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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01

今年夏天,東京儼然一個熱帶城市。

雖已臨近九月,但早晚的風卻絲毫不見涼意。萬里無雲的晴空剛一昏暗,就刮起風暴般濕潤的強風,頃刻間暴雨傾盆而至,直下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游擊型的暴雨戰鬥二十分鐘,迎來的又是一片灼熱炙烤的天空。連對全球變暖只抱有平常關注態度的耕平,都覺得這氣候不正常得很。雖然很想為防止全球變暖貢獻一點力量,但如此炎熱的天氣,書房的冷氣是無論如何不能關的。關了冷氣,恐怕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所以,小馳便常常開玩笑似的批評他不環保。如今,小學課堂上經常提及環境問題,小學生的環保意識都強得離譜。本來,作家生活的能耗非常低,耕平更是處處留心節能,勤快地關電關燈,雖不見得有什麼實質效果卻盡量調高冷氣的設定溫度,特別是孩子出生以後,把這個星球妥妥當當地交給下一代的意識更是有增無減。決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將來居住在一個桑拿星球上。

後半個暑假,小馳精力充沛地投入到游泳、寫作業和他喜歡的畫畫上。如今的孩子,如果不事先用手機互相確認日程,幾乎都沒法兒約在一起玩耍。學習班、運動俱樂部、夏令營……越來越多的孩子繁忙程度絕不亞於大人。

偶爾,耕平也會想起飯能川河灘上的那個夜晚,小馳和遠房親戚的女兒(可能)在河洲上初吻的場景。雖然那時他獨自得意地笑了,但他絕不會告訴小馳原因。就算小馳有多麼想知道,就算他對這樣的父親心生厭惡,他也會始終緘默不語。

拿他自己來說,如果年少時被父親指出自己已經性覺醒,他一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吧。一父一子的生活雖然有些寂寞,但也不乏一些不經意的樂趣。

和中學國語老師奈緒之間的短信來往並沒有間斷。雖然不像年輕戀人一樣每天幾十通,但每隔幾天便會像偶然想起似的互通短信。對已經不再年輕的耕平來說,這樣的步調最為舒心。

奈緒雖然和耕平成了短信聊友,但與有婦之夫之間的交往似乎也照常不誤。同一所中學的教師之間的秘密交往,以一個作家的眼光來看也不失樂趣。如果什麼時候文思枯竭了,或許可以拿來寫成一篇喜劇短篇。

數通短信來往之後,奈緒突然問道:

>問你這樣的問題或許非常失禮,

>可以告訴我你夫人是怎麼去世的嗎?

下午時分,小馳和班上同學一起去附近的白銀公園玩了。耕平定定地望著小小的液晶屏幕,全身無法動彈。

那件事已經過去四年了。對於存活在世上的人來說,時間飛逝之快簡直令人咋舌。但當某一天發生了某一件事,讓你回想起那時發生的事,無論是記憶還是胸口的疼痛,都一如昨天剛發生的事情般鮮活清晰。

>因為交通事故。

>撞在了首都高速的側壁上。

>據醫生說,幾乎是當場死亡,應該沒有痛苦。

一條平靜而冷淡的回信,再也多寫不出半個字。似乎多寫了點什麼,就會讓人莫名地忐忑不安。寫了刪,刪了寫,寫了又刪,結果只能作罷。

在認識耕平以前,久榮就非常喜歡開車,而且開得很好。因此,約會的時候幾乎都是久榮開車。

認識久榮是在朋友的酒會上,那時她是個美術雜誌編輯。她毫不黏糊清爽乾脆的個性,清晰明朗又時而以新鮮獨特的諷刺或玩笑談論人間世事的說話方式,以及對耕平不在行的社會政治問題的縱橫自若,在耕平看來,都是那麼的魅惑迷人。

離開老家一個人來到東京闖蕩,單說汽車維護都花費不小吧,但她總能把她意大利製造的手動檔小座駕打理得井井有條。耕平曾跟她說開自動檔會更輕鬆,可她卻認為那沒有自己撥檔來得真實。

在箱根、日光的山路上兜風時,她總能熟練地把握傾斜度,配合引擎的轉數,調換到最佳檔位嗖嗖地飛馳。此時,耕平眼前浮現出妻子立起駕駛座靠椅,似是把方向盤緊抱在胸口一般飛快地駛過轉彎處的身影。

(她曾是那麼地喜歡開車……)

而那個妻子,卻突然在交通事故中死了。火紅的小車只剩下原來的半個大小,像是被一隻巨手捏癟了一般。久榮的臉上雖然看不到明顯的傷痕,但右半身卻像是被車輪軋過,已不成人形。從那以後,青田家就再也沒有買車,除了所謂滯銷作家的經濟問題外,其實也另有隱情。

久榮出事是在一個極平常的深夜,下班回家的路上。進行事故調查的警察曾詢問,她是不是在收完稿開車回家的路上打瞌睡了。耕平也看了事故現場拍下的道路黑白照片,在撞上水泥側壁之前,路面上確實沒有剎車的痕跡,車子直接以約八十碼的速度衝上漸趨逼仄的側壁轉彎處,幾乎沒有獲救生還的希望。

那時小馳才六歲,剛上小學一年級。他似乎還不懂母親的死是怎麼回事,幾乎沒怎麼哭鬧。一周沒去學校上課,他每天都無數次地拿著線香反反覆覆地問耕平,不去學校上課不會被老師罵嗎?

沒事的,現在不去上課沒關係的。耕平如此回答著,可他內心裡所承受的打擊,連他自己都無法想像。

人們常把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用「沉重」來形容,而耕平恰恰相反,極深刻的打擊反倒卻極「輕微」。一半靈魂、一半內臟、一半血液和肌肉突然缺失,似乎自己的體重也減半了一般輕飄飄得很「輕微」。眾多親戚朋友的安慰弔唁之詞,全被身上挖開的那個巨大的白色洞穴吸了進去,不留半點悲傷。雖說永遠都不想再經歷一次這樣的苦痛,但這也讓身為作家的耕平學會了一點,描寫痛失至親的悲傷時,絕不會寫得莊嚴厚重,而是輕淡如殘留著微熱的白色灰燼一般。因為祭壇上骨灰罈裡的骨灰,乾燥,且輕微。

耕平站在陽台上,若有所思地俯瞰著神樂阪寬闊的街道。記得久榮還在的時候,兩個人常在小馳睡後拿一聽啤酒,就像現在這樣憑欄迎風。有時他莫名地就覺得久榮其實一直在身邊,什麼事故、葬禮或是死亡,都如讓這條街上搖蕩不定的烈日一般,儘是虛幻。

中學已經放暑假了吧。奈緒很快回復道:

>那時很難受吧。

>我想,拋下年幼的小馳和你而去,你妻子一定也很難受吧。

>但是,你真的很了不起。

>不管是當父親,還是當作家,都非常完美。

>我真羨慕這樣竭盡全力生活的人。

完美是什麼,耕平想。一切不過只是外人的評價而已。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被小說或電影刪節的生活細節。猶猶豫豫、迷迷茫茫中頂住生活中的壓力,期待著明天嶄新的開始。作家的工作成果都凝結在書本上,極容易計量,然而做的事情其實跟普通職員沒什麼兩樣。

當父親更是如此,永遠都找不到正確答案。自己真的把小馳培養得很出色了嗎?難道單靠父親一人之力就可以營造一個溫暖的家庭嗎?耕平愁緒萬千。

02

和小馳一起在神樂阪上的意大利料理店吃完午餐回來。青田耕平望了望樓下電梯旁的信箱,裡面有好幾封信件。學習班的廣告、信用卡的還款通知、中學的國語考試承諾書,說起來,這個月卡上還要扣去銀座文藝酒吧的酒錢。

底下還有一個厚厚的B5信封。拿出來一看,「all秋冬」的毛筆字標誌赫然映入眼簾。耕平當場撕開環保紙做成的信封,一看究竟。可是分明的,他的手顫抖了起來。

「老爸,怎麼了?我上去啦!」

小馳站在電梯裡,按住開門按鈕。

「呃,等等,老爸也上去。」

耕平快步走進電梯,視線卻一直停留在手中月刊小說雜誌的封面上。彩色的裝幀畫上那個瀰漫著憂鬱的少女肖像仍一如往常,只是那個反白的大字標題……

「第149屆直本獎結果公佈:磯貝久《藍天深處》。」

都差點忘了。每年夏冬兩季,直本獎主辦方文化秋冬的小說雜誌上都會刊載獲獎作品摘錄和著者採訪,還有評委評詞。

「老爸,到啦!」

小馳按住開門按鈕等著他。耕平直直地盯著直本獎公佈後的封面,雙腳邁不出半步。

「怎麼了,老爸?這個月卡債很多嗎?」

小馳所擔心的,總是經濟上的問題居多。作為家裡的頂樑柱,耕平簡直想馬上找個地洞鑽進裡去。他也無可奈何,兩父子生活過得緊巴巴的確是事實。

「沒有啦,是一些很厲害的老師對老爸的書作了一些評價。」

耕平神經高度緊張,以至於電梯到了十二樓他也絲毫沒有察覺。畢竟是首次入圍的首次評詞,有些緊張也無可厚非。耕平打開玄關門,囑咐小馳好好做作業,自己便縮進書房,仔細閱讀起評詞來。

日本的文學獎評選基本都是由作家主持。那些擁有出類拔萃的作家生涯和獲獎經歷的老作家們閱讀了新人或中堅層作家的作品後再作出評價。他們中間流傳著一句話:文學獎就是為了讓前輩培養出後來居上的對手而存在的。

現在直本獎的評委共有十人,最年輕的也滿了五十歲,都是出道逾二十年的歷史小說、現代小說、悲劇小說等各個流派的代表作家。

耕平伏在書桌上,全神貫注地讀起分四段印在糙紙上的評詞來。上一次這麼認真地閱讀小說雜誌是什麼時候?或許出道以來都久違了吧。

但是,第一個歷史文學女作家讓耕平的期待狠狠地落了空。對於耕平的作品,她沒有評及半個字。入圍的六部作品中雖然有三部有幸被她提及,但除了獲獎作品外,其他評詞都極為苛刻。然而這也讓耕平羨慕不已,因為至少榮幸地成為了她評論的對象。在她眼裡,《空椅子》連佔用一行評詞的價值也沒有。真是遺憾。

(啊,直本獎的評選真是嚴格啊!)

