看來,輪到我們出擊了。」

凌晨三點,菲茨正在經歷最為悲觀的時刻——他躺在苗條的姬妮身邊,剛結束了一番溫存,他開始思念起妻子。接著,他又沮喪地想到馮・克魯克可能會發現失誤,改變行進路線。

但到了第二天,也就是9月4日星期五的早上,法國的守衛者們又歡欣鼓舞起來——馮・克魯克繼續向東南方向挺進。這對霞飛將軍來說已經足夠。他命令法國第六集團軍次日清晨從巴黎出發,襲擊馮・克魯克的後衛部隊。

但英國軍隊繼續撤退。

這天晚上菲茨在阿爾伯特夜總會見到姬妮時,情緒十分低落。「我們只有這一次機會了,」他對她解釋道,手裡端著一杯香檳雞尾酒,卻絲毫沒有讓他振作起來,「如果我們現在能打擊德軍,消耗他們的補給,就能拖住他們。但如果這次反擊失敗,巴黎就必定落入敵手。」

她坐在高腳凳上,纖長的雙腿交疊起來,讓絲襪發出一陣輕輕的颯颯聲。「可你為什麼這麼悲觀呢?」

「因為在這種關鍵時刻,英國軍隊卻在撤退。如果巴黎現在淪陷了,我們就永遠擺脫不掉這一恥辱。」

「霞飛將軍必須和約翰爵士當面談談,讓英國人應戰!你應該親自去找霞飛將軍!」

「他不會聽一個英國少校的話。他還會以為這是約翰爵士的某種詭計。那樣的話,我就會陷入麻煩,我倒是不介意。」

「那麼,跟他的顧問談談。」

「那也一樣成問題。我不能直接走進法軍指揮部,宣佈英國人正在背叛他們。」

「但你可以私下跟盧索爾將軍談談,不讓任何人知道。」

「怎麼談?」

「他就坐在那邊。」

順著她目光的方向,菲茨看到另一頭的桌子邊坐著一個六十歲上下的法國人,穿著便服,旁邊坐了個年輕的紅衣女郎。

「他人很隨和。」姬妮補充道。

「你認識他嗎?」

「我們認識一段時間了,但他更喜歡利澤特。」

菲茨猶豫了。他在考慮是不是該越過上司行動。但是時間緊迫,現在確實不是講究形式的時候。巴黎危在旦夕,他必須做所有能做的事。

「把我介紹給他。」他說。

「稍等一下。」姬妮優雅地滑下高腳凳,朝夜總會另一端走過去的同時,隨著鋼琴奏出的拉格泰姆曲調輕輕擺動,最後來到了將軍的桌前。她在他唇上輕輕一吻,對他的同伴微微一笑,然後坐了下來。短暫交談了幾分鐘後,姬妮向菲茨這邊招了招手。

盧索爾站起身來,兩個男人握了握手。「很榮幸見到你,先生。」菲茨說。

「這不是進行嚴肅談話的地方,」將軍說,「但姬妮向我保證你有十分緊急的事情相告。」

「的確十分緊急。」菲茨說著便坐了下來。

第二天,菲茨前往英軍在默倫的營地,位於巴黎東南方四十公里處。他親眼看到遠征部隊仍在撤退,心中不免沮喪。

也許他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霞飛的耳朵裡。也許傳到了,但霞飛對此也無能為力。

菲茨走進沃勒貝尼,這座路易十五時期的城堡氣勢磅礡,現在被約翰爵士當作指揮總部。他在前廳見到了哈維上校。「先生,協約國部隊正在發動進攻,我們卻在撤退,能問一句為什麼嗎?」菲茨盡量讓自己客氣一些。

