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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第十章 陷馬陵,龐涓悵然飲劍

田忌離楚後,為搶佔先機,昭陽請奏楚王,親為主將,引軍六萬,直逼陘山。同時,懷王旨令文學侍從屈原起草一封措辭犀利的開戰檄文,自己親錄一遍,加蓋印璽,派專使送達大梁。因在幾年前的六國伐秦中被蘇秦選中草擬盟書,屈原不僅聞名列國,也在楚國朝野被傳揚為第一才子。伐秦無果後,屈原被太子槐留在身邊,早晚侍從。太子槐繼位後,在第一批任免名單中將屈原破格擢升為文學侍從,位列中大夫,主筆各類詔書、喻旨之類,類似於中原列國的御史。屈原一向讚賞蘇秦的合縱遠謀,對魏伐趙、伐韓不無痛心,因而在檄文中直抒胸臆,其文字之犀利,辭章之華美,即使閱讀甚多的魏惠王也禁不住掩卷叫絕,反覆詠歎。

早在楚國檄文抵梁之前,龐涓就已得到魏使馮郝的密報,同時,各路探馬也將楚兵調防情勢相繼報來。

楚有陘山之痛,此番加兵,想必是要奪回陘山。龐涓不敢小覷,一面暫緩攻韓,增加哨探,加強陘山防務,一面備好模仿齊人而新配置的兩萬輕騎銳卒,早晚待命,一旦楚軍進攻陘山,就出動由秦人援助的騎兵,遠程包抄到楚軍身後,給昭陽以致命一擊。

然而,一月下來,楚軍並未進攻陘山,只是將前軍大營屯紮在離陘山約三十里開外的一個水澤邊,主力仍舊龜縮於方城之內。哨馬一天一報,楚軍只是不動。

就在魏人開始鬆懈之時,公子嗣來報,說是楚國大軍約六萬於昨日突然出動,繞過陘山要塞,向東插向項城、苦縣一帶。

龐涓急到沙盤前面,一番深思之後,認定昭陽此舉,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避開龐涓與魏軍主力,伺機襄陵。龐涓曉得,多年以來,昭陽一直對宋地耿耿於懷,而魏國襄陵就如一把尖刀卡在宋國西南大門上,離宋都睢陽僅只咫尺之遙,這不僅讓宋人不爽,也讓楚人有所忌憚。

得出這一判斷,龐涓非但沒有緊張,反倒鬆了一口氣。前番齊人救趙,孫臏第一陣即打襄陵,讓龐涓一下子意識到此地的重要。桂陵戰後,龐涓重點加強襄陵防禦,特別奏報惠王,將破敵有功的鄭克提升為襄陵郡守,轄制周邊五邑約四萬守卒。這且不說,龐涓早已得知,站在鄭克背後的是公孫衍。只要有公孫衍在,昭陽想討便宜沒那麼容易。

擱置過楚人,龐涓轉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齊人身上。

說實在的,龐涓真正揪心也想真心一搏的仍舊是齊人。桂陵之戰中敗給田忌,一直讓龐涓耿耿於懷。儘管曉得自己真正的對手是孫臏,但畢竟田忌是名義上的主帥。孫臏已去,此番齊軍若是再來,他倒是希望主將仍是田忌,他想與田忌好好戰一場,讓他再次品嚐被羞辱的味道,順便領略一下什麼才叫戰爭藝術,只可惜,這個謀劃竟讓張儀攪黃了。若是田忌不能回齊,齊王就不會派兵援韓。楚國不敢爭鋒,趙國早無實力,再沒有齊國救援,由魏國獨戰韓國,於龐涓來說,顯得沒了什麼趣味。

然而,就在龐涓多少顯出些鬱悶之時,張儀趕至,一邊交給他屈原起草的檄文副本,一邊敲著几案道:「龐兄,在下另外帶給你兩個訊息。」

「快講。」龐涓擱下檄文,緊盯過來。

「第一個訊息,好壞兼具,即於魏國不是好事,但於好戰的龐兄卻未必是壞事。在下接到快報,齊王已經旨令出兵救韓,如果不出所料,齊國五都之軍將於半月之後會聚阿邑。」

「爽快!」龐涓一擂几案。

「你猜主將是誰?」

「不會是田嬰吧?」

「是田忌。陳軫那廝未能攔住田忌,讓他溜回齊國了。」

「哈哈哈哈!」龐涓仰天長笑,道,「買賣來了,在下等的正是此人呢!」

「第二個完全不好,怕是龐兄不想聽的。」

「張兄但講無妨。」龐涓說著,仍舊未能收攏住笑。

「孫兄沒死!」

正笑中的龐涓一下子噎住,目瞪口呆,半晌,道:「這……這怎麼可能呢?」

「在下得到可靠細報,」張儀緩緩說道,「孫兄只是詐死。田忌出走後,有人送給孫兄一粒藥丸,之後不久,孫兄就死了;在我大軍伐韓之際,蘇兄趕往宋國定陶,在一個鬧市裡尋到孫兄,二人一道趕往臨淄,又過不久,田忌也就回來了。」

龐涓似是沒有聽見他在講什麼,半晌方道:「何人送給孫臏藥丸?」

「估計是先生。據細報所講,送那藥丸的是師兄,說是師姐所贈。如果不出在下判斷,這贈藥與孫兄詐死之間,必有關聯。」

「這老不死的!」龐涓從牙縫裡擠道。

「龐兄?」見他對先生說出不敬之語,張儀正色道。

龐涓這也反應過來,有所抱歉地苦笑一下,捏緊拳頭,道:「孫兄沒死也好。在下正想與他明明白白地玩一場呢!」

「也是。」張儀半是分析,半是慫恿,「前番桂陵之敗,因於龐兄沒有料到對手會是孫兄。他在暗處,龐兄在明處。此番孫兄詐死,且還刻意隱瞞迄今,顯然是想重演故伎,只未料到你我這已知情。就眼下來看,情勢完全反轉過來,孫兄在明處,你我反在暗處了。再說,孫兄所恃是其先祖的《孫子兵法》,龐兄手頭這也有了足本的《吳子兵法》,鹿死誰手,正可一試呢!」

「是啊!」龐涓豪氣頓起,再次握拳,「天無二日,林無二雄,鬼谷中時,在下就已曉得,在下與孫兄不可並舉於世,這一戰終是難脫。」

「龐兄所言精闢。」張儀的語氣這也激動起來,揮拳應和,「在下與蘇兄,也是這般。他倡合縱,在下連橫,縱橫不可同世並舉,在下與蘇兄,也當一決。前番援趙,蘇兄東奔西走,跑前忙後,今番援韓,蘇兄更是赤臂上陣,聽聞這已替代鄒忌,親自為孫兄督運糧草呢。蘇兄既已這般,在下就也不可閒著。你我聯手,陪蘇兄、孫兄玩他一把!」

「好!」龐涓聲音沙啞,一臉殺氣。

不出張儀所料,齊國五都之兵再次會聚阿邑。

許是將與龐涓作終極對決,出臨淄後,孫臏的情緒一直不好,要麼坐在他的輜車裡,隨車輪顛簸,要麼坐在他的軍帳裡,閉目冥思,極少說話,遠不如前番圍魏救趙時那般,一路上對田忌諄諄教戰。

許是曉得孫臏尚未謀定,田忌並不著急,吩咐部將,誰也不可打擾孫臏。然而,大軍這已全部屯在阿邑了,孫臏仍無動靜,仍是由早至晚地坐在帳篷裡不聲不響。一天又一天,田忌坐不住了,扯上副將田嬰徑至孫遙帳中,道:「前番救趙,軍師籌策圍魏,此番救韓,軍師可有妙策?」

「圍梁。」孫臏顯然已經籌出策了,只待求問。

「這這這……」田忌怔了,看向田嬰,見他也是一臉茫然,轉對孫臏,不無狐疑道,「軍師不會是把龐涓當成傻瓜了吧?」

「依將軍之意,當該如何救韓?」孫臏雙眼微啟,看向田忌。

「龐涓前番伐趙,此番伐韓,情同勢不同。」田忌謀略在懷,侃侃陳辭,「前番伐趙,魏合秦、中山之力,勢大氣猛;此番伐韓,魏乃孤軍作戰。前番,趙國無備而戰,龐涓勝在突襲,趙人東西分割,南北受敵,潰不成軍;此番,韓人早有所備,兵精糧足,雖敗數陣但氣勢未減。這且不說,楚人已與魏人開戰,昭陽兵屯苦縣,鋒指襄陵,方城楚軍也在伺機而動,時刻可以進逼陘山,反觀魏人,雖對韓人有攻略,皆為小勝,鄭城、陽翟迄今巋然不動。龐涓內有硬骨頭待啃,外有強敵虎視,軍心惶惶,難以兩顧。我當與楚人協作,借楚人之力,與龐涓決戰於韓境。在下之意是,我可兵分兩路,一路使輕騎過宋,由襄陵插向西南,經由楚地直插韓境,從東面進逼,與方城楚軍夾攻陘山,迫使攻陽翟之敵回身自救,陽翟之圍自解;另一路為主力,由襄陵西下,直過魏境,從屁股後面堵住魏人,與韓人兩面夾擊,與龐涓決戰於鄭城之下。」

田忌一氣講完,眼巴巴地望著孫臏。

孫臏一動不動,兩眼迷離。

「孫兄?」田忌小聲催道。

「剔除老弱病幼,選能戰之士六萬,圍梁。」孫臏惜字如金。

龐涓麾下有魏卒八萬,孫臏僅點六萬,比前番救趙之時還少兩萬,田忌、田嬰心裡盡皆打鼓。無論如何,以六萬兵士對八萬武卒,勝算幾乎沒有。

「請問軍師,」田嬰透過氣來,插道,「依舊如救趙時那樣,只以騎卒佯攻大梁嗎?」

「三軍偕同,全力以赴,實攻大梁。」孫臏一字一頓,言訖閉目。

顯然,孫臏謀定了。

田忌驚愕有頃,看向田嬰:「動員三軍,選敢死之士六萬,三日之後,兵發大梁!」

就在齊國三軍依據孫臏之謀,兵發大梁之際,鄭城外圍,魏國中軍大帳的大沙盤前,張儀與龐涓也在謀議齊軍動向。

「依龐兄估算,」張儀指向沙盤,問龐涓道,「此番孫兄該當如何用兵?」

「這個嘛,」龐涓微微一笑,反推過來,「張兄既已熟背《吳子兵法》,想必早已推出孫兄妙策,敢請指點!」

「龐兄這是逼在下獻醜呢,」張儀回以一笑,斂神說道,「韓地不同於趙地,趙齊交接,韓齊卻遠融宋、魏,齊軍乃是長距奔襲。如果在下是孫兄,仍將捨車用騎。」手指沙盤,「孫兄或將兵分兩路,一路為輕騎,由這裡到這裡,長驅直入,配合楚人,夾攻陘山,以解陽翟之圍。另一路,由這裡到鄭城,配合韓人,與我主力決戰。」