即便是從容淡定的耕平也忍不住歎起氣來。下一個是以喜劇風格的寓言和反戰小說為特色的評委。他平衡地對六部作品進行了評價,然而最後評及的是磯貝,似乎是按照從低到高的順序評價的。耕平排在獲獎作品的前一位。

耕平不禁精神為之一振,把那段關於自己作品的評詞又反覆讀了幾遍。

「青田耕平氏《空椅子》中所描繪的一個思念亡妻的丈夫的生活,既具體實在,又充滿詩情畫意,而不足則在於結尾處勉強設置迷局,將故事草草收尾。若撥開這個結尾不看,這部作品將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之中。」

得到這樣的評價,即使落選了也了無遺憾。第三個是寫中年女人戀愛小說已達到登峰造極境界的女作家。

「《空椅子》中,回憶畫面的描寫極其唯美精緻,有些比喻甚至前無古人後鮮來者,但是談話背景和描寫現在生活的片段略顯平庸。」

能把一部小說解讀到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這才算作家。以亡妻久榮為原型的回憶畫面中,耕平的筆端似乎也被注入了無法抑制的力量,以至於他覺得不是自己在寫,而是妻子在為他寫。這一點居然被評委輕鬆地盡收眼底。下一個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鷹派作家的評詞。

「青田氏《空椅子》感性之靈動,文體之透明,讓我為之陶醉。讀著他對亡妻訴說的字字句句,讓人有種參透生死本質的感覺。」

(哇!)

看完評詞的三分之一,耕平意外連連。除了第一個歷史文學作家之外,其他幾個評委幾乎都是盛讚之詞。這樣的話,那不就像大獎得主不是磯貝久,而是自己一樣了麼?耕平欣喜地翻開下一頁,接下來是寫戰國時代為背景的厚重歷史小說的大作家。

「《空椅子》的確運筆有神,但因其以回憶畫面為主,以至於結尾時給人一種似是一直潛在水中的憋悶感。」

呵,原來如此。佈局上必須這樣安排,但他說得的確沒錯。如果能在某個地方插入哪怕一個場面,把主人公帶入一個寬廣的世界,那就完美了。耕平自我反省著,也思考著如何將這個建議運用到現在正在著筆的作品裡。下一個是中國歷史小說第一人。耕平反覆讀了多遍他的評詞,卻不見隻言片語提及《空椅子》。又一次被直接無視了麼?耕平有些沮喪,而當他看到最後一段評詞時,不料想被震驚得倒仰在椅子上。

「這一次,青田耕平的才華終於得以在世人面前展露。語言之妥帖自如,甚至凌駕於獲獎作品之上。我想,在不久的將來能夠有所飛躍寫出名作的,就是他了。」

呃,高興是高興,可言過其實的讚美,還是讓人心裡不踏實。自己的寫作手法真的沒問題嗎?首次入圍就受到如此褒獎,或許還是得小心點交通事故吧。下一段是短篇小說名家的評詞。

「《空椅子》是一部難以捉摸的作品。雖然遺憾無緣大獎,但數位評委的評價都不錯,我就是其中一個。抑揚有致的文體、細緻的觀察和精巧的描寫,感受著這些,讓我不禁有『真想再看一部』的衝動。」

耕平坐在書房的椅子上,卻像是遨遊在太空裡。或許自己真的能行,在艱苦惡劣的創作世界裡縱橫數十年的老作家們都對自己如此褒獎。即使存在文章公開發表時的誇大成分,也一定是因為自己有相當的實力,有突破瓶頸的機會吧。耕平這樣想著,越想越難以平靜,像一隻得了欣快症的黑熊一般在狹小的書房裡走來走去。剩下的三個評委中,又有兩個對耕平的作品視而不見。

原來是因為這兩個評委和第一個時代女作家的反對才與大獎失之交臂的麼。耕平反覆讀了多遍評詞,終於可以想像出評選會的大致流程。最後是一個年輕時即出道,在第一線創作了近五十年的明星作家。

「讓我忘卻評委身份癡迷閱讀的,有青田耕平的《空椅子》和磯貝久的《藍天深處》這兩部作品。兩位作家文采洋溢,而且清楚地知道如何做到有揚有抑,讓我切身感到,應該受到關注的作家登場了。青田較為文藝,磯貝則能敏銳捕捉時代,雖然我把票投給了磯貝,但青田的實力並不比獲獎作品遜色。」

耕平高舉起雙手,不禁興奮得叫出聲來:「太棒啦!」

此時,門忽地開了,小馳從門縫裡探出頭來:「怎麼啦,老爸?你今天真是太奇怪了。」

耕平拉起面露嫌色的兒子的手,在書房裡跳起舞來。初次入圍直本獎的作品竟能受到如此高度的評價,他做夢都不敢想像。這段評詞,讓他這十年來不見天日的作家生活突然閃耀了起來。

03

「啊,我真的被震驚到了。」

桌子對面,坐著文化秋冬第二文藝部的編輯大久保高志。這時,他正啪啦啪啦地瀏覽著耕平剛修改好的《父與子》的校稿。

「這次幾乎沒作什麼改動呢。您辛苦了,青田老師。什麼事那麼震驚啊?」

不愧是編輯,比起與作家閒談,新書的校稿顯然更為重要。耕平喝了口冰咖啡:「當然是《all秋冬》的評詞啊。被誇成那樣,搞得我都誠惶誠恐了,似乎得獎的不是磯貝,而是我一樣。」

「啊,這件事情啊。的確對首次入圍者來說是史無前例的好評呢,我聽主編說……」

大久保突然把聲音壓得很低。正是大白天閒散之時,這家神樂阪咖啡店裡卻異樣地在唱著戲。

「在決選投票的三部作品中,大家對磯貝先生和您的評價不一,有的還說要讓兩部作品同時獲獎呢。最終磯貝先生的前幾次入圍經歷起了作用,他獲得了大獎。而對於首次入圍的您,則決定看下一部作品如何。所以,我想那些評詞都是評委們真實的感受和想法。」

耕平雖然在收到直本獎公佈號小說雜誌的那天把評詞反覆讀了多遍,但隨後便把它放進書架,加上了封條。若一直沉浸在那些評詞中,便會終日得意忘形而無法著筆,這就是常言道的「捧殺,捧殺」。雖然只是首次入圍直本獎,但耕平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一種叫「必須寫出優秀作品」的無形壓力忽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呼……原來如此。但是很多人即使首次入圍作品評價很高,但之後還是屢次落選呢,說什麼寫得還不如上次鮮明。那才是真的鬱悶呢。」

耕平的腦海裡立即浮現出好幾個作家的名字,他們憑藉著光鮮華麗的處女作闖入了直本獎提名。如果要求他們寫得更有新意,當然無法與處女作匹敵。這著實是個殘酷的打擊,但自己並非沒有陷入這個怪圈的可能。十年來初版後再無加印的作家生活,已經無形之中消磨了耕平意志。

「不,我覺得這次絕對沒問題!」

大久保可真是自信。

「什麼沒問題啊?」

「馬上就九月了。通常把校稿交過去,出書也是三個月後了。但《父與子》的預定出版發行時間卻是十月二十五號,我們快馬加鞭,足足提前了一個月。青田老師,您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新作提前出版發行,將在十月末付梓。

那是什麼意思呢?耕平糊糊塗塗地,猜不出個所以然來。編輯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直本獎冬期入圍作的截止日期,是十一月初。我們非常希望您能拿獎,不論是編輯,還是營業,甚至包括印刷廠和裝訂在內,都鼓足幹勁地在支持您呢。」

耕平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呃……這個、這……」

「沒關係。主編好像從各位評委老師那裡得到了什麼啟發,您現在正是順風起航呀,英俊館的那本入圍作不是加印了嘛。而且我們確信,《父與子》一定不會比《空椅子》遜色,因為我們文藝部所有人讀完之後都這樣說。所以,您儘管把心放到肚子裡。」

這就是獨家主辦直本獎的出版社的強大之處吧,簡直和其他盼個入圍都只能聽天由命的出版社有天壤之別。然而耕平絲毫感受不到順風的助力,雖說加印了,但才區區兩千冊,眨眼一個月又要過去了,出版社也沒來聯繫三刷的事。讀者來信也是,與以往並無不同。而且他們對這部作品的評價也與自己的評價有微妙的差異。

「打住打住。我也覺得《父與子》寫得並不差,但絕對夠不上直本獎的厚重,所以這本書不可能拿獎的啦。對於文秋各位的支持,我很高興,但我覺得,我的決勝作是下一部長篇戀愛小說。」