「不,你不能問。」哈維說。

菲茨不肯罷休,按著心裡的怒火:「法國人認為他們跟德國人勢均力敵,我們只要出動一小部分兵力就能扭轉戰局。」

哈維輕蔑地笑了起來:「我猜到他們會這樣想。」聽他的口氣,就像法國人無權要求自己的盟友提供幫助似的。

菲茨覺得自己就要失去克制力了:「就因為我們畏首畏尾,巴黎有可能落入敵手!」

「你竟敢這樣說話,少校!」

「我們來這兒是為了救援法國。這可能是一場決定性的戰役。」菲茨忍不住提高了嗓門,「如果丟了巴黎,整個法國也就丟了,我們回家的時候要如何解釋?說我們一直在休息嗎?」

哈維沒有回答,視線越過菲茨落在他身後。菲茨扭過頭,發現一個穿著軍裝的身影正朝他們緩慢走來——黑色制服沒系紐扣,露出寬闊的腰身,不合體的紅馬褲下是緊裹的綁腿,紅色和金色相間的將軍帽低低壓在前額。花白眉毛下的淺色的眼睛正掃視著菲茨和哈維二人。菲茨認出來人便是霞飛將軍。

將軍步履沉重地從他們身邊經過,一位隨從緊跟其後。哈維對菲茨說:「這是不是你幹的好事?」

菲茨的驕傲不允許他說謊:「也許。」

「這件事還不算完。」哈維說著,便轉身匆匆跟上霞飛。

約翰爵士在一個小房間裡接待了霞飛,只有少數幾位軍官在場,菲茨並不在其列。他在軍官食堂裡等待著,想知道霞飛到底說了什麼,是否能說服約翰爵士結束英軍可恥的撤退,投入進攻行動。

兩個小時後,他從穆雷中尉那裡知道了答案。「他們說霞飛什麼招數都試了,」穆雷匯報說,「他又是懇求,又是痛哭流涕,還暗示說英國的榮譽面臨被永久玷污的危險。他的目的達到了。明天我們就轉向北線進軍。」

菲茨開心地笑了:「感謝上蒼!」

一分鐘後哈維上校走了過來。菲茨禮貌地站了起來。

「你做得太過分了,」哈維說,「盧索爾將軍把你的所作所為都告訴我了。當然,他認為是在表達對你的讚賞。」

「我不否認這一點,」菲茨說,「結果表明,這樣做是正確的。」

「聽我說,菲茨赫伯特,」哈維壓低了聲音,「你完蛋了。你背叛了自己的上級軍官。這個污點,永遠別想抹去。你別想得到提升,哪怕這場戰爭打上一年。你現在是少校,以後也永遠是少校。」

「謝謝你的坦誠,上校,」菲茨說,「不過,我參軍是為了打勝仗,不是為了獲得提升。」

約翰爵士星期日開始的推進行動十分謹慎,菲茨為此感到尷尬,但他欣慰的是這足以促使馮・克魯克調動兵力應對這一威脅。現在,德國人要同時應付西面和南面兩條戰線,對任何一位作戰指揮來說,都不啻一場噩夢。

星期一菲茨一早就醒了,裹著條毯子在城堡地板上將就了一宿之後,他倒是仍很樂觀。在軍官食堂吃罷早餐,菲茨便開始焦急地等待一早出動的偵察機返航。戰爭就是這樣,要麼是瘋狂的進擊,要麼就是徒勞無益的等待。城堡下面是一座據說建於公元一千年前後的教堂,他去看了一眼,不過他一直不理解人們到底去古老的教堂看什麼。

偵察行動匯報會在大客廳裡進行,這裡可以俯瞰公園和河道。軍官們坐在露營椅上,圍在一張簡單的木桌邊,周圍是十八世紀的奢華裝飾。約翰爵士下顎前凸,那張嘴巴在海象般的白鬍子下面總是扭曲出一種委屈而自負的表情。

飛行員報告說,英軍前方是一片開闊的田野,因為德軍縱隊已經向北部進發了。

菲茨很是得意。協約國部隊的反擊出乎意料,看來給德國人來了個措手不及。當然,他們很快會重新集結起來,但目前似乎陷入了困境。

他期待約翰爵士下令快速推進,但令人失望的是,這位指揮官只是重申了一下先前設定的有限目標。

菲茨用法語寫下他的報告,然後鑽進自己的汽車。他盡量加快速度朝四十公里外的巴黎開去,迎著出城的卡車、小汽車和馬拉大車組成的車流。各種車輛都擠滿了人,車頂高高堆放著行李,人們逃往南部,躲避入侵的德國人。