龐涓嘴角撇出一絲笑,微微搖頭。

「這……」張儀眼珠子一轉,「孫兄或會不視韓國,與楚合謀,南北夾擊,趁我兵力在韓、無暇他顧之際,徹底瓜分宋國,順帶取走襄陵,迫我回師救宋並襄陵,與之決戰,韓圍由是而解。」

龐涓嘴角又出一笑。

「喲嘿!」張儀來勁了,接連拋出兩套方案,不想皆被龐涓否決。

「咦,」張儀智窮,敲著沙盤架子,一臉不服地看向龐涓,「我說龐兄,這也不成,那也不是,依龐兄之見,孫兄該當如何用兵?」

龐涓伸手指向大梁,在上面繞個圈。

「龐兄是說,孫兄仍會出兵大梁?」張儀不無驚訝道。

龐涓點頭。

張儀鼻孔裡「哼」出一聲,哂笑道:「我說龐兄,今朝並未喝酒,怎就出此醉招哩!孫兄已經圍過大梁,是傻瓜也不會再來第二次!」

「不瞞張兄,」龐涓凝視沙盤,「在下面對此盤苦思數日,思考過不下三十個方案,皆被否決。縱觀孫兄用兵,只有一妙,即在於攻其必救。當年戰昭陽,此人之計是明攻項城,暗取陘山;前番救趙,此人所謀,亦為此策;此番救韓,我唯一必救之地,除此無他。」

「呵呵呵,」張儀笑道,「你是把孫兄視作木頭疙瘩了。天地之道,莫過於變化。軍情無常,因勢利導,孫兄熟讀兵法,難道這般一成不變,只用一招制敵?」

「這要看是何人用兵、對誰用兵才是。」龐涓應道,「正因孫兄熟讀兵法,在下才作此判。」

「好吧,」張儀擺手,道,「龐兄既然如此肯定,想必已有應對妙策了。」

「一、絕其糧道;二、給宋王壓力,迫其在齊人退兵之時,不得納其入內。」

張儀長吸一口氣,琢磨有頃,豎拇指道:「龐兄果然高謀。之後呢?」

「就如前番在邯鄲一般,我大軍按兵不動,依舊困韓,使齊兵圍梁。俟其糧絕,齊軍必亂,田忌必退。屆時,我可起兵追之,齊之捷徑是退往宋境,由宋人供糧,之後徐徐返齊。宋人若是不納,田忌要麼與宋國開戰,要麼轉往衛境,由衛返齊,要麼轉往楚境,與楚兵會合。在下斷定,齊人不會與宋國開戰,也不會受制於楚,必過衛境,此時,我則直驅衛境,在齊衛邊界與齊人決戰,活擒田忌!」

「龐兄妙計,」張儀聽得眼珠子瞪起,「只是,孫兄若是不去大梁呢?」

「方纔講了,」龐涓應道,「在下考慮多遍,此招是上上之策,孫兄用兵,必行此道,否則,齊人更無勝算。」

「就賭此策。」張儀眨巴幾下眼皮,道,「用兵打仗,還是龐兄厲害,在下聽龐兄就是。龐兄只在此處安心剿韓,龐兄所言之事,在下包辦。」

辭別龐涓,張儀直驅睢陽,入宋宮覲見宋王。

宋王名偃,本為宋辟公次子,自幼勇武過人,據說力能直鉤。宋辟公駕崩,太子剔成即位,公子偃不服其兄,自恃勇武,率部眾以武力襲擊剔成,剔成不敵,敗走入齊,不久客死他鄉,偃遂自立為君,並於齊魏相王不久,詔書天下,宣佈南面稱尊。儘管這一尊位飽受朝野詬病,迄今為止,莫說是天下大國,即使泗上小國,也無一家認可,宋王偃卻樂在其中,不僅花費重金招募天下勇武之士,誅滅貳心之臣,重用阿諛奉迎小人,且在稱尊之初,於大庭廣眾之下笞天鞭地,昭示其不屑於大周禮樂。

時至戰國,真也見怪不怪。逐兄亂禮,笞天鞭地,妄自稱尊,不自量力若此,天下本應共誅之才是,然而,宋偃肆虐宋地已逾八年,迄今為止,竟是安然無恙。

不是沒人誅伐他,而是想誅伐他的實在太多。

楚國昭陽最是起勁。就在宋偃逐兄自立的次年,昭陽就引軍伐宋,未料齊國田忌出兵援宋,楚齊在泗水岸邊對峙月餘,昭陽無機可乘,不戰而退。在宋偃稱王之後,昭陽趁齊人全力應對越王無疆、無暇他顧之際,再度伐宋,不料魏國出兵,龐涓、孫臏聯手,以攻其必救之謀大敗楚人,昭陽尺寸土地未得,反折兵六萬,失去北疆要塞陘山。

宋王偃曉得,齊、魏不惜血本地前來相救,不是自己德有多高,望有多重,而是自己佔據了膏腴之地——東到彭城、西到睢陽(原是襄陵,早年就被魏將吳起奪占)、北到定陶,方圓數百里的濟、泗沃野。北有鴻溝,南有泓水,東有泗水,中有睢水,四水貫通的這塊土地簡直就是天然糧倉。這且不說,宋國先祖微子,本為商人,營商是宋人世代傳統,北疆陶邑,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定陶,更是天下著名商都,早在春秋年代,就出過陶朱公這樣富可敵國的巨賈,不久前過世的魏國大商白圭也是在此地學習商道,累積起萬金家財。

齊、魏、楚三大巨鱷之間夾裹一塊肥肉,反倒最是安全。三大巨鱷中,無論哪只張口,宋偃都向另外兩隻求救,且屢屢得逞。有齊、魏,他不懼楚;有齊、楚,他也並不懼魏。這且不說,宋偃還多次派使討好西秦,鼓勵國人與秦通商。在他眼裡,顯然已將幾個天下大國玩弄於股掌之上。這也是宋王偃在大國間游刃有餘、怡然自得的底氣所在。

張儀要破的正是他的這個底氣。

宋王偃曉得張儀其人,也曉得張儀此來要做什麼。然而,昨有魏國桂陵之敗,今有齊、楚兩國加兵,宋偃也就未把魏人看在眼裡。廷見之時,宋偃做出懵懂無知之狀,盯住張儀,良久,傾身發問,語氣甚恭:「宋偃有一請,不知張子肯賞臉否?」

「大王不必客氣,儀洗耳恭聽。」張儀將「大王」二字故意講得甚重。

「聽聞張子舌長三尺,宋偃好奇,早就有心見識,直到今日方得機緣,還請張子賞臉。」

「大王請近前來。」

宋偃果然離席,走向張儀。張儀張開大口,將舌頭伸到最長。宋偃觀賞有頃,返回席位,仰天長笑。

「大王可為儀之三尺長舌而笑?」張儀歪頭問道。

「張子之舌,不過尋常人而已。」宋偃斂住笑,將「偃」改為「寡人」,不無誇張地搖頭道,「若非親驗,寡人差點迷信世人謬傳矣。」

「儀讓大王失望了!」張儀嘴角撇出一絲笑,略略拱手。

「聽聞張子在楚多年,頗是知楚。自寡人即位,甚重楚人,視其為虎。豈料此虎兩番戲我,卻又兩番遭侮。寡人無知,敢問張子,是楚人不自量力呢,還是寡人……」宋偃故意頓住話頭。

張儀微微一笑,身子略略後仰。

「不瞞張子,楚人幾番戲我,大宋臣民力諫伐之,寡人為此謀劃多年,欲在明春起大兵五萬伐楚,張子以為可否?」

「聽聞大王力可直鉤,儀不敢信,誠願一睹。」張儀繞開話題。

「拿鉤來!」宋偃喝道。

早有人呈上一鉤,由烏金打製,足有核桃粗細。宋偃雙手握之,紮好架勢,暗暗發力,在眾臣關注下,金鉤被一點點兒扳直。

眾臣無不喝彩。

「果力士也,張儀誠服。」張儀拱手,指向旁邊一根合抱粗細的楠木巨柱,「請大王試之以柱,將之撼動。」

「這這這……」宋偃看看那柱,不解地望向張儀,「此為頂殿之柱,豈可撼之?」

「大王動之分毫即可!」

「此為楠木之柱,上承萬鈞之重,縱有神力,也不可撼之分毫。」

「大王聖明!」張儀就勢應道,「大王力可直鉤,卻不可撼動楠木之柱分毫。大王服宋,如伸烏金之鉤;大王伐楚,如撼楠木之柱!」

「張子好言辭!」宋偃哈哈幾聲長笑,拱手道,「張子既有此說,寡人就不伐楚了。敢問張子此來,可有教寡人之處?」

「請大王屏退左右。」

宋偃略略一想,揮手:「諸位愛卿,今日散朝!」指向張儀,「張子若是有暇,可隨寡人後花園中一敘。」

二人來到後花園中,在一處木閣上坐定。

「張子,此地無人了,有話請講。」

「張儀臨出行前,」張儀嘴角含笑,兩道目光卻充滿不屑之氣,「我家大王對儀念詠一詩,宋王可願一聞?」

「哦?」宋偃略吃一怔,不無好奇道,「你家大王所吟何詩?」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張儀閉目吟道。

宋偃略略一怔,不解道:「敢問張子,此詩何喻?」

「大王真的不知?」張儀睜眼,不無驚訝,「傳聞貴國有民喚作韓憑,韓憑有妻喚作息露。息露外出採桑,大王見其貌美,擄其入宮。韓憑有所抱怨,大王怒,罰其苦役,使其修築宮城門樓。此詩則為其妻息露所作。」