大久保微微皺了皺眉,伸出神經質般細細的指尖,把校稿一點點放進信封。

「下一部長篇是哪裡的?」

「在《小說北斗》上連載,所以是英俊館的。」

對編輯而言,他所負責的作家的出版時間表是極為重要的業務信息,因為作家的工作由一連串的步驟組成,出版的時機、廣告的手段等,都是營業戰略不可忽視的部分。

「嗯。但是,您也會有不著痕跡、悠然舒暢地寫成的作品,對吧。我覺得《父與子》就是您出道十年、步入成熟而不著痕跡寫成的優秀作品。輕快,有韻味,有笑有淚。評委老師們都非常資深,我想他們一定會認同作品的這些魅力的。哎,我們只是選出入圍作而已,沒辦法決定最終結果。但是,如果這本書拿了直本獎,作為負責人,我不知道會有多高興。青田老師,您辛苦了。謝謝您的大作。」

大久保深深地低下頭。活到現在,還沒受過幾次他人如此由衷的行禮。當然,出版社是商業機構,應該也做過數字計算吧。如果出的書赤字頻出,估計只能立馬倒閉了。但是,超越業務之外的連帶感、好惡和尊敬,是任何工作中都可能存在的。

(雖然一直滯銷,但我擁有這些好編輯啊。)

耕平思想單純,從不認為那是因為自己的人品或是才能。

「你這樣恭敬,這……」

他不知該如何回應是好,安靜的咖啡店裡,他也低下頭來。

九月,是個安靜的月份。

直本獎評審會前的狂熱與騷動,只如幻影一般。從那以後,沒有一家全國性報紙過來採訪,連載之間的空隙也沒有小說要寫。新作預定在十一月截稿的新年號上連載。耕平一面構思著新作的情節,一面一篇篇地讀著古今戀愛小說,希望能從中悟到哪怕是一點新創意或新設定。

戀愛小說和悲劇小說不同,一般沒有規定同一創意或設定不可再次運用,即使是同一設定,只要改變故事的展開或作品的氛圍、溫度、濕度,就完全是兩本不同的作品。但現在這個時代,還是要講究新意的。耕平讀的作品多是國外的新作或是比他還年輕的作家的作品,而可算作古典的戀愛小說,他大部分都已經讀過了,現在只是揀出有感觸的再讀讀而已。

開學後,小馳精力充沛地進入了五年級課程的學習,看不出丁點有關和小芽戀愛的蛛絲馬跡。他像他老媽一樣思慮深重,久榮就絕不會挑明是自己主動喜歡上了對方——而對方就是小馳老爸。一定是因為害羞吧。

耕平自己的戀愛則完全進入了休養期。雖然有時會去銀座喝喝小酒,但和索芭蕾的椿幾乎沒什麼進展,只是偶爾會收到椿的求救短信,說她在店裡沒事可幹,無聊得很。

和奈緒也是,相隔數天才互通一次的短信還是不溫不火地繼續著。耕平對這個岳母安排的相親對象並沒有特別的好感,雖然對這個比自己年輕十歲的國語老師的感覺還行,但還沒有和她正式交往的想法。比起這些,現在的頭等大事是維持小馳的生活,準備新的小說。耕平這樣想著,卻被奈緒突然發來的短信嚇了一跳。

>耕平先生,這週六有空嗎?

>想讓您兌現那個約定呢。

>如果需要人照顧小馳,

>我去拜託郁美阿姨。

>我現在有點想把自己喝醉的感覺,

>請考慮一下答覆我吧。

突然而至的約會邀請。呃,麻煩了。耕平雙手抱在胸前,忘記了翻蓋手機還沒有合上。

04

左猶豫右猶豫,和奈緒的初次對飲還是定在了澀谷。不但從飯能坐副都心線就能直達,而且那裡有很多年輕人常去的時尚酒吧和咖啡店。如果第一個地方沒喝盡興,要再續攤也能隨當時的心情有選擇的餘地。

耕平預約了一家意大利料理店,就在宮益阪下的那棟大樓的頂層。樓頂一半是露台,小小的水池裡裝著許多藍色的燈,跟這個暑氣尚存的九月夜晚極為合宜,給人一種清透涼爽的感覺。

碰杯的,是冰鎮的白葡萄酒。奈緒穿著一件領口大開的純白夏裙,和上次穿浴衣的感覺迥然不同,性感而大膽,完全不像中學的國語老師。在面朝露台的座位上,奈緒讓耕平與她並排而坐,可她胸口以至更下方的雪白的肌膚卻一窺無餘。很高興,但也很困擾。

「不好意思,突然給你發短信說什麼想把自己喝醉,我有點太卑鄙了吧。」奈緒轉過身,正對著耕平說道。

「呃,沒有啦。是出了什麼事嗎?」

奈緒一抬手把杯裡的白葡萄酒喝了個精光,然後放下酒杯說道:「他老婆懷孕了。」

該如何回應是好呢,耕平沒有主意。情急中,慌忙把明擺著的事情搬了出來:「那個和你搞婚外情的人,是你同一個學校的老師嗎?」

「可以不用『婚外情』這個詞嗎?他跟我說,他已經對他老婆沒感情了,兩個人性生活也很少,現在竟然說什麼他老婆懷上了,你不覺得是天大的笑話麼?」

「呃,這個……這個也不是不可能吧。」

耕平的回答含混不清。為什麼男人要為男人辯護呢?其實搞婚外情的男人多半都是因為家庭不和。

「難道對男人來說,撒一些這樣的謊是理所當然的嗎?你是作家,一定觀察過無數男女吧。」

這是許多人常被迷惑的錯覺。那只是因為寫戀愛小說而被雜誌誇張成了戀愛達人而已,耕平自己真正過的,是與兒子相依為命的寂寞生活。他所認識的寫戀愛小說的作家,沒有一個是戀愛達人。雖然寫著小說,但無論是戀愛還是人生,都不像小說一樣簡單。這才是作家最大的實話。

「沒有觀察過啦,我又不是那種朋友成群的人。男人說謊吧,都只是那時那景而已啦。」

奈緒歎了口氣:「為什麼呢?」

「因為不想失去你。」

耕平無法說出口那僅是因為性慾的需要。身為一個作家,竟把流行歌的歌詞掛在嘴邊,他不禁慚愧不已。奈緒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但是,即使他跟他老婆和好了,我覺得也完全可以接受啊,根本不需要撒謊來討好我。」

女人的心果然難以捉摸。本是為了體貼關心而撒的謊,現在卻變成了自掘墳墓。思慮尚淺的男人最容易掉落進去。

「唉,你跟其他女人交往過嗎?我是說,你妻子還在世的時候。」

耕平回憶起他和久榮七年的婚姻生活,雖然有很多次這樣的機會,但因為麻煩和恐懼終究沒有付諸實踐。他膽子小,不論寫過多少小說,也不至於改變自己的天性。

「沒有。不過我老婆似乎比我更像小說家,總鼓勵我去找一個。那是開玩笑吧。但是,要真正開始還是需要不少勇氣的。婚外情門檻很高啊。」

這是耕平的真實想法。但是,在日本,有數十萬男女紛紛跨越這道門檻享受著婚外情。簡直一聽就讓人頭暈目眩。

耕平的視線落在窗外耀眼的澀谷大街上。走上那個坡,就是圓山町了。今晚,一定也有無數對情侶走進那一棟棟鱗次櫛比的酒店吧。城市,真是個光怪陸離的地方。

隨後,兩人的話題便轉向了以往的羅曼史。雖說耕平已經年紀不輕,但卻十分愛聽別人的戀愛故事。在他看來,沒有什麼比戀愛更能凸顯一個人的天性和個性的了。這種事既無人教授,課本裡也沒載明切實可行的方法,所有人都是在歷盡苦難飽嘗失敗的過程中,和對方一起追求著幸福。看著許多人戀愛中不盡如意,耕平卻有種莫名的快感。雖然他們時常一臉不順意的表情,總歸還是可愛的。

「你妻子竟然勸你去搞婚外情!我真想多瞭解瞭解她呢,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奈緒似乎已有幾分醺醺醉意。一眨眼,馬上就四年了。有時似乎突然想起了些什麼,卻發現其實什麼都沒想起。身為丈夫,自己到底瞭解久榮什麼呢?越細想,便越不懂。這或許是所有丈夫的真實寫照吧。雖然自己的婚姻生活以一種不幸的方式突然結束,但即使再一起過幾十年,耕平也不敢打包票能理解妻子的一切。

「我老婆啊,個子高高的,雖然胸部平平,但也算挺拔,雖然有點小憂鬱,但卻賢惠溫柔……」

每次說起死去的妻子,耕平便難以關上話匣子。雖然他也擔心這或許會讓對方覺得無聊,但接下來的十五分鐘,全是關於亡妻的話題。

「呼……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結完賬兩人一起等電梯的時候,奈緒莞爾一笑說道。耕平抬著頭,默默地看著電梯的樓層顯示:「呃,那太好了。」

奈緒偷偷看了眼耕平的側臉:「我,還是跟那個人分手算了吧。反正是別人的,還有兩個孩子了。」

遲鈍的耕平絲毫沒有察覺出她的話中之話,心不在焉地說道:「要說孩子,我也有一個呢。」

國語老師似乎有些窘迫,她小聲說道:「我不是說有孩子不行。」

兩人走進迎面打開的電梯。透明的玻璃盒子平穩地下降,城市鮮艷的燈火迎面撲來。

「今晚我非常開心。畢竟是第一次約會,我還得回飯能,所以這次就不去第二家了。下次我去東京的朋友那裡蹭住,到時再好好地喝上幾杯吧。」

在電梯停下前,奈緒飛快地說道。

「嗯。我今晚也非常開心。只是說起好久沒說過的那些關於我老婆的事,心情有點沉重。」

兩人走出打開的電梯門,向石面地板的大廳走去。高高的通頂天井上,豪華的枝形吊燈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耕平。」