到了巴黎,菲茨被一隊黑皮膚的阿爾及利亞部隊耽擱了一會兒,他們穿城而過,從一個車站轉往另一個車站。部隊的軍官騎在騾子上,身上披著大紅色的斗篷。沿途有女人向他們獻上鮮花水果,咖啡館老闆給他們送來冷飲。

等他們過去,菲茨繼續往榮軍院開,去學校送報告。

英國的偵察再次證實了法國收到的報告。一部分德軍正在撤退。「我們必須加緊進攻!」老將軍說,「英國人在哪兒?」

菲茨走到地圖前,指出英國部隊的位置,以及約翰爵士下達的當天即將完成的進軍目標。

「這根本不夠!」加利埃尼氣憤地說,「你們應該更加主動!我們需要你們進攻,讓馮・克魯克忙於應付,無暇去增援側翼。你們什麼時候渡過馬恩河?」

菲茨答不上來。他為此深感慚愧。他贊同加利埃尼說出的每一句刻薄的話,但他不能當眾承認,所以只是說:「我會強烈向約翰爵士建議這一點,將軍。」

但加利埃尼已經想出辦法抵償英國部隊的倦怠狀態。「今天下午,我們將從第四軍團中派出第七師去增強在烏爾克河的莫努裡部隊。」他果斷地說。

他的參謀們立刻寫下命令。

迪皮伊上校隨後說:「將軍,我們沒有那麼多火車,無法把他們在天黑前全部運到那裡。」

「那就使用汽車。」加利埃尼說。

「汽車?」迪皮伊一臉困惑,「我們從哪兒弄那麼多汽車呢?」

「去雇出租車!」

房間裡的人全都盯著他。將軍這是瘋了嗎?

「給警察局長打電話,」加利埃尼說,「讓他命令他的人攔下城裡的所有出租車,甩掉裡面的乘客,命令司機把車統統開到這兒來。我們讓戰士坐上汽車,把他們送上戰場。」

菲茨意識到加利埃尼在動真格的,臉上露出笑意。這正是他喜歡的做事態度。無論用什麼辦法,只要能贏得勝利就行。

迪皮伊聳了聳肩膀,拿起了電話:「請立即接通警察局長的電話。」

菲茨心想:我一定要親眼見證一下。

他走到外面,點燃一支雪茄。他並沒有等太長時間。幾分鐘後,一輛紅色的雷諾出租車經過亞歷山大三世大橋,繞過那片栽滿觀賞花草的綠地,停在了主樓前面。緊接著又是兩輛,然後是十幾輛、上百輛。

幾小時內,數百輛清一色的紅色出租車停在了榮軍院前面。菲茨從來沒見過這種陣勢。

司機們靠在車邊,抽著煙斗,熱烈地交談著,等待著進一步指令。究竟為什麼讓他們來這兒,每個人都有與眾不同的推測。

最後,迪皮伊走出學校,來到街對面,一隻手拿著擴音器,另一隻手裡是一疊軍方徵用單。他爬上一輛出租車的引擎蓋,司機們一個個安靜下來。

「巴黎的軍事統帥需要五百輛出租車,從這裡開到布拉尼。」他用擴音器喊道。

司機們懷疑地看著他,全都默不作聲。

「每輛汽車要搭載五名士兵,把他們送到南特伊。」南特伊在約五十公里以東,離前線很近。司機開始明白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點點頭,咧開嘴笑。