「咦?」宋偃撓撓頭皮,目光詫異,「寡人怎就不曉得此事呢?對了,那詩何解?」

「其雨淫淫,喻大王好色淫蕩;河大水深,喻大王勢大力強;日出當心,喻此女已萌死志,與其夫約定死期。」

「後來呢?」宋偃急道。

「此女密以此詩送達韓憑,韓憑於約定時辰以長絹吊死於城樓之下。大王聞之解氣,攜息露前往探視,此女趁王不備,縱身跳樓。大王急扯其衣,不料扯之不住,眼睜睜地看著美女摔於城牆之下。大王心疼此女,下城樓探視,從此女腰間摸出一絹,上面又是一詩,大王可願聽否?」

「何詩?」宋偃好奇地追問。

「王利其生,妾利其死。乞以此屍,賜憑合葬。」

「他們的屍骨可得合葬?」宋偃再問。

「這該問大王您呀!」張儀目光直逼過來。

「是了是了,」宋偃拍拍腦瓜子,「張子再講下去。」

「大王嫉妒,不賜合葬,故意使二墓遠隔數丈之遙。不料一夜之間,二墓各長一樹,一雄一雌,不過旬日即遮天蔽日,上面枝葉相連,下面盤根錯節,夫妻切切之情,天地為之嗚咽,鬼神為之悲泣。儀聞之,亦不勝唏噓。」

宋偃也是唏噓幾下,似是陡然間醒悟過來,直視張儀,面含怒容:「敢問張子,你編此故事,可是有意奚落寡人的不是?」

「儀不敢。」張儀應道,「儀是聽魏王所講。」

「魏王由何聽來?」

「這個儀就不曉得了,許是小說家之言吧!大梁城內城外,小說家不在少數,專編列國故事混口飯吃。」

「哈哈哈哈,」宋偃長笑幾聲,「這個是了。只是你家大王偏聽街談巷議,倒失聰明,待寡人有暇,也到街頭尋他幾個小說家,編那魏罃幾個故事。」

「大王可知,」張儀二目直視宋偃,「小說家們何以這般編排?」

「寡人不知。」

「因為大王失道,已不得民心。」張儀一字一頓。

宋偃驚愕。

「自古迄今,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得民心者,死無葬身之地。」

「你……」宋偃氣結,「好你個張儀,竟敢在寡人面前編排故事,硬說寡人失道!好,你且說說,寡人何處失道了?」

「風聞大王恃力逐殺先君剔成,可有此事?」

「是此人無道,不恤臣民,該殺!寡人留他一條性命於齊,已見慈悲了。」

「風聞大王笞天鞭地,焚燒社稷神祇,可有諸事?」

「天地不仁,社稷不義,使我數百里膏腴之地連旱三年,多邑顆粒無收,難道不該笞之、鞭之、焚之?」

「風聞大王剖駝者之背,鍥朝涉者之脛,可有諸事?」

「無稽之談!」宋偃震怒,忽身而起,手指張儀,「連這等惡言穢語你也相信,妄稱天下辯者!」

「哈哈哈哈,」張儀爆出一聲長笑,「大王息怒!街談巷議,皆為小說家虛言,儀信口拈來,大王姑妄聽之。」指席位,「大王請坐,儀有實言以告。」

宋偃氣呼呼地坐下。

「越王無疆坐擁三千里江山,御使百五十萬臣民,號令二十萬銳卒,齊人傾齊國之力應對,依舊防不勝防。敢問大王,可比越王無疆?」

宋偃略現尷尬,道:「寡人弗如。」

「巴、蜀二王統御方圓數千里巴山蜀水,山高谷深,四塞皆險,更有巴蜀不化之民逾兩百萬計,楚王對巴征戰數百年,奈何巴王不得,秦君與蜀約游於漢中,秦君遭戲。敢問大王,可比巴、蜀二王?」

宋偃把臉轉向一側,有頃,嘟噥一聲:「寡人弗如。」

「拋開蠻夷,就中原列國而論,大王可比趙侯?聽蘇秦之言,舉傾國之力,縱六國以抗秦,兵臨函谷關下,金鼓響應,五嶽為之震顫!」

宋偃長吸一口氣,聲音愈見微弱:「寡人弗如。」

「拋開強趙,單說弱韓,定陶之富可比陽翟?五百里無險可守之地可比韓國千里山川?大王之威可比韓王?」

宋偃的聲音幾乎聽不到了:「寡人弗如。」

「大王且聽,」張儀口若懸河,氣勢磅礡,「儀出鬼谷,使越王無疆二十萬水陸大兵調頭,去齊適楚,自投死路;儀到西秦,先佐秦君以一國之力退六國之軍,繼而親引大軍,翻山越嶺,深入不毛,於一年之內滅巴服蜀,平定西南數千里邊陲;儀去秦至魏,使師弟龐涓陷趙於絕地,拔其邯鄲,今又伐韓,鄭城、陽翟兩處城野,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皆是武卒營帳。敢問大王,儀之舌長可過三尺?」

想到自己方才輕蔑之言,宋偃的頭低下去了。無論如何,張儀所言不虛,所列無不是他所熟知的。

「不瞞大王,」張儀話鋒一轉,「旬日之前,儀在鄭城腳下,龐涓帳中,與龐涓謀議大王,龐涓對王在前番伐趙中暗助齊人一事頗多微詞,揚言攻下鄭城後就兵發睢陽,親口問問大王,魏國究竟於何日又因何事開罪於大王,是儀適時插上一言,這來睢陽與大王先行溝通。」

經張儀一番連蒙帶嚇,外強中乾的宋偃氣勢頓無,連連拱手道:「寡人無知,敬請張子賜教!」

「賜教不敢,儀有幾言正告大王,無論是齊人還是楚人,都在覬覦大王座下這片寶地,大王坐在刀山之尖,卻不自知。十年之前,昭陽伐楚,齊人施救,非為救大王,是不想讓楚人染指宋地;之後越兵加齊,昭陽趁機再次舉兵伐宋,是龐涓出兵,擊敗昭陽,方才保得宋地完全;今日又是,龐將軍伐韓,昭陽發兵六萬,名為救韓,卻屯兵於苦縣。至於齊人,儀就不說了,前番齊人攻我,大王借道,當是謀取襄陵。然而,道借了,大王的襄陵呢?齊人以疲弱之兵佯攻襄陵,只為應對大王,卻以主力攻我大梁。大王捫心自問,四鄰之中,真誠助大王的是不是只有魏王一人?大王之所以安居一隅,迄今無恙,是因為大魏十萬武卒在後鼎持。大王若是視而不見,自恃無知,楚、齊之兵再生異心時,龐將軍怕就……」張儀有意頓住。

「不不不,」宋偃聽得額頭汗出,急拱手道,「敬請張子轉告龐將軍,就說宋偃謹聽張子、龐將軍,唯張子、龐將軍馬首是瞻。」

「大王應謝的既不是儀,也不是龐將軍,而是魏王。」

「對對對,是魏王!敬請張子轉呈魏王,就說宋偃糊塗,自今日起,宋偃唯魏王馬首是瞻!」

言訖,宋王傳旨擺宴,與張儀飲至傍黑方止。

張儀旗開得勝,哼著小曲兒回到館驛,意外見到公子華恭候於廳。公子華傳達過秦王問候,稟報說:「王上得知魏、韓陷入僵局,憂心龐將軍糧草不濟,再度調糧三萬石,足夠大魏三軍食用數月。」

「我王聖明。」張儀望空謝過,當下喚過從人,將秦王再度撥糧的喜訊做成急報,派探馬火速通報給龐涓與魏王。

「還有一事,張兄或許更感興趣。」公子華壓低聲音。

「華弟請講。」

公子華從袖中摸出一絹,張儀接過,細細一看,驚道:「五都糧草輜重督運吏員名單、途徑、數額及抵達期限?牟辛?蘇秦?」

公子華點頭。

「如此機密,」張儀驚道,「華弟如何搞到這個?」

「是你的蘇兄提供的。」公子華淡淡說道。

「蘇兄?」張儀眼睛大睜。

「不瞞張兄,」公子華詭秘一笑,「在下對你的蘇兄可謂是瞭如指掌呢。莫說是這個冊子,連他三日之前吃剩菜拉肚子,夜間共去四次茅房,在下也都知曉呢!」

「嘖嘖!」張儀咂吧幾下嘴,不可置信道,「兩國開戰,倉儲堪稱重地,蘇秦監管糧草,必是深居簡出,防護森嚴,敢問華弟,你是如何做到這個的?」

公子華將秋果故事由頭到尾述評一遍,聽得張儀唏噓再三,末了歎道:「乖乖,有此黑雕在側,蘇兄焉能不敗?」

辟疆旨令蘇秦押運糧草,實在是勉為其難,因為蘇秦在齊並無根基,手下甚至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熟知各邑情勢的實用人才。蘇秦本想起用田文,不料田文又被田嬰調任為南都莒城各邑兩萬技擊的主將。蘇秦曉得,田嬰這個安排是為愛子田文著想,無論如何,沙場上可以直接建功。而督運糧草,上對遠征三軍,下對各地百姓,往往是出力不討好的差事,搞得好了,或可做個幕後英雄,搞得不好,尤其是貽誤送糧期限,無論是何原因,都有可能承擔罪責。

手頭無人,蘇秦不得不倚重在西部守邊多年的牟辛。為鎮住蘇秦,牟辛不無誇張地召齊五都督運吏員,在蘇秦面前各施絕技,將籌盤撥弄得嘩嘩直響,對照賬冊逐一落實各種數字。連算三日,蘇秦的眉頭果然皺起。三軍十萬(臨時裁下四萬,並未解散,仍是要吃飯的),連同各地後勤輜重人員近五萬,日均耗糧不下五百石,如果加上肉食、蔬菜、辟柴、草料等必備物資,數目龐大得驚人。齊國近年雖說有所儲備,但連年養馬,耕地大量被佔,農業荒廢,前番與魏開戰,庫中儲備又差不多用盡,加之去年多地出現旱情,秋糧歉收,前面數月,各都邑向阿邑等地庫房運糧不足萬石,僅供三軍支撐二十來日,至於馬草等物,差距更遠。蘇秦第一次從微觀上明白一場大戰不是鬧著玩兒的,也真正明白古今聖明何以輕易不啟戰端,甚至有點兒理解精於治內的鄒忌為什麼拚命反對外戰了。

通常開戰,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此番倉促出征,齊國尚未作好足夠準備,糧草供應當是重中之重。蘇秦安排牟辛,務於十日之內再運一萬石到阿邑,確保三軍支用四十日。至於四十日之後軍糧,蘇秦的安排是向泗上產糧國購買,款項由他和太子籌劃。