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循聲望去,原來是銀座俱樂部索芭蕾的女招待椿。只見她穿著一身黑色微透質地的連衣裙,雖然嘴角掛著婉然的微笑,但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笑意。奈緒問道:「她是你的朋友嗎?」

為什麼竟在澀谷與在銀座上班的女人偶遇了呢?真不是時候。

「呃,這個,這是……」

黑色連衣裙的女人打斷耕平的話:「我在耕平常去的那家銀座俱樂部當女招待,我叫椿。請一定記得我。」

椿微笑著,輕輕地點了點頭。火花四射的寒暄。奈緒似乎也被這番話惹上了火:「我在琦玉的中學當國語老師,我叫坪內奈緒。也請多多關照。」

枝形吊燈的下方,兩個女人把耕平夾在中間,相向而視。

「耕平,什麼時候我們再帶上小馳去郊遊吧,去我們店裡也行。到時候我給你發短信。」

椿昂首挺胸地走進剛好打開的電梯,在門關上之前向耕平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奈緒小聲叫道:「什麼啊,那人。簡直不可理喻。」

05

這晚,耕平把奈緒送到副都心線澀谷站的入閘處。澀谷站的結構設得計時尚而又現代,宛如突然出現在繁華市中心地下的機場一般。自從和文藝吧女招待椿偶遇後,奈緒便寡言少語起來,也沒有再好好看過耕平一眼。椿和奈緒,兩個都不是有什麼深交的女人,現在卻讓他苦惱不已。

耕平懷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心態遠遠觀望著她們爭鬥。因為那不是由於自己魅力不可阻擋,而是在那種情況下,任何女人都會有種小小的競爭情緒,那只是競爭心在不自覺地作祟而已。

看看表,已經晚上十點半了。本想著這次不會太晚回家,才沒有拜託岳母過來照看小馳,估計現在他已經上床睡覺了吧。耕平的腦海裡,沒有半縷剛剛還跟他在一起的女人的面容。或許是因為被奈緒問及,說了太多關於亡妻的事情吧。

四年前過世的妻子久榮的事,浮上腦海卻又消散而去。還記得初見那時,兩人都只有二十四五歲。無所顧忌的年輕。那場只邀請了家人參加的簡單婚禮,是在青山後街的一家飯館舉行的。生了小馳時久榮那憔悴卻自豪的表情,汗濕的頭髮都緊緊地貼在了前額上。

但是,對於久榮的笑容的記憶,隨著小馳的成長卻漸漸地少了起來。她像是被看不見摸不著的影子層層包圍著,得不到解脫。

然後,那個事故發生的夜晚降臨了。一直塵封的疑問,如暴風雨的滾滾黑雲般一齊湧上耕平的心頭。

(久榮的死真的是意外嗎?)

微熱的九月的夜晚,耕平在青山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著,卻被一股不知何處吹來的寒氣襲得渾身顫抖。

那是一個五月的夜晚。

那天,耕平為隻字未動的短篇小說煩惱不已。雖然不論是故事還是人物他都已經把握到位,但就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凌晨一點多,他終於放棄冥思苦想,爬進了被窩。他仍清晰地記得,睡之前還去看了看小馳有沒有蓋好被子。因為這孩子怕熱,經常因為把被子踢開而著了涼。

直到拂曉時分,耕平終於迷迷糊糊睡著了,放在枕邊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被驚醒的同時,耕平本能似的伸過手去,久榮沒在身邊。他想,一定是妻子打來的。

「今天又這麼晚啊,搞定了嗎?」

回話的卻是個男人的聲音:「這裡是築地警察局。您是青田耕平先生嗎?您夫人久榮女士在首都高速上發生了車禍,已經被送往千代田區富士見的東京遞信醫院,請您馬上過去。」

耕平像是被踢飛了似的坐起身來,同時腦子裡浮現出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需不需要帶上保單?

「我妻子,久榮沒事吧?」

男人的聲音極其冷靜:「似乎非常嚴重。請您馬上過去。」

耕平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地穿上牛仔褲,套上厚夾克。他猶豫著要不要帶上小馳,但最終還是決定不叫醒他。他樂觀地想著,如果還要住一陣院,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他永遠無法忘記,那個拂曉中的神樂阪大街的景色。空無一人的坡道兩邊,紅白燈籠在風中搖曳不停。他焦急無比地跑到大久保大道邊,招手攔住了一輛的士。在車上,他用手機給自己的父母和岳父岳母打了電話。他們說馬上坐清早第一班車過來。從神樂阪到醫院,只用了短短幾分鐘。他跑到醫院窗口,報上姓名,護士便馬上把他帶到了急救室。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手術台,周圍擺滿了他未曾看慣的醫療器械。手術台上,躺著一個玩偶似的什麼東西。一個年輕的男醫生跨在那個身體上,不停地做著心臟復甦按摩。耕平呆立著,一個年長的醫生問道:「您是她丈夫嗎?」

面無血色的耕平只是點頭。

「送到這裡之後,我們已經做了三十多分鐘復甦治療了。現在,她的心肺功能已經停止,為了讓她好受一點,您同意終止治療嗎?」

第一句話就是這樣嗎?耕平不自主地點了點頭,飄飄忽忽地向手術台走去。年輕的醫生下了手術台,向他輕輕鞠了一躬。連接著久榮的器械顯示屏上,一條平滑的直線貫穿左右。

「好好看看她吧。」

年長的醫生說道。耕平怔怔地望著妻子的臉,雖然白裡透青,但仍然乾淨無暇。

「我們現在確認死亡時間,您看呢?」

靈魂、內臟似乎被一掏而空,流不出眼淚,也說不出話。耕平竭盡全力表示出同意的意思,伸出手摸了摸久榮冰冷的臉頰。

從這天拂曉開始,耕平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最讓他痛苦煎熬的,是返回家中把小馳接來醫院。那時才上小學一年級的小馳似乎還不太理解這突如其來的死亡是怎麼回事,把車禍的事實告訴了他,他卻不顧一切地想要把安置在太平間的久榮搖醒。看著涕淚雙流的小馳,耕平除了緊緊抱住他,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合適的方式來表達。如果此時連自己也悲痛欲絕,那這孩子受的打擊一定更大。耕平咬著牙,把淚水全都嚥回肚裡。

到了早上,父母、朋友、公司的同事陸續趕了過來。他們全都震驚於久榮的死訊,紛紛表示哀悼慰問。耕平坐在太平間前的長凳上,茫然地微笑著,聽著一個接一個的安慰之詞。

現在,耕平仍清楚地記得那個日子,但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已經記不清了。在附近的殯儀館守了夜,舉行了葬禮,但這段記憶像是被剝落了一般。似乎許多編輯也紛紛趕了過來,但卻如夢中的場景一般不真實。那些寂靜得如暴風雨般的日子,自己到底是怎麼挨過來的呢?

耕平終於決堤,是在頭七之後,一個暖洋洋的初夏晴朗的清晨。把小馳送出了門去上學,洗完了碗筷,來到盥洗室刷牙,正當他伸手去拿牙刷的時候,卻發現玻璃杯裡還插著久榮那支淡藍色的牙刷。

沒有任何理由。只是眼淚像被引爆了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流。一邊刷牙一邊哭,看到天上的太陽也哭,看到客廳裡的沙發和圓桌也哭,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是由悲傷組成的。淚水總能盈滿眼眶,真是不可思議。雖說臉的某處有個淚腺,但那個地方可以貯存這麼多淚水麼?他在心裡的某個角落冷靜地思考著這些問題,卻仍然無法阻擋決堤的淚水。

不知不覺已經足足哭了兩個鐘頭,他覺得頭很痛,於是放下手頭的原稿,走進還沒拉開窗簾的臥室睡了。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因為久榮而哭。只是像這樣想起時,那種靈魂、內臟全被掏空的感覺便會再次縈繞不散。

死,只是不在了。絕對地、永遠地不在了。僅為了那一點事便如此悲傷,這是為什麼呢?