菲茨猜到他們很願意為戰爭出一分力,尤其是以如此特殊的方式。

「離開前請拿一份表格填好,以便回來索取你們的報酬。」

人群中發出一陣嗡嗡聲。他們會得到報酬!這下就肯定贏得司機們的支持了。

「五百輛汽車先離開,然後我再給另外五百輛車發佈指令。巴黎萬歲!法蘭西萬歲!」

司機們爆發出一陣歡呼。他們圍住迪皮伊要表格。菲茨心情激動,上前幫忙分發單子。

很快,小汽車一輛輛發動起來,在大樓前面拐了個彎,朝著灑滿陽光的大橋駛去,起勁兒地按著喇叭,一條鮮紅的生命線源源不斷,奔赴戰鬥的前沿。

英國部隊用三天時間行軍四十公里。這讓菲茨備感羞辱。他們的進軍基本上毫無阻礙——若他們加快行進速度的話,本可以發動一場決定性的打擊。

然而,到了星期三,也就是9月9日的上午,他發現加利埃尼的手下一個個變得樂觀起來。馮・克魯克正在撤退。「德國人害怕了!」迪皮伊上校說。

菲茨不相信德國人會害怕,從地圖上更能看出問題。雖然英國人小心翼翼地緩慢行進,但他們已經進入了德國第一和第二軍團之間的空當之中,這塊空當是馮・克魯克向西推進迎擊巴黎方向的進攻時造成的。「我們找到了一個薄弱點,應該好好利用。」希望產生的激動讓菲茨聲音發抖。

他告誡自己要保持冷靜。目前為止,德國人打贏了每一場戰鬥。但他們的補給線越拉越長,戰士疲憊不堪,人數也因增援東普魯士而大幅減少。相比之下,法國在這一區域已獲得大量增援,因為是在自己的地盤,實際上也沒有補給線方面的麻煩。

英軍在馬恩河北面八公里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讓菲茨的希望落了空。約翰爵士為什麼要停滯不前?他沒有遭遇任何阻力!

不過,德國人似乎並未發現英國人如此膽怯,因為他們在繼續撤退,學校這邊又開始有了希望。

窗前的大樹拖長了影子,當天的最後一份戰況報告送達指揮部,一種稍顯克制的喜慶氣氛在加利埃尼和參謀人員中間瀰漫開來。傍晚時分,德國人開始潰逃了。

菲茨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個星期前的絕望又變成了希望。他坐在窄小的椅子上,盯著牆上的地圖。七天前德軍的行進路線像一塊發動進攻的跳板,現在,卻像是讓他們撞得頭破血流、不得不後撤的一堵牆。

太陽在埃菲爾鐵塔後面沉下時,協約國部隊實際上還沒有贏得任何一場勝利,但幾周來這是第一次讓德軍的推進陷於停頓。

迪皮伊上前跟菲茨擁抱,又左右親了親他的臉頰,這一次菲茨一點兒都沒有介意。

「我們阻住了他們。」加利埃尼說。讓菲茨驚訝的是,透過那雙夾鼻眼鏡,他看見這位老將軍的眼裡閃著淚花。「我們阻住了他們。」

馬恩河戰役後不久,雙方都開始挖開了戰壕。

九月的炎熱已過,轉眼間到了淒風苦雨的十月。戰線東端的僵局無可抵擋地擴展到了西部,就像癱瘓症在垂死的人身上蔓延。

秋天的決戰在戰線最西端、距離海岸三十多公里的比利時小鎮伊普爾展開。德軍發起猛攻,他們孤注一擲,試圖從側翼包抄英軍部隊。戰鬥持續了四個星期。與前期所有戰鬥不同,這一次是靜態的,雙方都躲在戰壕裡避開對方的炮火,只有在敵人機槍掃射時才不得不逃出陣地,作自殺式的突圍。英軍最後靠增援得救,增援部隊中包括一個軍團的棕皮膚印度士兵,他們穿著熱帶軍服,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

這一戰結束時,七萬五千名英軍士兵陣亡,遠征軍被打得七零八落。不過協約國部隊完成了從瑞士邊境到英吉利海峽一線的防禦屏障,入侵的德軍停了下來。

12月24日,菲茨待在離加萊不遠的聖-奧馬爾鎮的英軍總部,心情十分鬱悶。他還記得自己和其他軍官信誓旦旦地對戰士們許諾一定會回家過聖誕節。現在看來,戰爭似乎會持續一年甚至更長時間。雙方軍隊日復一日蜷縮在戰壕裡,吃變質的食物,飽受痢疾、戰壕足病和虱子的折磨,胡亂撲殺那些被扔在無人地帶的屍體上繁衍出來的老鼠。菲茨曾十分清楚英國為何必須參戰,但現在他已記不清原因了。