牟辛一一應允,喏喏連聲。

回到帳中,牟辛輾轉反側,一夜難眠,深受一種透入骨髓的恐懼的折磨。牟辛明白,田忌回來,孫臏復活,於他絕對不是好消息。

直到天色大亮,牟辛總算昏然睡去,於過午始醒,報說帳前有人恭候多時。牟辛洗梳完畢,慢步出來,見到負責糧草的參將正與一個商人打扮的陌生人立在帳外。

見過禮,牟辛引二人入帳,參將道:「稟主公,這位客商從定陶來的,聽聞我們有意購糧,特來探問。」

奇怪,蘇秦昨日吩咐購糧,他何以這麼快就曉得了?牟辛心裡打一橫,直望過去,略略拱手,問道:「這位客商,你如何認定我們要糧?」

「呵呵呵,」那人笑道,「生意人嘛,鼻子總是靈活些,尤其是我家主公。」

「你家主公姓啥名誰?」

「主公吩咐過,在下不敢亂說。」

「是了。」牟辛點頭,「敢問你家主公有多少屯貨?」

「這個數。」那人比出三個手指。

「三百石?」

那人搖頭。

「三千石?」

那人再次搖頭。

「不會是三萬石嗎?」牟辛長吸一口氣。

「只多不少。」那人給出個笑,道,「我家主公是泗上最大糧商,有私庫數十座,莫說是三萬石,即便是十萬石,假以時日,也當不在話下,當然,價格也須合適。」

「價格幾何?」牟辛急問。

「這個在下無權過問,如果貴軍要的數額可觀,主公樂與將軍面議。」

牟辛心裡一震,忖道:「如果我能購到如此之多的糧草,於齊當是大功,蘇秦必會為我說話,想他田忌也奈何我不得。再說,那封書信也不是我牟辛憑空捏造出來的,即使不屬實,也不是我的錯,相國和大王也都驗過,怕他個鳥!」

這樣想定,牟辛膽氣壯些,當即留住那人,疾馳蘇秦帳前,將事由略述一遍。蘇秦大喜,吩咐他速去定陶洽談,盡量壓低價錢,先預訂三萬石,他這就前往臨淄籌措資金。

牟辛別過蘇秦,帶著幾個親信隨員,隨那客商趕往宋地定陶,在一處頗為隱蔽的豪宅門前駐馬,早有人恭候於外,將兩名親隨引入偏廳招待,只將牟辛迎至正廳。

廳中一人,卻是張儀。

張儀著的並不是商服,而是一身官袍,屁股略略一欠,朝他笑笑,指給他該坐的席位。

「這……」牟辛並不認識張儀,怔了,看看對方指給他的席位,硬著頭皮坐下,回首尋找一直陪他的客商,卻不見了。

「在下張儀,在此寒舍恭候將軍多時了。」張儀拱手。

坐在對面的竟是敵國相國、聞名天下的張儀!牟辛目瞪口呆,週身如僵。正自驚愣,一路陪他的客商這也走進,著的竟是一身秦裝。

「牟將軍,」張儀指向秦裝人,「這位是公子嬴華,你們當是老相識了呢!」

天哪,親至齊營、陪同自己一路的竟然是秦王眼前紅人、大名鼎鼎的公子華!牟辛感到氣都有點兒上不來了。

「這位就是在下主公,」嬴華朝他淡淡一笑,指向張儀,直入正題,「牟將軍可以洽談糧草了!」

「糧……糧草……」牟辛氣結。

「牟將軍,」張儀指著嬴華,「其實,在下無糧,真正有糧的是這位嬴公子。聽說過蜀地糧倉嗎?在那裡,莫說是三萬石,縱使三十萬石也不在話下。」

牟辛欲起身,屁股卻如千斤重。欲繼續坐下去,卻不曉得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在洽談之前,」嬴華兩眼直盯住他,「在下倒想提請將軍感謝一人。」

「何……何人?」

「我家主公!」嬴華朝張儀努下嘴,解釋道,「記得曾經有封密函嗎?我家主公聽聞鄒公子屈死於田將軍之手,且又拖累將軍陷入險境,於心不忍,方才寫下那信。」

牟辛恍然大悟,這全醒來,再無二話,起身叩拜於地:「牟辛並一家老小叩謝恩公!」

「將軍請起,」張儀揚手,「我們該談買賣了。」

「恩公有話,但請吩咐就是。」

「買賣無他,只問將軍一句話:將軍是想讓田忌將軍為國捐軀於疆場呢,還是讓田忌將軍英雄凱旋呢?」

「牟辛只要他死!」牟辛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好!」張儀朗聲應過,轉對嬴華,「華將軍,你這就使人前往高唐,將牟將軍一家老小接往大梁相府,在下已安排專人安置。」

「恩公——」牟辛泣不成聲,再拜不起。

齊軍逾六萬,對外號稱十萬,加上輜重人員一萬多人,浩浩蕩蕩,合圍大梁。各種旗幟交相輝映,數以萬計的帳篷密密麻麻地屯紮在大梁城外,從城頭上望下去,威勢赫然,讓人頭皮發麻。然而,幾天下來,齊軍情勢似無變化,完全模擬前番救趙時的翻版,白天大軍圍在城外,或輪番叫陣,或偃旗息鼓,夜間或有少數騎手四出擾亂。

有過邯鄲教訓的魏惠王這一次學乖了,絲毫不見驚慌,也不親到城頭打氣,而是天天穩坐於後花園的釣台之上,閉目釣魚。與尋常垂釣不同的是,無論惠王釣到什麼,毗人都像往常傳旨一樣大聲宣唱,再由其他宮人接力唱出,一直傳唱到每一個守城的將士耳中。惠王發明的這一新型勵志手段極是管用,滿城臣民見大王如此鎮定,也都信心滿滿,各司其職。

與此同時,魏軍周邊各邑早已得到龐涓指令,家家戶戶關門清野,但有餘糧,全部深埋地下,齊騎騷擾多地,幾無收穫。加之孫臏嚴禁擾民,六萬齊軍的日用糧草,全部依靠後勤供給。

一連十餘日,齊、魏、楚、韓四國大戰呈現出奇怪的膠著靜止態勢:韓軍龜縮城邑不出;楚軍六萬躲在苦縣遠遠觀望;魏軍八萬蹲守鄭城、陽翟城外,如貓守鼠;齊軍十萬有條不紊地圍在大梁;大梁城中,一切生活照舊,只是城門緊閉,城牆上時不時地聽到惠王釣到何魚、那魚幾斤幾兩等的傳唱聲。

然而,就在這一切靜悄悄的背後,一支約三千人的魏軍,由襄陵守將鄭克親領,在幾個黑衣人的引領下,晝伏夜行,秘過宋境,繞道大野澤東側直插阿邑的齊軍囤糧基地,在公子華率領的秦國黑雕接應下,於黎明前發動襲擊。糧囤、草場起火時,守備齊軍多在睡夢中。

與此同時,一切就如計算好一般,三支齊軍運糧車隊分別在送糧途中的不同地點遭到分股魏軍伏擊,數百輛輜重車輛幾乎是在同時被焚燬,幾處滾煙直躥雲天,方圓數十里紅光熊熊,頗為壯觀。

從臨淄著落到部分款項、正在興沖沖地往回趕路的蘇秦遠遠望到火光與濃煙,大叫一聲:「不好——」催馬疾馳,及至趕到,現場早已是狼藉一片,糧草盡皆被毀,留守齊人或死或傷,部分存活下來的仍在使用各種工具撲火。

蘇秦急召牟辛,後者早已不見蹤影。

聽聞在押與庫存的糧草竟於一夜間悉數遭焚,田忌、田嬰盡皆愕然,呆若木雞。孫臏長吸一口氣,閉目沉思。

中軍帳中,時光凝滯。

不知過了多久,田嬰最先回過神來,看向孫臏:「敢問軍師,眼下如何用兵?」

「撤兵。」孫臏淡淡說道。

田嬰看向田忌。

「聽軍師的!」田忌迸出一句,眼中含淚,仰天長歎一聲,一臉絕望道,「天不助我,奈何?奈何!」

田嬰轉向孫臏:「如何撤軍,撤往何處,敬請軍師明示。」

「步卒在前,輜重人員在中,弩兵在後,保持隊形,穩步後撤,以最近距離開往宋境。另,使騎兵躥擾西南,襲擊陘山,可戰則戰,不可戰則退。」

「末將得令!」

「還有,糧草被焚之事,嚴禁三軍傳播。」

「末將得令!」

「哼!」龐涓得聞齊人糧倉被焚,握緊拳頭,在中軍帳裡連轉數圈,「姓田的,還有孫兄,這次是你們自找的,甭怪我龐涓無情了!」

一陣興奮過後,龐涓看看天色,冷靜下來,一邊使快馬通知三軍諸將皆至中軍帳聽令,一邊面對沙盤,再思自己早已謀定的圍擊方案,生怕出現一絲疏忽。

天色迎黑,三軍諸將,包括左軍公子嗣,盡皆趕到。一個用樹膠凝固起來的巨大沙盤赫然擺於大帳正中。沙盤上,魏、宋、衛、齊交接之間的所有形勢險峻盡列其中,一目瞭然。

得聞齊人糧草被焚喜訊,眾將無不摩拳擦掌,紛紛請戰。正熱鬧中,探馬忽報,說有齊人不下萬人現身於陘山以北,趁夜色襲擊我師,林中鳥飛塵揚,也似有大軍集結、要塞告急。

眾人皆吃一驚,尤其是左軍主將公子嗣,就要策馬回去,被龐涓止住。龐涓不憂反喜,令探馬再探,朝太子申並眾將道:「諸位將軍,我萬不可被此股騎卒擾動!如果不出本將所料,此時齊人當已撤軍,我當全力追擊才是。」轉對太子申,拱手,「敢問殿下作何判斷?」

「軍旅之事,申聽將軍的。」太子申回一禮道。

「太子有旨,」龐涓轉向諸將,朗聲喝道,「鑒於齊人糧絕,齊師已潰,我當即刻拔營,全力追擊齊人,諸位將軍聽令!」

「末將聽令!」眾將齊吼。

「各回本營,今夜讓將士們吃飽睡足,備足三日乾糧,明日晨起,拔營起寨,兵發大梁,追擊潰齊!」

「末將得令!」眾將再吼,聲如滾雷。

齊兵圍困大梁半月有餘,隨軍糧草基本耗盡,只等輜重車輛補充,不想牟辛刻意拖延,在前方追詢下連發三撥,這又全部遭毀。三軍能吃食物不足三日,而三日之間,三軍將士無論如何也撤不到本境,因為孫臏、田忌皆知,大軍回撤,貴在沉穩有序,一旦失序,將是災難性的。而要確保有序,就必須穩步緩行,尤其是還有相當數量沒有戰鬥力的輜重人員一併回撤。