夏末的青山大道,最宜於漫無目的地散步。幹幹的夜風既不凍人,也不炎熱,像透明的指尖輕拂過每一寸肌膚。如此愜意的夜晚,讓人完全提不起心思去搭乘擁擠的公車。從澀谷走到神樂阪,也不算太遠。

說起來,出事那時,久榮的一個女同事曾說,有些話無論如何都要跟他說。好像是姓阿久津。雖然後來多次接到她的電話,但耕平不想因為見到久榮的同事而心情動盪,便都委婉拒絕了。

出事到現在已經四年了,但久榮的手機還沒有停機。今晚回去或許給她發個短信也好吧。那晚發生的事情真的是意外,還是久榮自己存心製造的事故呢?常年被壓抑的想法在耕平的胸腔裡翻騰不已。

06

阿久津靜子是個小巧而又有點微胖的女人。年齡與久榮相仿,今年應該也是三十九歲。要是久榮還活著,大概也會像她一樣發點兒福吧。這個年齡開始發福並不奇怪。只是死去的人,無論何時都是年輕的。

這是八重洲的一家咖啡店,明媚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西裝革履、面無表情的公司職員往來如織。面對這條突如其來的短信,靜子立刻騰出了時間赴約。九月末穿窗而入的陽光,仍能讓人聯想起那份夏日的暑氣。

「久兒那天去大船,給住在那裡的評論家老師送資料回來。那個人真是非常任性,說什麼今晚沒有那本書就寫不出原稿。其實時間還是很充裕的,那個人現在也非常後悔。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接手過與那個人之間的工作往來了。」

耕平忘了那個聲名遠揚的美術評論家的名字。雖然四年前也曾對他恨之入骨,但還是勉強把他逐出了自己的腦海。

「久榮出事之前,是怎樣的狀態呢?在公司裡有沒有什麼奇怪的舉動之類的呢?」

自己一直在沉思的問題,問出來卻像是節節逼問一般。靜子緊閉著雙唇,把視線投向了窗外。她似乎也很迷惑。

「雖然她每天都很忙碌,但我想在我們編輯部裡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比起這個,久兒……」

久榮供職的,是一個小小的美術專業出版社的雜誌編輯部。預算吃緊,人手也不夠,最終校對時經常要通宵加班。聽人說,過度疲勞可能讓人患上憂鬱症。耕平也曾對這種可能性懷疑不已:「在公司以外,你感覺她個人有什麼問題嗎?」

靜子直直地看著耕平的眼睛。耕平也直直地看著她。

「我覺得,青田老師你應該更清楚才對。至少,久兒是個要強的人,我在公司從沒見過她痛苦難受的樣子。」

耕平沉默了。一起生活,還一起養了孩子,但仍然無法理解對方心底所想。雖然這不關乎是男是女,但在這裡受到責難也是無可奈何。

「她只跟我說過,她很辛苦,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覺得活下去很辛苦。」

「是麼……」

耕平看著手中的咖啡杯,杯裡小小的黑漩渦慢慢地打著轉。靜子說道:「久兒在家裡怎麼樣呢?」

這麼說來,那個春天,久榮的確有些奇怪,莫名其妙地有時悶悶不樂,有時卻歡蹦亂跳。平時沉靜理智的性格似乎漸漸變得起伏不定起來。

「剛想起一件事。出事前一周的星期天,我帶著小馳去附近的公園玩去了,傍晚時候回來一看,屋裡沒有開燈。我心想,家裡沒人麼,可當我走進客廳的時候,久榮站在陽台上,面朝著已近西山的夕陽,光著腳站在那裡。」

那身被風輕輕揚起的潔白連衣裙,至今仍像是浮現在眼前一般。那年五月的風,柔和得簡直讓人以為它不屬於這人世間。

「然後,久兒怎麼了?」

耕平喝了口熱熱的咖啡。這是他第一次跟別人說起這件事。

「當我問她站在那裡幹什麼的時候,她說道,世界太漂亮了,太完美了,大家都知道這一點嗎?」

靜子「撲哧」一聲笑了:「這才是久兒啊,總是時不時地說出點頗有哲學況味的話來。」

耕平顫抖了。關於那天的記憶裡,沒有美麗的夕陽,沒有久榮沉靜的表情,只有妻子望著自己的笑容。

「然後,久榮說,如果從這裡跳下去會怎麼樣呢?即使這樣,這個世界的完美也一定不會改變的吧。但是,我要是摔得血肉模糊或者粉身碎骨的話,一定會給大家添麻煩的,所以還是先鑽進一個結實的袋子裡會比較好吧。」

桌子對面,妻子的同事屏氣凝神。稍許沉默後,耕平繼續說道:「我說,你可不能這麼想。思考的力量是異常強大的,說不定哪一天,人們便向著他思考的方向變化,所以,我們必須遠離消極的思考。」

夫妻兩人站在陽台上說話時,小馳走進客廳來。耕平告訴他,老爸有話跟老媽說,你先回屋去。在晚風漸涼的十二層陽台上,耕平緊緊抱住了妻子。往往只需要那麼一點契機,記憶便如洪流般噴湧而出。耕平回想起久榮那挺實的胸脯、瘦削的肩頭,甚至身體裡的溫熱,一時無法自拔。

靜子雙眼茫然地說道:「是麼?久兒竟然……」

妻子的同事把手伸進靠著椅背而放的挎包裡,拿出一個信封。一個既沒寫收信人,也沒貼郵票的信封。靜子把信封貼著桌面推到耕平面前,說道:「這個本來是想在出事之後就給你的,結果一直這樣放著了。久兒特別喜歡寫東寫西,所以偶爾會像這樣把信放在我的桌上。」

耕平拿起光滑平整的打印出來的信封。

「我想,這封信還是你拿著比較好。我先回公司去了,等你一個人的時候,再好好看吧。」

說著,靜子拿出一個五百日元的硬幣放在桌上,把包抱在胸前:「還有,如果關於久兒的事,你還有什麼想跟我說的,隨時找我。久兒是我在公司裡唯一的朋友。」

靜子站起身,穿過寬敞的咖啡店向門口走去。耕平無精打采地弓著身子目送她出了門,用拇指尖不停地摩挲著手中的信封。雖然是一封非看不可的信,但他一點也不想看。

一切都在四年前結束了。即使自己知道了什麼,也不可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但是,耕平需要事實,即使傷到自己體無完膚也並無所謂。如果不去瞭解,自己和久榮這個女人之間的相遇、結合便沒有了意義。不論貧窮還是富貴,不論疾病還是健康的誓言,現在一定還是鮮活的。一定要瞭解久榮。

耕平撕開橫放的信封。

生存,真是太奇妙了。

我有一個令我驕傲的老公和一個兒子。雖然很辛苦,但做的是我喜歡的工作。買了一套小小的房子,不用像小靜一樣擔心體重的問題。如果說真的有幸福的條件,我想,已經滿足獲得(小)幸福的條件,幾乎不缺少任何一項。

然而,我的心卻不知滿足。生活在這個完美的世界裡,讓我痛不欲生。有時,我甚至會想像我不復存在的世界將是怎樣。

工作還好吧。雖然雜誌的發行稍微有點延遲,但心情還是不錯的。要是小靜的話就會哭臉的吧。老公是個好人,可以放心地把兒子交給他。我想,如果他找一個和我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一定會比現在幸福。小馳……只是他會很可憐……

我是個愛做夢的人呢,竟然去想像自己不復存在的世界而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還沒收到原稿。再過一會兒就凌晨四點了。請把這封信看作是黎明前做的怪夢,忘掉吧。

等終版校對好了,再一起去吃好吃的喔。

青田久榮

耕平讀到一半,眼裡便噙滿了淚水。光線明亮的下午時分,商業街的咖啡店。自己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就會幸福?耕平驚呆了。久榮一直都這樣想的麼?

看到提及小馳的那一句,他再也無法阻止決堤的淚水。久榮一定非常懊悔吧。他低著頭,一遍又一遍地讀著被淚水模糊了的信件。

07

九月已過,十月姍姍而來。早晚的風乾干的,清澄冰冷得似乎把玻璃上的灰塵都吹透了。亡妻同事轉交的那封信,給了耕平重重一擊。裡面所寫的,並不是單純的幻想曲,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自殺願望。久榮為什麼非要那麼狂熱地想像「自己不復存在的世界」不可呢?

越想,耕平的胸口便越是苦痛。本以十年一決勝負的決心全身心投入創作的《小說北斗》新連載小說,現在卻完全動不了筆。不但提不起心情看資料,連想要充實一下情節結構,都發現自己的心不知何時已偏離小說的國度,向久榮死之謎飛去。

耕平心底糾結不已的疑問,其實只有一個:妻子的死,到底是意外,還是自尋短見。那件事已經過去四年了。即使答案究明瞭,久榮也不會起死回生。但是,無論他怎麼努力集中精力投入寫作,那個被硬著頭皮壓制下去的疑問,總是從心底深處翻湧上來,黑濛濛地籠罩著整個心臟。耕平無力反抗,思考不了其他事情,也找不到逃離的出口。

人的心,無法隨心所欲。不能自由地選擇自己想要想的事情,有時還讓人想一些不願去想的事情。那就不要企圖逃避這個問題,好好去想吧!雖然有痛苦有酸楚,也忍耐到底吧!心真是個任性的主人,扔過來的全都是蠻橫無理的要求。對身為作家的耕平來說,這跟小說像極了。跟它休戰時還好,一旦起了衝突,作家便只能被它牽著鼻子走。每個人都誤以為它是自己的一部分,殊不知,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心和創作更自由的東西了。

「老爸,出了什麼事嗎?」

那個愁悶的十月的第二個星期天,小馳這樣問道。輕鬆舒暢地度過雙休的週日晚上,每個家庭都蕩漾著一種特別的氣氛。雙休結束的落寞和沉靜的滿足,還有對即將到來的一周的淡淡的期待。季節輪轉,已是雷·佈雷德伯裡筆下所描繪的黃金十月。只有父子二人相依為命的青田家,若在平時,週日的晚上也應是特別的。

小馳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壓抑,甚至還有點冷淡。這孩子敏感得很,一定是想透徹了才這樣問的。當父親十多年,觀察孩子的眼光也變得銳利了。耕平裝出一副開朗的樣子:「呃,老爸沒事啦。是你誤會什麼了吧?」

耕平的視線落在餐桌上,自己親手做的漢堡還只吃了一半,另一半冷在碟子裡。他用筷子夾起來,強迫自己把它塞進毫無食慾的口裡。

「你最近很奇怪耶。是磯貝先生又寫出什麼有趣的小說了嗎?」

耕平不禁笑了出來。讀完《藍天深處》而自信全失,已是開春時候的事情了。磯貝久在奪得直本獎後,氣勢更是銳不可當,不論在哪個書店都佔據著平台一角。原來奪得直本獎,還能惠及以前的作品,所有單行本、文庫本都會加印。