這天雨終於停了,天氣轉冷。約翰爵士向各部發出警告:敵人正在考慮在聖誕節發動襲擊。菲茨知道這完全是虛構的,因為沒有收到任何相應的情報。事實是,約翰爵士不想讓部隊在聖誕節時放鬆警惕。

每個士兵都會收到國王和王后十七歲的女兒瑪麗公主的一份禮物。這是一個帶浮雕裝飾的銅煙盒,裡面裝了香煙,還有公主的照片和一張國王送的聖誕賀卡。不吸煙的人,以及錫克教徒和護士收到的是巧克力或者其他糖果。

菲茨幫忙把禮品盒分發給威爾士步槍團的士兵。到了傍晚,他來不及趕回相對舒適的聖-奧馬爾,便留在了四營指揮部,那是一處潮濕的防空壕,離前線陣地不過四百米。他讀著福爾摩斯的故事,抽著一支細短的雪茄,雖說比不上他的賓利,但這些天也沒時間抽大雪茄。穆雷跟他待在一起,伊普爾戰役後他被提升為上尉。菲茨沒有得到提升——哈維倒是說話算話。

夜幕降臨後不久他就聽到零星的步槍射擊聲,覺得很吃驚。後來才弄清楚,戰士們看到了燈光,以為德軍打算偷襲便開了火。實際上那燈光不過是幾隻染了色的燈籠,是德軍用來裝飾防護牆的。

穆雷在前線待過一段時間,跟他談起守衛下一個防禦區的印度部隊。「這幫可憐的傢伙穿著夏天的軍裝就來了,因為上面告訴他們,天氣變冷之前戰爭肯定會結束。」他說,「不過我要告訴你,菲茨,這幫黑鬼可是挺機靈的。還記得我們跟陸軍部要德國人迫擊炮吧,能把榴彈拋過防禦牆的那種?那幫印度人用鑄鐵管子七拼八湊自己弄出了一架,看上去就像酒吧廁所裡修補過的抽水馬桶,但它居然能用!」

早上到處瀰漫著凍霧,腳下的地面變得堅硬。天剛放亮,菲茨和穆雷便給大家分發公主的禮物。一些士兵圍在火盆周圍取暖,不過他們都說要感謝這場霜凍,這總比到處是爛泥要好,由其是對那些患上戰壕足病的人。菲茨注意到有些士兵互相用威爾士語交談,但他們跟軍官說話時總是用英語。

三百多米外便是德軍的陣地,隱藏在與其軍服同樣顏色的晨霧中,那是一種毫無光澤的銀灰色。菲茨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樂聲——德國人在唱聖誕頌歌。他對音樂不怎麼在行,但還是聽出唱的是《平安夜》。

他回到防空壕,跟其他幾位軍官一道吃下那難以下嚥的早餐——變了味的麵包和罐裝火腿。隨後他便走到外面抽煙。他想起在泰-格溫由僕人侍候著吃早餐的情形:熱香腸、新鮮的雞蛋、配了香料的羊腰子、煙熏鮭魚和奶油吐司,還有香氣四溢、加了奶油的熱咖啡。他渴望穿上乾淨的內衣、熨燙挺括的襯衫、柔軟的羊毛外套。他也嚮往坐在晨間起居室的熊熊煤火旁,無所事事地讀《潘趣》雜誌上那些乏味無聊的笑話。

穆雷跟著走出了防空壕,對他說:「少校,有你的電話。是總部打來的。」

菲茨一驚。竟會有人費盡周折找到他,把電話打到這兒來。但願他在分發聖誕禮物這會兒,法國跟英國之間沒有再鬧出了什麼亂子。他皺著眉頭鑽進戰壕,拿起那台野戰電話的聽筒:「我是菲茨赫伯特。」