從三軍出征到大軍回撤,孫臏的整個表現顯得怪怪的,田忌、田嬰若是不問,幾乎很少出聲,與他救趙時運籌帷幄、躊躇滿志的狀態大不相同。田忌、田嬰顯然注意到這個了,尤其是在糧草遭焚、大軍回撤之後,二人憂心日重。二人甚至一度認為,孫臏之所以與此前判若兩人,也許是其心智讓師父送他的那粒死藥改變了。然而,孫臏除沉默不語之外,其他一切如常,尤其是發佈軍令時,總是言簡意賅,沒有一絲含糊,更不拖泥帶水,即使撤軍命令,也是盡在情理中,無可厚非,是以二人雖有疑惑,也是只在心裡嘀咕。

離大梁最近的地方是宋國邊邑外黃。由大梁至外黃,是條寬約丈餘的邦際衢道,可以並行兩輛戰車,旁邊還可以走人。齊國六萬大軍,外加萬餘輜重人員,步軍在前,輜重車輛在中,戰車在後,騎兵左右護衛,宛若一條長蛇,前後拖有二十餘里,有條不紊地徐徐爬行。一百五十餘里路程,三軍走有兩日,方才抵達宋境。

在宋魏交界處,兩國均設有關卡。魏國關卡,人員早已驚散,關門大開,出人意料的是宋國關卡,反倒是關門緊閉,不讓通行。

田忌得報,大吃一驚,緊急馳前,果見關門之內,宋人森嚴壁壘,遠遠望去,足有數千人之眾,顯然是早有戒備。

田忌放車關前,拱手叫道:「在下齊將田忌,關上宋將,速速出來答話!」

不一會兒,一個參將模樣的出現在關門樓上,拱手作禮:「末將蔡鵬見過田將軍!」

「大齊三軍遠征魏國大梁,於今日凱旋,欲借貴國道路通行,敬請打開關門!」

「田將軍可有通關文書?」

「大軍過境,何來通關文書?」

「我王有旨,沒有通關文書,任何人不予通行!」蔡鵬一口回絕。

「你……敢阻我十萬將士!」田忌震怒,抽劍,誇大軍情道。

「田將軍息怒,」蔡鵬笑臉相迎,再一拱手,「末將力微,既不敢阻擋將軍,也不敢違抗王旨,將軍請在關外稍候,末將這就快馬奏報我王,俟我王旨到,末將即開關門。」

田忌氣結,揚劍就要殺入,田嬰快馬馳到,遠遠叫道:「將軍且慢,軍師有令,不必入宋,兵發濟陽!」

田忌氣極,狠跺幾腳,揮劍指向關樓:「爾等聽好,捎話給宋偃,今日之事,本將銘記在心,有朝一日,必引三軍將士再來叩關。」言訖,調轉車頭,與大軍絕塵而去。

眼見齊軍越走越遠,關門樓後轉出二人,一個是張儀,一個是公子華。

「華弟,」張儀望著滾滾煙塵,輕聲吩咐,「下面該用你的人了。」

「相國放心,」公子華微微一笑,「在下早已安排妥當。」

「怎麼不見牟辛那廝呢?」

「我也奇怪。說好在定陶碰頭的,候他兩日,蹤影皆無。要不,在下這就派人尋他去?」

「不必了。卑鄙小人而已。」

兩個關卡之間是個十字路口,東西向,由大梁經外黃,直通宋都睢陽,南北向,卡在兩國交界處,由襄陵直通濟陽。兩國以此道為界,但道路兩端均是魏邑,實際上,此道多為魏人所用。因是城際衢道,道路略窄,寬處不過八尺,因旁邊還要走人,只能通行一輛戰車,齊軍隊伍拉得更長。

走不過半日,三軍將士所帶乾糧用盡,粟米盡竭。由於知情軍官嚴格封鎖糧草被焚消息,午飯辰光,兵士們依舊像往日一樣,邊在路邊休息,邊等開飯。然而,莫說是開飯,連炊煙也少冒起。兵士正自惶惑,行軍命令又至,只得餓著肚子行走。又走半日,兵士們現出各種饑狀、各種疲憊。軍馬也不肯走路,一有青草就啃起來,鞭子抽打也不管用。

士兵們向將校吵鬧開飯,將校們同樣挨餓,知情者假作不知,百般安撫,不知情者則紛紛向上級軍官詢問。

東南風起,樹枝搖曳,上風林中忽然飄出許多紙鳶,上面系有輕絹。那些絲絹五顏六色,漫天飛舞,煞是好看。紙鳶飄過頭頂,不少兵士彎弓搭箭,射落紙鳶。審看絲絹,有識字者吟之,大驚,因上面寫的全是齊國阿邑糧倉、運糧輜重悉數被焚之事。想到三日之前陡然撤軍及遲遲未能開飯,齊卒恍然大悟,軍心動搖,恐慌情緒蔓延,隊伍不再齊整,有人趁亂逃亡,但大多數軍士出於素養,也還安好,有經驗者尋處坐下,閉目養神,盡量節省體力。

田嬰急稟田忌,田忌無奈,扯田嬰跳上為孫臏特製的加長型駟馬輜車。

自回撤以來,無論晝夜,孫臏始終不曾離開這輛輜車,也不願見任何人,甚至包括田忌。與他同車的是左右兩個參軍,外界情勢均由兩個參軍稟報孫臏,孫臏的指令也經由二人傳達出去。

看到兩位將軍,左右參軍盡皆下車,將位置騰出。

孫臏二目微閉,似乎窗外的一切與他無關。

「軍師,」田忌看他一會兒,見他仍未睜眼,急了,「三軍缺糧一日,將士們已經得知糧草被焚之事,軍心動搖,情勢危矣,如之奈何?」

「魏人何在?」孫臏聲音出來,答非所問。

「據探馬所報,由鄭城撤回的龐涓主力昨晚已到大梁,由陽翟撤回的公子嗣所部估計在明晚可到。」

「甚好。」孫臏沒來由地說出一句,轉向田嬰,「眼下尚有多少馬匹?」

「因征伐過急,徵調不力,只有不足三萬匹。」

「駑馬多少?」

「不足七千,余為戰馬,其中兩萬為騎,三千為車,七千為輜重。」

「殺駑馬一千匹,按行軍標準就地立十萬人灶。」

「殺……殺馬?」田忌吸口涼氣。

孫臏未予回復。

「馬殺了,輜重車乘如何處置?」田嬰追問。

「棄之。」答語乾淨利落。

齊人無不愛馬,三軍將士聞聽殺馬,無不心傷。尤其是這些拉輜重車輛的駑馬,個個都是農家寶貝,兵士也多出於農家。養馬者哭,吃馬者哀,整個造炊現場悲悲切切,如同舉辦大喪一般。

田忌、田嬰默不作聲地相對坐著,邊啃馬肉邊想事情。

「主將,」田嬰若有所思,有頃,放下馬肉,「軍師別是餓糊塗了,殺馬就是殺馬,堆柴烤馬肉即可,卻硬要我們按常規立灶,分肉煮食,豈不是……多一道子嗎?」略頓一下,恍然有悟,「有了,軍師必是擔心將士們太餓,只吃烤肉,必會噎著、撐著。」

「你呀,淨想這些瑣碎。」田忌苦笑一下,眉頭凝起,「我們最大的癥結不在這裡。這般撤軍,倒是無懼魏人散兵截擊,也不易潰散,可……如蝸牛般爬行,日行軍不過五十里,龐涓縱是頭豬,也會追上。如果龐涓兵分兩路,一路尾追,另一路快馬驅至濟陽,將我兜頭攔住,我前無去路,後無退途,左邊是魏人,右邊是宋人,豈不是陷入絕地了?」

「是哩,」田嬰這也緊張起來,「依將軍之計,該當如何應對?」

「使騎卒一萬快馬加鞭,先驅趕至濟陽,確保我退路通暢!」

「將軍所慮甚是,軍師是很奇怪,在下這就傳令。」

田忌點頭:「就照你說的,傳令去吧。」

田嬰剛要傳令,孫臏參軍過來,低聲道:「軍師吩咐,再過三刻,三軍起灶開拔,保持隊形,不可冒進,穩步開往濟陽,在濟水岸邊紮營過夜。」

田嬰看向田忌。

「聽軍師令。」田忌長吸一口氣,咬牙道。

在齊兵開始殺馬充飢的這天夜裡,從鄭城撤回的龐涓五萬主力已先一步趕到大梁,就地屯紮在城外數里處。

面對齊軍圍城卻應對自如的魏惠王大開城門,意氣風發,拒絕龐涓入宮覲見,堅持到郊外犒勞三軍。魏人殺豬宰羊,中軍大帳鼓樂聲聲。

惠王執龐涓之手,不無解氣道:「涓兒,你打得好呀,聲東擊西,火燒齊人糧草,齊人倉皇回竄,寡人親眼看到他們潰不成軍呢!」

「是父王穩坐釣台,大梁臣民眾志成城,拖住齊人逾二十日,張相國親臨宋境,鄭將軍千里奇襲,涓不敢偷功。」

「呵呵呵,有功有功!」惠王連說幾聲,指東方道,「涓兒,田因齊專與寡人過不去,我忍此人已有多年,黃池一戰雖然解氣,但他差使田忌、孫臏兩番圍我大梁,壞我好事,實在可惡。不想老天並不遂他之願,今日齊人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只有挨打的份兒。為父只想提請你一句,對這幫飢腸轆轆的可惡之鬼,你萬不可生慈悲之心,只管引兵打去,替寡人出掉這口惡氣!」

「父王放心,兒臣這就引兵追擊,打進臨淄,拿下田氏一門,任由父王發落!」

惠王連叫幾聲「好」字,在龐涓陪同下繞軍帳巡視一圈,躊躇滿志地回宮歇息。龐涓回到中軍帳,剛剛坐下,張儀由宋地外黃馳回,將齊兵如何投往宋地,如何被宋人拒於關外,他如何使人散發齊人糧草被焚之消息,齊軍如何驚惶,兵士如何潰散等,詳細講述一遍,末了說道:「齊兵已潰,龐兄大可快車輕卒直插濟水,阻齊人於大野澤之西,可報桂陵之仇。」