「磯貝沒出新書啦,我覺得我跟以前沒有變化呀。」

小馳用筷尖把疊在一起的胡蘿蔔挑開。「可是,你又像以前一樣,總是自言自語呢。」

耕平不禁打了個寒戰。對久榮之死的疑問,應該沒被他聽到吧。妻子死後,耕平過著並非本人意願的單身生活,越來越喜歡自言自語。

「我總是自言自語些什麼?」

「自言自語些什麼?你總是嘰嘰咕咕的,我也聽不清楚。但總是叫著老媽什麼的,久兒什麼的。是有什麼話想跟老媽說嗎?老媽都死了,哪裡都找不到了。」

小馳的眼裡沒有噙淚,那份悲傷已被濃黑地固定成型,深嵌在他的瞳孔裡。耕平的心如刺入肺腑般疼痛。絕不能讓小馳一直承受這份悲傷,從今以後,絕不能自言自語了。

「對不起,小馳。因為你老媽我想起了很多事,這些跟你沒有關係,況且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你別放在心上。不想吃個什麼甜點嗎?我可是想吃冰激凌喔。要跟我一起去便利店買嗎?」

小馳一副並不反對的表情,輕輕點了點頭。其實他最喜歡在繁華的神樂阪大街上和父親一起飯後散步了。耕平勉強擠出笑容,說道:「好!那出門之前,你得把最後一片胡蘿蔔吃掉。」

男孩的表情終於浮現出原本明媚的笑意。「唉?好吧,老爸。但是,你的漢堡也不能剩喔。」

耕平把漢堡塞進嘴裡,一口吞下那片味同嚼蠟的殘渣,走進臥室去拿外套。

十月中旬,新書《父與子》的十本作者贈書寄到了耕平手上,這令近來工作毫無進展,一直為妻子之事而煩惱不已的他異常高興。拆開紙箱,一股衝鼻的油墨味撲面而來,新書面世了。這次的封面插圖,是主人公——一個自由職業者的父親和一個還是小學生的兒子。白底上,浮動著兩人牽著手漫步的背影,空白處,鮮紅的手寫風格的字體大大地寫著書名,莫名給人一種舊家庭電影海報般的溫暖。

比起設計者製作的裝幀草案,為什麼實際印刷出來的實物更鮮明,更完整呢?或許這是日本高超的印刷技術的神奇魔法。和國外的書籍雜誌相比,不論是印刷還是裝訂技術,日本很多時候都技高一籌。

耕平拿出兩本,插進書房的書架上,一如往常。書脊上赫然寫著:「著者傾力創作而成的家庭小說傑作」。雖然知道是溢美之詞,但這本書既不是「傾力創作而成」,也不是「傑作」。身為著者的耕平雖對個中緣故瞭然於胸,但宣傳套話如此浮誇,他也無可奈何。書脊上的詞句是編輯一手寫成,如果不是特殊情況,耕平絕不會添紅減綠加以修改。寫書自己在行,而賣書還是編輯在行。然而至今為止,無論書脊上、廣告裡嵌入再多浮誇詞句,耕平的書還是不甚叫座。書籍廣告這東西,實在太難做了。

日曆從灰暗的十月,翻到了更為灰暗的十一月。耕平心裡暗暗地期待著《父與子》騰空出世。文化秋冬的老牌編輯也曾說過,這將是青田耕平的勝敗之作。上一本《空椅子》不但首次提名直本獎,還首次獲得加印。或許,這本新書就是真正的突破。那種暢銷作家的感覺,自己是否也能體味一把呢?

天真的預測裡總暗藏著殘酷的結果。十月二十五日的發售日已經過了,耕平並沒有收到編輯的聯絡消息,和至今為止的所有單行本一樣。又過了一周、兩周,還是沒有加印的消息。又和以往一樣初版後再無加印了吧。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雖然會有些許失落,但過後便輕鬆了。

這些天一直糾結著久榮的事情,連載小說的事被束之高閣。但如果還不開始著手,和小馳二人的生活就要無以為繼了。心急火燎地,耕平開始寫起新連載小說來。長篇小說的開篇總是十分棘手,一天平均兩三頁地摸索著寫,推敲著一詞一句是否妥貼,一行一行碼字而成。真算得上世界上最濫殺腦細胞的工作。

於耕平而言,這本《兩個人的秘密》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勝敗之作。當他寫完連載第一章的四十頁原稿時,不論是心靈、頭腦或是身體,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然而卻要以這種狀態寫上一整年。寫小說確實是一種體力勞動。

收到奈緒的短信,已經是十一月末。內容十分簡單。

>《父與子》,懷著感動讀完了。

>哪天再約出來喝幾杯吧。

>這次去第二家也OK。

奈緒

08

「總覺得今晚你怪怪的呢。從剛才就一直咕嚕咕嚕地喝著薄燒酒。」

奈緒坐在餐桌對面,筷子夾著一塊炸河豚肉。灰色的V領毛衣帶些微圓,甚是打眼。身材纖細的她,胸部出乎意料地豐滿。

「沒啦,只是剛好在想點事情。」

耕平含糊地回答道。他在想四年前就已經過世的妻子的事情。連一個可以商量的人也沒有。這是神樂阪後街一家小河豚料理店的一個小隔間。開這家小店的是一對老夫婦,出品無可挑剔,價格親民,耕平絲毫不用擔心付賬的問題。都說臘月就該吃河豚,便想到了這裡。

「哦……莫非是小說的事情?」

「不,不是。」

「那就是……小馳的事情?」

「也不是。」

耕平苦笑不已。奈緒毫不顧忌耕平是什麼心情,步步緊逼過來。他覺得這既新鮮又麻煩,或許是因為自己正煩惱著吧。

「那你說說看嘛,我說不定能明白呢。雖然給不了什麼好的建議,你也說說看嘛。」

耕平也夾起一塊炸河豚肉放進嘴裡,以前從未覺得這細膩的魚脂如此鮮美。年輕有時候也真是奇怪,年紀越大,才越覺得河豚鮮美。正想著,奈緒說道:「我覺得,男人吶,都太軟弱了。即使自己真的很困惑很煩惱,絕大多數人也不願意跟別人傾訴。所以一直忍,一直忍到哪天再也不能忍了,便卡嚓一聲斷了。中老年男人自殺並不完全因為經濟問題,往往在於孤立自己不願傾訴,即使家人、朋友、同事就在他們身邊。」

不善於跟別人傾訴自己隱秘話題的男人一定不止自己一個。男人的確很軟弱,軟弱到無法將自己的軟弱暴露在別人面前。耕平喝了口燒酒,回想自己小說裡雖然會這麼寫,但是否曾對身邊的人坦露過真心呢?好像幾乎沒有過。哪怕是面對過世的妻子,也是一樣。

跟別人傾訴心情就能變好嗎?說起來,剛認識奈緒時,她在河灘上突然說起她和有婦之夫的不倫之戀,雖然當時聽了十分驚訝,但也正是因此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聽著奈緒口中的「自殺」一詞,耕平不禁心裡一陣寒戰。久榮之死的真相,正是直插他胸口的劇烈痛楚。奈緒的言辭之間似乎暗含著真相。自從看了阿久津轉交的那封信後,耕平從未對人說起過久榮最後走過的那段日子。胸口的疼痛變得越來越無法承受,他猶豫地說道:「這個話題有點沉重,難得請你吃飯,我不想讓它變成你灰暗的回憶。」

奈緒也咕嚕咕嚕喝乾了薄燒酒,向吧檯又要了一杯。

「怎麼灰暗也都沒關係。上次見了你之後,我把你寫的小說全看完了,我不只是想看到你作為作家所展現給世人的那一面,更想聽關於你個人的話題呢。」

耕平深深地歎了口氣。正因為對奈緒瞭解還不深,所以有的事情反而容易開口。或許現在就是機會。

「嗯。我在想四年前在車禍中過世的我妻子的事情。」

話匣子一打開,耕平便開始滔滔不絕。

說完久榮的事情,不知不覺三十多分鐘過去了。從相遇到交往,從婚姻生活到小馳降生,走馬觀花地追憶了這十五年多來的時光。說起久榮在最後的那段日子裡胡思亂想的樣子和交通事故的詳細經過時,奈緒聽得都屏住了呼吸。讓耕平關上話匣子的,是四年後妻子的朋友轉交給他的那封信,信裡寫的是她不在後家人如何如何,只是言辭輕鬆得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在他們聊天的這段時間裡,所有河豚的菜式幾乎都上完了,只剩最後一道雜燴粥。或許是說得太過投入,以至於平時難得一嘗的河豚全席都食不知味,甚至連感歎一句「可惜了」的閒暇也沒有。奈緒熟練地敲開一個雞蛋緩緩打入鍋中,再倒上幾滴醬油,最後在盛上粥的木碗裡均勻地撒上些細蔥。

「給你。」

「呃,謝謝。」

耕平接過木碗,喝下一口熱氣騰騰的雜燴粥。不知怎的,眼眶裡竟慢慢溢出淚水來。

「河豚啊,吃了這菜式那菜式的,還是最後這道雜燴粥最美味呢。」

奈緒說著,把視線別向一邊靜靜地吃了起來。不知是不是經濟不景氣的緣故,屏風隔開的小隔間裡,除了他們並沒有其他客人。兩人靜靜地吃著軟滑細糯的雜燴粥,大米細細咀嚼起來分外甘甜,不覺間把一鍋粥吃了個底朝天。耕平眼裡一直噙著淚水,但沒有落下來。他並沒有刻意強忍,只是這悲傷,沉重得那麼安靜。