「早上好,少校。」菲茨辨認不出電話裡的聲音,「我是戴維斯上尉。您不認識我,我現在受人之托,向您轉達家裡的消息。」

家裡的消息?菲茨希望別是什麼壞消息。「太感謝你了,上尉。是什麼消息?」

「您妻子剛剛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先生。母子平安。」

「哦!」菲茨一屁股坐到了一隻箱子上。孩子還沒到預產期,時間早了一兩個禮拜。早產兒會很脆弱。不過消息說孩子很健康,碧也很好。

菲茨有兒子了,伯爵的封號有了繼承人。

「您聽得見嗎,少校?」戴維斯上尉問。

「是的,聽著呢,」菲茨說,「有點吃驚。孩子是早產。」

「正好是聖誕節,先生,我們覺得這消息會讓您高興。」

「的確,我很高興!」

「那就讓我第一個向你表示祝賀吧。」

「太感謝了,謝謝你。」菲茨的話還沒說完,但戴維斯上尉已經掛斷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菲茨才發現防空壕裡的其他軍官一直默默地盯著他。最後,其中一個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好消息!」菲茨說,「事實上,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做父親了。」

大家都來跟他握手,拍拍他的後背。穆雷拿出一瓶威士忌,儘管是在早上,大家還是為寶寶喝了祝福酒。「孩子叫什麼名字?」穆雷問。

「阿伯羅溫子爵,在我活著的時候該這麼叫。」菲茨說,隨後他意識到穆雷並不是問寶寶的封號,而是問他叫什麼名字。「喬治,隨我父親的名字,威廉是隨我爺爺。碧的父親叫彼得・尼古拉耶維奇,所以我們也會加在名字裡面。」

穆雷覺得很有意思。「喬治・威廉・彼得・尼古拉斯・菲茨赫伯特,阿伯羅溫子爵,」他說,「這麼多名字該夠用了!」

菲茨點點頭,幽默地附和說:「尤其是他的體重大概也就六七斤。」

他心裡充滿了自豪和喜悅,有一種要跟別人分享的衝動。他們喝光了威士忌後,他說:「我要沿著前線一路走過去,給大家分發雪茄。」

他離開了防空壕,沿著交通塹壕往前走。他難以抑制心中的那陣喜悅。四周沒有槍聲,空氣清爽,除了經過廁所時有些不一樣。他發覺自己心裡在想的不是碧,而是艾瑟爾。她生下孩子了嗎?住在用勒索菲茨的錢買下的房子裡,是不是高興呢?雖然她用一種強硬的方式跟他討價還價,讓他頗為震驚,但還是忍不住想到她懷的是他的孩子,他希望她能像碧那樣,平安生下自己的寶寶。

他走到最前沿的時候,所有雜念都沒了。當他轉過拐角進入前沿戰壕時,一下子驚呆了。

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他沿著戰壕,轉過一個彎,再拐向另一截壕溝。這裡就像鬼故事裡描述的那種漂浮的幽靈船,船體完好無損,卻空無一人。

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是不是遭到了攻擊,卻鬼使神差沒有匯報給菲茨?

他打算越過牆頭看個究竟。

幹這種事絕不可掉以輕心。第一天戰場上死了不少人,就是因為越過牆頭向外張望讓他們喪了命。

菲茨抄起一把短柄鐵鍬,把鍬頭慢慢舉起來,讓它高過牆頭。然後,他登上射擊塔台,一點一點抬高身子,直到可以從鍬頭和胸牆上端的窄縫中向外窺視。

眼前的一切讓他大吃一驚。

士兵們全都站在無人區那片彈坑纍纍的荒地上。但他們並非在作戰,而是圍成幾個小圈子,互相交談著。

他們的舉止顯得有些異樣,過了一會兒,菲茨發現有些軍服是黃褐色,另一些則是淺灰色。

這些士兵在跟敵人交談。

菲茨放下鐵鍬,把頭整個探出胸牆,緊盯著前面。無人區裡有好幾百士兵,成群結隊向左右兩側延伸,直到看不見的地方,英國人和德國人混在了一起。

見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找到一架塹壕梯,爬上了胸牆,大步跨過被炸翻的土地。士兵們拿出家人的和戀人的照片互相傳看,還拿出香煙給對方,想方設法說清楚意思,菲茨能聽到這樣的句子:「羅伯特是我,誰是你?」

他看到兩個中士正聊得起勁,一個英國人,一個德國人。他拍了拍英國兵的肩膀:「你……你這到底在幹什麼?」

那人用加地夫碼頭的那種喉音回答:「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先生。有些德國兵越過那邊的戰壕,沒拿槍,朝這邊喊叫『聖誕快樂』,隨後我們這邊也有人這麼喊了起來,他們朝對面走過去,大家就都跟著這麼做了。」

「可戰壕裡連一個人都沒有!」菲茨氣憤地說,「難道你們不覺得這可能是一個詭計?」

中士左右望了望整條戰線。「不,先生,說實話,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詭計。」他冷冷地說。

這傢伙沒有說錯。雙方的前沿部隊成了朋友,這一事實怎麼可能被敵人利用?