「齊人共有多少軍馬?」龐涓問道。

「沒細數過,約略六萬。」

「孫臏可在軍中?」

「中有一輛加長輜車,當是孫兄所乘。」

話音落處,快馬來報:「報——齊人開始殺馬了,留下成堆馬骨!」

「何時殺馬?」龐涓急問。

「錯晌午時。」

「是烤肉嗎?」

「從痕跡看,是灶台煮食,潑下的剩湯中,還有不少野草。」

「可曾數過灶台?」

「約略數過,不下兩萬。」

「兩萬?」龐涓略略一怔,「齊人通常是五人一灶,兩萬灶台,當有十萬軍卒才是。」轉向張儀,「張兄,你怎麼說只有六萬呢?」

「在下親眼所見,且還使人躲在遠處林中大略數過,不會大錯。」

「在下相信張兄,」龐涓沉思有頃,點頭道,「當是孫臏故設灶台,行詐兵之計。」思忖有刻,「張兄,齊人無不愛馬,今日殺之,可見其完全斷糧,這與我此前預估相差無幾。一匹尋常之馬,少則數金,多則數十金,食之有傷國本,再說,馬肉也不能常吃,更不能當飯吃,相信齊人堅持不了多久。如果不出所料,齊人必是插向濟陽,沿濟水向東,經由葭密撤往齊境。依照齊人眼下行軍速度,或於明晚至濟陽,後日至葭密,再一日,至齊境甄邑。」

「龐兄所析甚是!」張儀豎拇指道。

「張兄,兵貴神速,你我兵分兩路。我與太子引車騎三萬先行追擊,這就啟程,力爭在葭密、甄邑之間咬住齊人,張兄引步卒會合公子嗣右軍,在後接應,圍殲田忌於齊國邊境,如何?」

「軍旅之事,悉聽龐兄!」

連日長途行軍,五都之軍平素訓練不足,加之前期只啃乾糧,中間挨餓一日,個別吃馬肉過猛,肚子又過於飽脹,接後的行軍速度反而慢下來,原定天黑前趕到濟水,結果竟在一更過後,中間還有不少掉隊的,蹲路邊捂肚子等著拉屎。

田忌檢點人馬,因有馬肉充飢,兵士少有逃逸。孫臏沒再發話,田忌命令就地休息,於天亮前涉濟東折,沿濟水北岸的衢道東拐,於午時抵達魏城葭密東郊。

葭密守軍如臨大敵,緊閉城門不出。

馬肉雖然耐饑,但一日未食,齊卒的肚子早就在叫。

孫臏再次問過魏軍情勢,傳令在葭密城外的一個水澤邊紮營,依舊殺馬千匹,但只許立灶六千,棄五百副馬骨,另五百副悉數隨車運走,同時使騎卒沿附近各道路布設疑兵。

其他尚可,讓帶走五百具馬骨,卻是個匪夷所思的命令,田忌、田嬰皆不能解。

田忌越想越惑,哭喪臉道:「軍師呀,輜重車輛多已丟棄,餘下的還得載運器械帳篷,何況兵士疲憊,馬力多已不濟,這這這……能不能不拉這些馬骨頭呀?」

孫臏微微閉目。

田忌又候一時,孫臏沒有應答不說,反倒伸手扯下車簾。

二人走到一邊,田嬰望田忌一眼,小聲道:「將軍,軍師執意,如何是好?」

「照軍師吩咐下令!」田忌苦笑一聲,「在下倒也真想看看,他要這些馬骨頭做什麼?」

大梁距濟陽約二百里,濟陽距陶邑又約百里。龐涓丟下步軍,與太子申率三萬車騎直馳濟陽。騎快車慢,但桂陵中伏在龐涓心中皆留陰影,是以龐涓吩咐車騎不可脫節,外加少許輜重,又涉近十道河溝,逾三萬大軍於翌日近午趕至齊人在濟水岸邊的屯營處。

人馬皆疲,龐涓命令稍事休息,親到齊人宿地探看。遠遠望去,並無扎過營的痕跡,只有兵士東躺西倒留下的滿地痕印及一些並不緊要且影響行軍的生活用品。問過當地百姓,果是前日夜間有大軍在此宿過,計算里程,僅僅落後齊人一日半。按齊人日行軍五十里的正常速度,兩軍之間,只有不足八十里。八十里,於車騎而言,不過半日。

龐涓吁了口氣,傳令啟程,三軍於天黑之前馳至葭密,計點行程,齊人相隔只有大半日了。

探馬報說,附近道路皆有齊騎出沒,似是疑兵,前面不遠處,有齊人爐灶。龐涓急往察看,遠遠望去,現場一片狼藉,到處是齊人丟棄的馬骨頭及各式輜重,有些甚至遠在草叢、樹林中,大骨頭全都摔碎,顯然被人吸過髓了。

龐涓使人檢點灶台數,僅有不足六千,再使人點數死馬頭骨,不過五百上下,又親往驗看馬糞及齊兵排泄物,見多呈黑色,詢問疾醫,得知是齊人所食皆肉,無一絲谷米之故。

無須詢問當地人,僅據糞便即知,齊人去此不過半日,頂多也就三十里腳程,若是快馬追擊,兩個時辰可至。

「就眼前所見,」龐涓向太子申稟報道,「齊已完全斷糧,一日僅炊一餐。齊軍就炊,正常為五人一灶,前日有灶台數逾兩萬,供十萬人食用,當是孫臏虛張聲勢,真實數字估計在六萬,與張兄觀察相合。今日不過六千,見其實底,昭示齊人不過三萬。僅僅一日之間,齊人由六萬到三萬,昭示逃亡過半,幾等於潰散。齊人宰馬五百,亦為三萬人食用之數,與此灶台數相合。估計是飢餓之卒難御,無人再砌這無用的灶台了。顯然,孫臏已知危勢,故於各道路設疑兵惑我,企圖拖我時日。」

「齊人既已潰散,我追之何益?」太子申凝眉問道。

「打到臨淄,活擒田忌。」龐涓一字一頓。

「故人云,潰卒勿追,殘疾勿傷。齊人自行退兵,這已潰散,依申之意,我當適可而止,見好即收。」

「在下以為不然。」龐涓恨道,「齊卒雖有潰散,主力仍在。田忌、孫臏二虎兩番壞我大事,今到我手,萬不可縱之入山!再說,齊人兩番圍我大梁,驚嚇父王,我等為何不可乘勝殺到臨淄,也讓齊王嘗嘗被困的滋味?」

「將軍執意如此,申無異議。這要連夜追擊嗎?」

「齊人雖然處勢不利,但孫臏用兵詭譎,我們當要防他一手才是。今夜色已深,當讓將士們睡個好覺,俟明日凌晨,奮起追擊,車騎對步卒,相信明晚就可咬住。不定趕到明晚,齊人一路潰散,我等暢行到臨淄呢!」

齊國三軍再次吃飽馬肉,抖擻精神,按照孫臏設定目標,加快速度,在不足三個時辰裡連續行走六十里,於人定時分抵達甄邑。

甄邑是齊國邊邑,也是孫臏故居所在。

回到自家地面,田忌鬆了口氣,傳令紮營。早已得知音訊的蘇秦引領民眾並輜重兵卒點起燈籠火把,守在道旁勞軍。

儘管蘇秦等人早已備好各式現成食物守候,且午時剛剛餐過馬肉,孫臏仍舊傳令,要求立灶三千,殺馬百匹,馬肉分食,馬骨棄於營地。食物充足,在完全不必殺馬時竟又殺馬,田忌怎麼也想不通,數問孫臏,孫臏依舊端坐輜車,兩眼半瞇,似在半醒半夢之中,對其問話一句不睬。

田忌不無鬱悶地回到大帳,越想越是茫然,然而,軍師之令,他不能不聽。萬一軍師另有奇謀呢?田忌左思右想,難以決斷。剛好蘇秦、田嬰皆至帳中,田忌講出各種疑慮,末了道:「不瞞蘇兄,此番救韓,與前番救趙,孫兄表現完全不同,沒有人能比在下體會更深了。我一直有個擔心,軍師怕是這個……」指指腦袋,「讓那死藥吃壞了。」

蘇秦看向田嬰。

「主將說得是,」田嬰附和,「軍師一路的確怪怪的,即使得知糧草被焚時,也似並不驚亂。還有,軍師一天到晚都坐在他的輜車裡,不住帳篷,也很少與我們說話,總是閉目養神,像是沉思,又像是沒睡醒。很少發令,即使發令,也多是怪怪的。第一次圍大梁,軍師解釋得很清楚,此番再圍大梁,軍師一句也不解釋。還有,上次圍梁是假圍,這次是真圍,讓全力以赴,結果,糧草被燒。軍師又下令退往宋境,結果宋人不納,將軍要打入宋國,軍師卻又不讓,結果走了彎路,不得不殺馬充飢。軍士飢腸轆轆,行軍又急,烤肉當是最快,軍師卻讓砌灶煮食,還讓加倍修灶,使軍士頗有怨言。第二次殺馬,軍師讓帶五百副馬骨,這不,全在此地了。今日更甚,蘇兄想必已經看到,完全不必殺馬,卻讓再殺一百,還讓砌灶……」頓住話頭。

「軍旅之事,在下不便多問,」蘇秦沉思有頃,緩緩說道,「二位將軍所察所憂,盡皆在理,儘管如此,在下還請二位相信孫兄。孫兄一如吃死藥之前,一切完好。聽二位所言,以在下所觀,軍師此前之令,尚無出格之處。糧草既焚,驚慌於事無補,軍師適時撤退,撤至宋國,也是正理。宋人不納,想必出乎軍師意料。至於軍師不言,也未向二位解釋,想是孫兄另有苦衷,不便多言。迄今為止,二位雖有疑慮,仍舊依令而行,說明二位對軍師抱有信心。這個信心不可動搖。對付龐涓,除去孫兄,天下沒有第二人。對了,在下還要稟報二位,就是糧草被焚之事。在下已經查明,是牟辛內應。牟辛過於計較得失,中敵圈套,前番害將軍走楚,今番又內應魏人,焚我各處糧草,使我大軍回撤。牟辛為鄒相國所薦,在下倉促用之,亦有失察之過……」