「我不懂久榮真實的想法。但是,我想你妻子一定很幸福。」

耕平抬起頭。他分明地看到,原來不只自己,連奈緒的眼眶也紅紅的。

「她和你二十多歲開始交往,看著你如願以償地成了作家,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她一直都看著呢,對吧。人啊,如果過得太幸福,便會不著邊際地去想一些本無須去想的事。你現在還這麼痛苦,說明你現在還愛著她。你要是能這麼想,她在天堂一定也很幸福吧。」

或許這只是幾句簡單常見的安慰之詞,畢竟誰也無法揣摩一個死人的本意。耕平覺得這種簡單常見反而彌足珍貴。寫小說的時候,作家往往只顧追求效果化的台詞、戲劇化的設定,但這個世界上,稀鬆平常的感情、理所當然的言語實際上時刻都在發生。只要有那份想讓對方明白的心情,語言形式什麼的完全無須介懷。

「奈緒,謝謝你。」

「心情輕鬆一點了?」

肚子吃得飽飽的,心也因奈緒的話感動不已,但心情卻並沒有輕鬆。四年來一直在心底獨自揣測的秘密終於浮出水面,不可能輕易便收拾乾淨。耕平下意識地露出一個笑容:「嗯,的確輕鬆一點了。」

「那今晚就痛痛快快喝幾杯吧。我反正去這邊的朋友家睡,多晚我都奉陪到底!」

耕平今晚也拜託了岳母幫忙照看小馳。才開口說要和奈緒出去吃飯,岳母二話沒說便答應了。本來介紹奈緒給耕平認識的就是她,倒也是理所當然了。

「那,下一家去哪裡呢?」

在神樂阪這麼多年可不是白住的。耕平的腦子裡,飛快地搜索出數家店舖。

「有一家非常安靜、像洞穴一樣昏暗的酒吧。去那裡怎樣?」

奈緒含淚笑了:「哈哈哈,我最喜歡洞穴啦!」

昏暗如夜的酒吧。地板上嵌著藍色的照明燈。吧檯邊,一對成年男女正輕聲耳語。奈緒怎麼說都不讓耕平付賬,她精挑細選了一支口味醇厚的紅酒。幹完杯,她突然說道:「青田老師……哦不,叫你耕平行嗎?」

突然被異性叫起自己的名字,耕平顯然有些拘謹,他手拿著酒杯點了點頭。奈緒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剛剛你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我也告訴你一個,因為第一次說起過這件事也是跟你。」

這樣煞有介事的到底是要說什麼呢?耕平靜靜地等待著下文。耳邊,流淌著節奏舒緩的鋼琴三重奏。

「我決定要跟那個人分手了,不搞什麼婚外情了。要完全忘記他可能得很多年,但我已經決定了。如果都不跟一個真正在乎自己的人交往,那一定是一輩子的遺憾。」

耕平圓睜著雙眼,定定地看著醉意濃濃的國語教師。

09

耕平無言以對。被一個年輕女人突如其來地告白說決定結束婚外情,應該如何回應是好呢?他知道這樣的告白需要巨大的勇氣,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怎麼想的,特別是在這個因亡妻之事而一同盈淚後的節點上。

「哇,這真是個了不起的決定呢。」

耕平坐在昏暗的酒吧吧檯邊,偷偷地看了眼她的側臉。她的表情有些許失落。眼看著她就要看過來,耕平慌忙移開了視線。

「是啊。我其實想過好多次跟他分手算了,但總是做不到。這次是你在背後推了我一把。」

「這……真的嗎?」

其中緣由,耕平不甚清楚。畢竟跟奈緒還只是第二次約會。因為知道她婚外情一事,才沒有向她求愛。

「你給我發短信提起過過世的妻子,還有小馳的事呢。」

隔好幾天才發一次的短信裡,關於日常生活的話題自然地多了起來。畢竟不是在交往,所以不至於說起喜歡或是討厭這種話題。

「然後,我想了很多。假如我死了,那個人會不會像你這樣過了四年還想著我呢?想著想著,腦裡浮現出主任一如往常地和妻子、孩子們一起生活的面容——噢,我的那個人,是我們學校的年級主任。」

不知所措的耕平用紅酒潤濕嘴唇:「噢……原來是這樣啊。」

想想也是,哪個公司、哪個學校或許都有這樣的婚外情發生。但看著當事人坐在面前正兒八經地談起這些,還是讓人有些不知所措。

「明天我會跟主任見一面,很久沒見了,順便就說分手吧。我很快就三十了,不能一直跟著一個有婦之夫混下去了。」

耕平舉起酒杯,說道:「加油!我想那個男人一定會拚命挽留你的。」

與第三者分手,大抵心慌手亂得不成體統的都是男人。若對方是個年輕女人就更是如此了。這種事情即使不是作家,等人到了四十就輕而易舉想像得到。耕平像是想掩飾什麼似的舉起酒杯。碰了一次理由不明的杯後,奈緒一飲而盡:「其實,我真的很怕突然一下子就只剩自己一個人。再開一瓶可以嗎?你今晚會陪我到底的,對吧?」

奈緒兩眼發直。看來酒勁不小。

「嗯。我會陪你,但這真的是最後一瓶了喔。」

「太好啦!」

奈緒向調酒師點了一瓶耕平沒聽過的紅酒。雖說有的作家是紅酒行家,但耕平對品種啊酒廠啊什麼的生疏得很,只知道品味端上來的酒而已。

(她和自己會有什麼發展呢?)

新換的酒杯裡,盛上了澄透如血的紅酒。耕平的心裡仍有亡妻的身影,他還沒準備好開始下一段戀情,但他自己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小說的情節可以預測,而自己的人生卻無法預知。

耕平在外護城河大道上攔下一輛的士,把醉醺醺的奈緒塞了進去。現在正是年會的高峰季節,竟能輕鬆地攔到空車。世界性的金融危機,似乎也波及了出版界。雜誌廣告銳減,份量一下子減了不少,連書店員也說,來書店買書的人少了一成以上。但對初版後再無加印的耕平來說,經濟不景氣的影響微乎其微,因為他安靜地生活在沒有惡浪侵襲的海底。

他嚴嚴實實地裹緊圍巾,戴上手套,走上神樂阪。街燈韻律有致地延伸到坡上,在冬夜裡顯得格外鮮亮。搬來這條街已經快十年了,街道的氣氛、滿佈的店舖、後街和小巷,似乎已經融入身體裡,就像人長大後能把衣服穿得合身一樣,時間久了也能讓街道變得合身。這不禁讓人有那麼點欣喜。

神樂阪走到一半的時候,手機響了。耕平看了看表,已接近深夜。是椿傳來的短信。

>今天的傍晚時分,

>把《父與子》讀完了。

>寫得太好了!

>如果說上一部讓人號啕大哭,

>那這一部就是讓人笑著,卻不知不覺間一點點噙滿淚水。

>期待你拿到下一個直本獎,

>我這裡剛剛終於打烊了。

>等你交完稿了,

>一定過來喝一杯喔。

>如果有什麼不方便,我就請個假,

>請一定出來見個面。❤

據說每個人的人生裡,都有三次桃花期,看來最後一期就要到來了。可她們為什麼偏偏都趕在自己最沒有心思的時候湊過來呢?真是諷刺啊。

奈緒也好,椿也好,怎麼就對一個如此不賣座的作家有好感呢?況且還帶著個十一歲的拖油瓶。每月的房貸已經是筋疲力盡了,生活也並不富足,甚至連椿的店裡也沒法經常光顧。

看著短信裡「直本獎」這個詞,耕平倒抽了一口涼氣。的確是入圍過一次,但下次能否入圍呢?茫然中一股不安便湧上心來。如果沒能入圍,就說明這是一本不如前作的失敗之作吧。那也就是說,自己已經過氣了麼?這些胡思亂想趁著耕平微露的醉意翻湧不已。作家們一字一句地創作,比任何人都瞭解自己的作品,但作品是好是壞他們永遠無法瞭解。

雖然文化秋冬的編輯說會過來給自己加油鼓勁,但大獎最終花落誰家誰也無法預測。那些耕平認為有出眾實力的前輩作家裡,也有不少人與大獎擦肩而過。不由得,耕平自言自語起來:「久兒,你在聽麼?文學獎也好,女人也好,未來也好,我真的搞不清楚了,我該怎麼辦呢?這條路有沒有走錯呢?」

即便是此情此景,耕平也對亡妻難以忘懷。他抬頭看了看神樂阪的夜空,沒有雲朵,也沒有星星,天空澄透得如同深藍的亞克力板一般。真正讓他不知所措讓他痛苦不已的,是他呼喚的那個人。

(跟我和小馳生活的每一天,真的那麼痛苦那麼難受嗎?久兒,你其實不是自尋短見的,對吧?)