中士指了指那個德國人。「這人叫漢斯・布勞恩,先生,」他說,「他以前在倫敦的薩沃伊酒店當侍者。他會說英語!」

德國中士向菲茨敬了個禮:「很高興認識你,少校。」他說,「聖誕快樂。」他說話不像加地夫中士那樣帶有口音。說著,他遞上一個小酒瓶:「要不要嘗嘗這種烈酒?」

「天啊,饒了我吧。」菲茨回了一句,轉身走開了。

眼下的情況他無能為力。就算有威爾士中士這些底層軍官們的支持,也很難阻止。而沒有他們的幫助是絕對辦不成的。菲茨決定還是把情況向上級匯報,讓別人來處理這個麻煩。

他正要離開,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菲茨!菲茨!難道真是你嗎?」

這聲音很耳熟。他轉身,看見一個德國人正朝這邊走過來。等這人靠近了,他一下子就認了出來:「馮・烏爾裡希?」菲茨又驚又喜。

「正是在下!」沃爾特滿面微笑,伸出手來。菲茨不假思索地一把握住了。沃爾特使勁搖晃著他的手。他看上去更單薄了,菲茨想,白皙的皮膚變粗糙了,大概我自己也變了不少。

沃爾特說:「簡直讓人不敢相信,真是太巧了。」

「看見你健健康康的,我很高興,」菲茨說,「雖然我不應該這麼想。」

「一樣的,一樣的!」

「我們該怎麼應付這種局面?」菲茨指著這些正在締結友誼的士兵,「我覺得這很成問題。」

「我同意。到了明天,他們大概就不願意朝自己的新朋友開槍了。」

「那我們要怎麼辦?」

「我們必須盡快來一場戰鬥,讓他們恢復正常。如果一清早開始互相炮擊,他們很快就會互相仇恨了。」

「你說得對。」

「你怎麼樣,我的老朋友?」

菲茨想起他剛收到的好消息,心情愉快起來。「我當上父親了,」他說,「碧剛生了一個男孩。抽支雪茄吧。」

他們點燃雪茄。沃爾特透露,他曾到過東部戰線。「俄國人腐爛透頂,」他鄙夷地說,「軍官把軍需物資賣到黑市,讓那些步兵挨餓受凍。東普魯士的一半人口都穿著他們撿便宜買來的俄國軍靴,而俄國士兵卻光著腳。」

菲茨則說了一些巴黎的情況。「那家你最喜歡的霍依辛餐館仍然開著。」他說。

戰士們開始了一場足球比賽,英國隊對德國隊,他們把軍帽堆在一起當球門。「我得把情況向上匯報了。」菲茨說。

「我也一樣,」沃爾特說,「不過我想先問問你,茉黛她怎麼樣?」

「應該好吧,我想。」

「我特別請求你轉達一下我對她的問候。」

菲茨很驚奇沃爾特為何要強調這樣一個原本尋常的客套。「當然,」他說,「有什麼特殊原因?」

沃爾特移開目光:「在我離開倫敦之前……我跟她在韋斯特安普敦夫人的舞會上跳過舞。那是我在這該死的戰爭之前做的最後一件文明事。」

沃爾特看上去很動感情,說話時聲音都在顫抖,他幾乎從不像現在這樣,把英語和德語混在一起說。或許這是受了聖誕節氣氛的影響吧。

沃爾特繼續說:「我非常希望她能知道,我在聖誕節這天想著她。」他兩眼濕漉漉地看著菲茨,「你一定會告訴她吧,我的老朋友?」

「我一定轉告,」菲茨說,「相信她聽了會很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