話音未落,田忌拳頭握得咯崩崩響,猛地砸向几案:「惡賊何在?」

「指引魏人焚過糧草之後,欲逃往宋國,在陶邑城外被墨家前輩屈將子使人拿下,在下審問明白,已表奏我王,押往臨淄去了。」

「待我回到臨淄,看不親剮其身!」

「二位將軍,」蘇秦略略拱手,起身辭道,「你們在此商討軍務,在下這去望望孫兄。」

剛送蘇秦出帳,探馬來報,說是龐涓大軍已經追到葭密,距此不足六十里,車馬兩個時辰可至。二人咋舌,幸虧後晌行軍加速,否則,真就被魏人咬上了。

「事急矣,」田嬰看向田忌,「大軍何去何從,我們是聽軍師的,還是……」

「田兄意下如何?」

「嬰聽主將。」

「無論蘇秦如何說,」田忌決然道,「以在下直覺,軍師之令不可再聽,我當作最壞打算。眼下我輜重多已拋棄,糧草無著,士氣低落,不宜力戰。反觀魏軍,勝券在握,士氣高漲,急欲尋我決戰。魏軍兵分三路,龐涓所引是主力,多是武卒,戰力最強,旨在咬住我軍,繼而是步卒,再後當是圍攻陽翟之敵。有鑒於此,我當避敵不戰,誘敵深入不毛。在下之意是,明日晨起,三軍可於五更開拔,向東南撤往廩丘,繞大野澤向南,邊阻擊魏人,邊退往平陸。平陸為我西都,城高池深,大野澤週遭,更是樹高林密,水澤縱橫,我輜重盡棄,來去自如,反觀魏軍,重甲裹身,道路不通,水澤泥濘,戰車難以施展,看他龐涓能奈我何?」

「此計甚好,在下唯有一慮,萬一龐涓不睬你我、直驅臨淄呢?」

「諒他不敢!」田忌不無自信道,「只要在下與孫兄在這大野澤邊轉悠,龐涓縱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會不顧屁股,孤軍殺奔臨淄。」

「好吧,在下這就傳令三軍。」

翌日雞鳴時分,三軍整裝待發,按照田忌將令依序發往廩丘。眼見就要起程,孫臏參軍急傳軍師令,要他們向北開發,於天黑之前,撤往莘邑,且還須帶上那五百副馬骨。

田忌震驚,正待不睬孫臏軍令,蘇秦急至,在其耳邊低語一陣,田忌先是錯愕,繼而驚喜,轉對田嬰道:「依軍師將令,北發莘邑!」

翌日小晌午,龐涓大軍抵達齊境。齊國邊關一片狼藉,守關人員早已逃逸。錯後晌時,大軍趕至甄邑,但見城門虛掩,並無一個守卒,城中百姓大多逃逸,只餘少許大戶人家的「守門人」及「難捨家園」的老人。

龐涓尋到幾人,一一詢問,得知齊兵各種「慘狀」,並說老百姓們害怕打仗,剩下不多的糧食也被這些潰退的齊兵「搶光」了。使人查點灶數,報說不足三千,馬骨頭不過百匹。龐涓分析,三千灶頭,比昨日整減一半,說明齊軍多已潰散,剩餘殘兵不過兩萬,殺馬僅百匹,當是因為「搶糧」之故。使人檢查齊軍營地,果見有谷糧麵食殘餘。

龐涓再無疑慮,該當斷明的是齊軍殘餘主力退往何處,因為甄邑是齊邊邑,也是交通要衝,道路頗多,兩條衢道在此相交,東西是邦際衢道,可並行三輛大車,南北是城際衢道,可並行兩輛大車。魏軍由西追至,擺在前面的是三條道路:第一條是繼續向東,經由大野澤北側廩丘直驅阿邑,通達臨淄;第二條是向西南,通向魏邑垂都和乘丘;第三條則是向北,通往莘邑並高唐。齊人不會再回魏境,第二條道路可不考慮,擺在齊人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繼續向東,直接撤回臨淄;二是向北,退往高唐。

探馬回報,向東向北皆有轍痕和棄物。向東轍痕甚是顯明,棄物卻是百姓日用,向北轍印較少,棄物卻多是旌旗、矛戈等三軍之物。

龐涓冷笑一聲,道:「孫兄也是技窮,都到什麼時候了,這還以此小兒之戲蒙我!傳令,向東全速追擊,看田忌哪兒逃去?」

大魏車騎近三萬眾風馳電掣般襲奔廩丘,行三十餘里,終於趕上齊人,卻是一些走在後面的百姓,有蒼頭、老人和孩子。遠遠望去,百姓甚眾,將道路佔得滿滿的。看到魏軍殺氣騰騰,眾百姓無不驚懼。幾個舌頭依舊能轉的被推到龐涓跟前,龐涓詢問,百姓盡皆不言,且神色惶惶,東張西望。龐涓忖出原因,拔劍逼問,揚言不講即斬,百姓驚惶,方才道出「實情」,向東走的全是百姓,是蘇大人吩咐他們向東出走,且借給他們戰車拉家當,告誡他們不可講給魏人。

「蘇大人呢?」龐涓黑臉問道。

眾皆搖頭。

顯然,孫臏擺了個圈套,他龐涓竟然鑽進來了。龐涓怒氣上攻,又不好發作,來不及擺沙盤,只好攤開地圖,目光循北路直追過去,落在莘邑處,恍然有悟,咬牙恨道:「傳令,後隊作前隊,返回甄邑!」

後隊是太子申坐鎮,聞聽龐涓此令,以為龐涓不再追擊,這要撤軍,頗為高興,傳令調頭。

前後折騰一個多時辰,大軍方才回到甄邑,太子申驅車又要朝魏國境內奔馳,被龐涓緊急召回。不一會兒,龐涓趕到太子申車前。

「怎麼回事?」太子申劈頭問道。

「回稟殿下,」龐涓拱手實說道,「涓中孫臏之計也。齊軍主力並未東退,而是北撤了。」

「齊兵為何北撤?」

「意圖有二,一是不想把戰火燒到臨淄,二是向趙齊邊境靠攏,借趙人之力與我對抗。趙人欠齊大情,另有蘇秦巧舌,必定出兵相助。」

「齊軍主力若是北撤,將軍理當乘虛進擊臨淄才是!」太子申不解道。

「殿下所言極是,」龐涓應過,恨道,「只是,與攻下臨淄相比,活擒田忌、孫臏更趁涓意。只要活擒二人,擊潰齊軍主力,臨淄不過是囊中之物,早取晚取,但聽殿下吩咐。」

「將軍執意,申依將軍就是。只是,如何追擊,還請將軍明示。」

龐涓摸出羊皮草圖,指圖示道:「就是此路,向北直達莘邑,過去莘邑,即是高唐。莘邑不可慮,高唐卻是齊國北都,城高池深,人口眾多,備糧充足。齊人只需固守十日,趙援可至。蘇秦若再說服楚人,由南部襲我,我當陷入不利。」

「將軍欲執何策,但請講明。」

「謝殿下信任,」龐涓拱手,「天不負我,今賜良機,以洩我胸中積鬱,不可不從天意。度齊人行程,一個時辰不過十五里,這又餓肚奔走數日,體力皆達極限,當不超過十二里。齊人辰時開拔,迄今四個時辰,行不過五十里。此地距莘邑約百二十里,我若以戰車逐之,快馬加鞭,一個時辰可行五十里,兩個時辰之內,必能追上田忌。」

「這……」太子申看看天色,皺眉道,「這已是後半晌了,急也不在一時,將軍不如在此歇息一日,再緩緩殺敵不遲。」

「兵貴神速,事不宜遲。」龐涓顯然以為勝券在握,朗聲應道,「齊人已無戰心,我當在其趕至莘邑之前將其咬住。殿下,為穩妥起見,涓引虎賁先行追擊,纏住齊人,殿下隨後跟進。就眼前情勢觀之,無須張相國與嗣弟助力,你我當可擊潰齊人,活擒田、孫讓父王發落。」

「好吧,申依將軍。」

青牛一車當先,龐涓親驅戰車二百乘、虎賁五千,向正北莘邑方向疾馳。太子申引軍二萬,在後跟進。

青牛馬不停蹄,一氣追有一個多時辰,於迎黑時分趕到馬陵道口。放眼望去,前路儘是數丈高低、如波浪般起伏的坡嶺,一道崎嶇蜿蜒,穿行於嶺谷之間,兩側林木參天,荊棘叢生,頗為凶險,吃過桂陵之虧的青牛憑本能喝叫停車,一邊使人探路,一邊急報龐涓。

龐涓驅車趕至谷口,跳下戰車。不料天色昏黑,龐涓心情又急,一腳跳下,剛好踩在一堆馬糞上,腳下軟而打滑,身子一歪,若不是青牛攙扶及時,差點摔倒於地。龐涓穩住步子,不無氣恨地將那堆馬糞一腳踢飛,走入谷口,察看一番,攀上坡頂,極目望去,前路彎彎曲曲,黑乎乎的儘是樹木,幾十步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再察路邊草叢中被棄之物,竟有打制精良的甲冑與槍刀,它們被棄,只因太重,顯然是齊人不堪重負、悄悄甩掉的。

正探看間,探馬押解兩個齊卒返回,報說前路越走越窄,一些路段僅容一輛戰車通行,凡是窄處必有樹木橫路,還有幾輛戰車被卸下輪子,擋在路心。

龐涓詳察二人,見每人只穿一隻靴子,一個在左腳,一個在右腳,頗是奇怪,指其腳,語氣和藹,道:「在下龐涓,這想知道你倆為何僅穿一隻靴子?」

聽聞眼前之人就是龐涓,二人皆吃一驚,面現驚懼。見龐涓仍舊微笑,年紀稍長的大著膽子應道:「回……回稟將軍,我……我倆是結……結義兄弟,腳底打血泡,實在走不動了!」

「本將問的是,你二人為何只穿一隻靴子?」龐涓收起笑,重申一句。

「是是是,」那兵士打個驚戰,「昨晚露營,也是太累了,義弟靴子被人脫掉,渾然不知,天明尋不到靴子,大軍又要起行,小的見義弟雙腳打泡,就把靴子脫下,讓給義弟穿。義弟死活不肯,在下不依,我兄弟二人只好各穿一隻,每走五里輪換,走到這谷裡,義弟血泡全破,實在走不動了,小的得到官長許可,留下照顧義弟。」

「說說看,你們共有多少人?幾時到達此地?」

聽到涉及軍情,那軍士將臉別向一側。

「快回將軍的話!」青牛低吼。

那人打個驚戰,看他一眼,再次別頭。

龐涓朝旁邊的義弟努下嘴,青牛會意,將劍架在義弟脖子上。

「這位軍士,」龐涓淡淡說道,「你若講出實情,本將不僅放你二人生路,還將重重賞你二人之義,若是不說,你義弟將於頃刻之間,在你眼皮底下身首異處!」

「將……將軍!」那人急急跪下,「小……小的願……願講實情……」

之後,義兄有問必答,將齊軍「情勢」一五一十地盡皆說出,末了說道:「我等連日行軍,走到這谷裡,見道路難走,就都不想走了,加之天色已晚,紛紛請求在此過夜,不料田將軍死活不肯,說是軍師令我等務必於黎明之前趕到莘邑,違令者斬。有人受不了,」指向旁邊林子,「不瞞將軍,不少人趁天色昏黑躲進這林子裡了,將軍若是不信,派人去搜,沒準就能搜出許多。」

「這等谷路還有多遠?」龐涓看向前路,瞇眼問道。

「沒多遠,也就十來里地,估計大軍這時光應該出谷了。這一段最是難走,田將軍說了,過去此谷,就是坦途。」

龐涓再無疑惑,對旁邊參軍道:「二位軍士各賞一金,放他們走吧!」

兄弟二人叩首謝過,接過二金,閃身鑽入旁邊林地,不顧腳疼,夜貓一般溜走了。

「青牛將軍,」龐涓拔出寶劍,指向谷道,「傳令,搬移路障,全力追擊齊人,活擒田忌!」

龐涓令下,青牛再無顧忌,引領幾個力大的在前開路,車馬跟進。一路無阻,進約十里,果見道路略略寬些,可以錯車了,但還遠不是坦途,道路依舊夾在兩道矮嶺之間。龐涓仍無疑慮,令全速追擊。

青牛驅車又走數十步,忽見路上現出白乎乎的路障,伸手去搬,竟是馬骨。極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使人探去,全是死馬之骨。青牛心裡犯了嘀咕,一邊使兵士搬移清障,一邊回稟龐涓。龐涓趕到前面,放眼望去,果是一副接一副的死馬骨架,挨個兒擺在一起,每副馬骨架前擺放一個馬頭。

龐涓的眉頭擰在一起。

「真是奇怪,」青牛撓腮道,「齊人不可能在此殺馬,哪來這麼多馬骨?看這樣子,不下幾百架呢!」

不知怎麼的,一股莫名的寒意在龐涓心底油然生出,直透背脊,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

「難道是齊人前番殺馬,沒有吃完,一路帶到此地?」見龐涓並未回復,青牛放小聲音,半是自語,半是分析給龐涓,但又旋即否決,「這也不對呀,沒有吃完,帶肉即可,帶骨頭做什麼?用作路障嗎?也不對呀,隨便砍幾棵樹,擺些石頭,也比帶這些骨頭省力啊!」

青牛正在自說自話,有搬移馬骨的兵士急奔回來,道:「報,前有大樹橫臥道中,上面寫有字呢!」

龐涓趕至,就兵士們點起的火光望去,見那樹原本長於道旁,顯然被人剛剛砍倒,橫架在道路中央,正中樹皮被人為剝去,上書一行字跡:「軍師妙算,三十里馬陵道活擒龐涓。田忌。」

看到「三十里馬陵道」六字,龐涓猛地意識到被那兩個兵士騙了,一拍腦袋,道:「糟糕!」

「怎麼了?」青牛急問,順手擺動長槍,警惕地看向四周。

龐涓沒再應聲,兩眼怔怔地看向一具接一具的馬骨架。白乎乎的馬頭在這暗夜的火把中昂然肅立,森森然,宛如一個又一個向他叫陣的厲鬼。

龐涓倒吸一口冷氣,眼前迅即浮現出當年下山時的場景,耳邊響起鬼谷子的連串聲音:「此花共開一十二朵,昭示你榮盛一十二載。此花采於鬼谷,見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當在魏國……你拔後棄之,棄後復拾,心懷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後必將欺人,亦終將受欺……此花名叫馬兜鈴,馬喜食之,羊卻不喜,老朽送你一句偈語: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想到此處,下山後發生的一切,一樁樁一件件掠過心頭,龐涓不由得暗暗叫苦,不無懊悔地長歎一聲。是了,現在想來,真有一萬個悔不該:悔不該沒把占花當正事兒,鬼使神差地竟然選個馬兜鈴,而這賤花竟然才開一十二朵;悔不該沒把先生的臨別贈言當回事兒,遇羊而榮既已應驗,他就該當防著這個遇馬而絕呀,為何偏就在這關鍵時刻全然忘光呢?花名有個馬字,孫臏前番用馬敗我於桂陵,此番追擊,一路上皆見馬骨,方才又踩到馬糞,上天屢屢誡我,我卻……唉,細細算來,先生算我榮盛一二十載,今已屆滿,先生用的是個「絕」字,看來是天意絕我了……

「青牛,」龐涓猛地想到數千將士,打個驚怔,急傳令道,「我中計也,快,衝出此谷!」

然而,一切皆遲。龐涓話音尚未落地,鼓聲已響,號角已鳴,頃刻間,兩側坡嶺箭矢如蝗,夾在狹道中央的魏卒猝不及防,也防不勝防,紛紛中箭倒地。

桂陵噩夢重現!

青牛二話不說,大叫一聲:「快,保護將軍!」話音落處,將龐涓猛力推到大樹下,以樹作掩體,以身與盾牌將他嚴嚴護住。

尚未倒下的軍卒聞聲跑來,繞龐涓形成一個大圈,皆舉盾牌。

滿谷火光四起,萬箭齊飛,魏兵中箭後的慘叫聲、「活擒龐涓……」的呼喊聲震盪谷嶺上的夜空。

相距不過三十步,齊國逾萬箭手盡皆使用強弓勁弩,武卒甲冑再厚,盾牌再結實,也是枉然。十里谷道,成了屠場。不消半個時辰,可憐數千虎賁及逾千戰馬,連齊人之面也未見到,多被勁矢穿身而亡。

龐涓身邊,持盾魏兵死傷逾半,僅餘十幾人,仍在捨命守護。

齊兵紛紛現身,圍攏過來。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連三倒地,最後只剩龐涓與青牛,也身中數箭,尤其是青牛,早已如刺蝟一般,血污全身,連眼睛也睜不開了。

一聲長笑,是田忌的聲音。

在眾將士簇擁下,田忌手持長槍,從馬骨堆中直走過來,揚手高叫:「停箭!」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龐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長聲音:「這不是龐將軍嗎?」

龐涓以槍撐地,掙扎站起,擦去臉上血污,看向田忌:「孫兄何在?」

「孫兄?」田忌冷笑一聲,以槍指他,「你害軍師如此,還有臉叫他孫兄?放下長槍,束手受縛吧!」

「孫兄何在?」龐涓提高聲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聲冷笑,道,「既然你這般追問,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心。」以槍指向前面馬骨,「這裡是五百副馬骨,是田某聽你孫兄吩咐,一路辛苦帶過來的。你的孫兄,還有你的蘇兄,正在這些馬骨盡頭設宴把酒,候你光臨,為你接風呢!」閃身讓到路側,「龐將軍,儘管你曾折辱過本將,但本將肚大量大,又念在軍師與蘇相國再三請求放你一馬,就不再與你這般小人計較,為你讓路。龐將軍,請吧!」轉對眾軍士,「將士們,讓道,送龐將軍赴宴!」

眾軍士紛紛讓到路側。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一聲,理也不理田忌,衝著白茫茫望不到盡頭的一路馬骨高聲叫道,「孫兄,蘇兄,你二人聽好,師弟龐涓先行一步了。將行之際,在下有一言相告孫兄:你的臏刑是在下誣陷的,你我結義,在下欺你僅此一次!孫兄你裝瘋一次,詐死一次,兩番欺我,就算扯平了。今日之戰,還有桂陵,孫兄你贏了,在下輸了,只是,在下不服,因為孫兄你贏在陰處,在下輸在陽處。今日之敗,非戰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長嘯,「天——意——亡——我——」

夜谷裡,久久迴盪龐涓的聲音。

聲音消去,山谷死一般靜寂。

「青牛兄弟,」龐涓扔開長槍,凝視青牛,拱手道,「是在下連累你與眾將士了!」拔出寶劍,橫劍自刎。

「龐將軍——」青牛一聲悲鳴,扔下槍,單膝跪地,伏在龐涓身上,久久未起。

陡然間,青牛掙扎站起,兩手抱起龐涓,一步一步地迎向一具又一具馬骨。顯然,他要把龐涓送到這些馬骨的盡頭,送到他的兩個師兄弟那裡。

望著這個身上插著十幾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國第一勇士,站在旁側的齊國兵士不禁肅然起敬,紛紛跟在他的身後。即使田忌,眼睛也是潮乎乎的。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青牛越走越慢,終於,在越過一百具馬骨後,不知被什麼絆住了,「撲通」倒地。

青牛抱牢龐涓,嘗試站起。一次,又一次,青牛使足力氣,卻始終無法站起。

「龐將軍,」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盡力了……」言訖,衝著跟在身後的齊國箭手,幾乎是吼著道,「放箭呀,你們這些懦夫!」

眾箭手不忍看視,紛紛背過臉去。

田忌擦去淚水,扎槍於地,從一名兵士手上拿過弓,搭上箭,繞到青牛對面,朝他深揖一躬,道:「青牛將軍,本將成全你!」拉滿弓,沖其鼻樑骨間一箭貫穿。

青牛的身子動了動,緩緩倒伏在龐涓身上。

馬屍骨盡頭是片稍稍開闊的場地,幾隻火把映照著場地正中的一塊平面巨石。石面上沒有菜餚,沒有筷箸,只有三隻酒碗。

蘇秦、孫臏相對而坐,宛若雕塑。兩雙淚眼在火炬下熠熠閃光。

四周靜寂如死,山谷裡打掃戰場的隱隱聲音似乎是在另一個世界。

不知過有多久,蘇秦擦乾淚眼,端起面前酒碗,朝地上輕輕一潑,將空碗摔到石面上。

孫臏跟著潑下,摔碗。

只有另一隻碗,依舊滿滿的,在這夜空裡孤零地映著火把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