不論何時,真正想問的東西總是無法用言語表達。哪怕對方是自己的妻子,是另一個世界的亡靈,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10

無論多麼輕手輕腳,公寓的鑰匙在開門時總會發出冰冷的金屬聲。有誰能做出一把不出聲響的鑰匙麼?耕平躡手躡腳地走進玄關,只見客廳還漏著微暗的光亮。

「回來啦,耕平。」

是岳母郁美。本想刷個牙便去睡覺的,無奈耕平只得向客廳走去。

「嗯,我回來了。小馳怎麼樣?」

郁美穿著睡衣,外面套著久榮的一件毛衣。這身裝扮讓耕平不禁內心隱隱作痛。四年了,妻子的衣服、鞋子還是跟她生前一樣擺放著,從未動過。

「還是一樣活蹦亂跳呢,只是總問來問去說老爸什麼時候回來。不說這個了,奈緒怎麼樣?」

耕平在餐椅上坐了下來,郁美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他。耕平一邊伸手接過礦泉水一邊想,她知道奈緒是第三者這件事麼?是知道了才把她介紹給自己的麼?無奈之下他只能先矇混過去:「今晚,她喝了很多酒,好像有什麼私人問題需要做個了斷似的。具體是什麼事,她也沒跟我說。」

如果告訴她奈緒是要跟交往多年的有婦之夫分手,郁美會有怎樣的反應呢?想想還真有點意思。

「是麼。女人要下決定的時候可跟男人不同,她們是認真的。奈緒她決心很堅定吧。不說這個了,我之前說過,你得好好考慮考慮再婚的事情了。再過幾年,等小馳到了青春期就難了。」

自己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岳母又冷不丁地提起再婚的話題,這讓耕平內心焦躁不已。都說男孩子上了中學就會變得不愛和父親聊天,如果在那種時候給他介紹什麼新媽媽,簡直比登天還難。

「前幾天,我和你母親通過電話。」

耕平的老家其實也在東京,雖說不遠,但他只是正月和暑假才回去看看,也從來沒跟自己的母親提起過再婚的話題。耕平聽到這話,彷彿襯衫裡突然被放入了冰塊一般徹骨。

「我媽說了些什麼?」

「她跟我說了很多。本來只打算稍微說幾句的,沒想到竟聊了兩個小時。最後說起了久榮,我們都哭得一塌糊塗。」

耕平一邊喝著礦泉水,一邊想像著那時的場景,不禁啞然失笑。郁美一臉認真地說道:「然後呢,你母親委託我全權處理這件事。」

全權委託?這外交辭令真是誇張得很。

「什麼啊這是?您沒有跟我媽搞出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情吧?」

「完全沒有,我們都是很認真的。我和你母親一致決定,一定要讓你在獲得直本獎之前再婚。所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做什麼都行,這是你母親的原話。」

燈火通明的客廳裡,耕平亂了陣腳。這樣,回到家便永無寧日了。

「再婚也就算了,為什麼必須在拿到直本獎之前呢?」

郁美自信滿滿地說道:「等你拿到那麼風光的大獎成了名,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女人蜂擁而至,因為你是個好男人嘛。工作也是呀,到時候約稿紛至沓來,你就忙得不可開交了。再加上小馳也會慢慢進入叛逆期,所以得趕緊找個堅強的女人。」

耕平聽得有些膩煩了。

那些完全不瞭解文藝世界的人,以為入圍過一次便可奪得大獎,那完全是他們一廂情願。可岳母的這番話雖然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心情,顯得有些不可理喻,但似乎並不是沒有道理。這讓耕平發起愁來,那就再重新想想現在的候補名單吧。郁美介紹的「堅強的女人」奈緒,多年來扮演著第三者的角色。椿雖說是個堅強成熟的女人,卻是銀座文藝酒吧的女招待。她們兩個應該都不符合郁美的要求吧。

「嗯。但也別太勉強了,我並沒有太大興趣。」

郁美似乎極有自信:「沒事,你就放心交給我吧。如果你覺得奈緒不是很合適,我再給你介紹。年輕的,漂亮的,有氣質的,你想要什麼樣的都行,預備役要多少有多少。」

耕平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差不多得去睡了。媽,您怎麼對我再婚這麼熱心呢?」

耕平隨口一問,代替道一聲晚安。郁美正了正坐姿,說道:「我和久榮說好了。她沒做完的事,剩下的我來想辦法替她做完。我想,她也希望看到你和小馳幸福,所以必須組建一個新家庭。雖然我心裡也很難受,但我還是這麼認為的。對不起,耕平,我沒有問你的意見就一個人在這裡自作主張……」

一個年紀尚輕便痛失愛女的母親的心,一步步向耕平心裡逼近。為久榮的死而傷心悲痛的絕不止自己一個。耕平輕輕低下頭,說道:「我明白的。這件事就拜託您了。晚安!」

他輕輕地關上門,走向臥室去換衣服。

十二月,作家比其他世界的人早一步沒入臘月的大潮。惡名昭著的年末進度,雖說實際的截稿日只稍微提前幾天,但所有雜誌紛至沓來,日程便緊得再也擠不出一點空隙來。越是暢銷叫座連載又多的作家,年末進度的受災情況就越嚴重。

耕平手頭只有《小說北斗》剛開始連載的小說和幾篇散文,按月產頁數來算,也就六七十頁原稿紙。雖不至於忙得不可開交,但截稿時間仍如往常一樣緊巴巴。不論時間有沒有餘裕,到最後總能辟里啪啦地寫完交稿,這就是小說的不可思議之處。

挨過交稿日,走在將近年關的神樂阪街上,是心情最為舒暢的時刻。路上滿是購物的人們。臨近交稿,平時做飯一絲不苟的耕平常常做晚飯也偷工減料。那今晚就好好地做個奶油燉菜吧,按久榮的菜譜來做,是小馳的最愛。

走進坡上的超市,只見早已擺滿了正月的食材。雖然不至於喚起下廚的慾望,但超市儼然已是身邊最能體味季節感的風流之地。

又是新卷鮭魚又是鹽漬鮭魚子、又是黑豆又是糖煮蠶豆、又是田耕甘露海帶卷又是魚肉雞蛋卷,連圓形年糕上也是用橙色的酸橙來裝飾。對色彩極為敏感的耕平為這些擠得滿滿的正月食材醉心不已。日本的正月真是美麗。

正當他把鹽漬鮭魚子放進購物籃時,羽絨服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雖說截稿前的電話會讓人有點神經質,但校稿也平安無事地交上去了,接起電話來還是滿心輕鬆的。

「您好,我是青田。」

「久違了,您現在方便聽電話嗎?」

文化秋冬第二文藝部的大久保彬彬有禮地問道。超市裡,高亢地流淌著《春之海》的琴聲。耕平把鹽漬鮭魚子放回貨架,提著空籃子走出超市。

「嗯,可以的。」

大久保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亢奮:「恭喜您!」

到底什麼事呢?莫非是筆耕不輟十年來奇跡的第三次加印?耕平的心「砰砰砰」地越跳越快。他假裝平靜地問道:「恭喜什麼呢?」

「《父與子》被推選入圍第一百五十屆直本獎。青田老師,您願意接受入圍嗎?」

眼前購物的人們往來穿梭著,空車的士開上神樂阪來。在耕平的眼裡,所有的畫面都以一幀幀慢鏡頭的節奏閃過。為什麼時間流逝得這麼緩慢呢?他突然意識到電話那頭還有個人,於是回復道:「嗯,非常榮幸。」

「我作為責編也覺得非常榮幸,畢竟那本書是我們出版的嘛。看了上次的評詞,感覺評委老師都對您很有好感呢。」

雖說如此,但結果誰也說不準。哪怕初次入圍博得了一致好評,至今已不只一個兩個作家因為入圍作品不如上回而被拒於大獎門外。絕不能得意忘形,耕平這麼告誡自己。

「哎,獲獎是天時地利人和嘛,誰也說不清,能拿到當然高興。」

「這次您很有競爭力呢。等待評選結果的地方之類的我安排好再跟您聯繫。目前還沒有向媒體公佈,請您一定保密。」

直本獎入圍名單一確定,便已是出版界內公開的秘密。編輯囑咐的話與半年前如出一轍,但卻讓人感到莫名的興奮。

「嗯,我明白。那到時就拜託了。」

掛斷電話,耕平有種想呼嘯著衝下神樂阪的衝動。居然連續兩次入圍文學大獎!或許是十年來殫精竭慮地寫著寫著,筆力不知不覺地提高了吧。

現在十二月中旬剛過,評審會在一月中旬舉行,還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耕平上次早已體驗過,這個月將會格外漫長。評委們將如何評讀自己的作品呢?直本獎的結果將會如何呢?如果真的得獎了又該如何面對呢?不單是面對媒體或出版社,還有朋友、家人、親戚。一個達到直本獎這樣知名度的文學獎,它也是作家重新審視自己存在方式的契機。

11

聖誕節前夜的前一天,耕平在銀座的文藝酒吧索芭蕾現身。地上立著一棵直聳入天花板的大聖誕樹,上面掛滿了紅的綠的小綵燈。這是這個季節的慣例。幾個年輕的女招待穿著紅紅的迷你短裙版聖誕老人裝,在爆滿的吧廳裡四處遊走。

「我還以為你今年不來了呢。」

椿這樣說著,遞上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的薄水酒。到底她也是三十幾歲的人了,今天並沒有穿聖誕老人裝,一條珍珠色的簡潔禮服包裹著她凹凸有致的身體。

「呃,為什麼?」

「因為,喏,之前在澀谷見過的那個女人啊。」

第一次和奈緒約會回來的路上,不料和椿撞了個滿懷。看來自己果然沒什麼桃花運。

「啊,她啊,其實我並沒有跟她交往……呃,我岳母硬是要給我安排相親……所以……」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如此拚命地找借口,還說得前言不搭後語。昏暗的燈光中,耕平看了看椿的臉,又再定睛看了看,還是那麼標緻可人。說起來,和小馳一起出遊的時候還被這雙唇輕輕地親過呢。

「哈……相親嗎?」

椿故意擺出一副受傷的表情,耷拉著眼說道:「你岳母啊,她是放心不下小馳,更擔心你有沒有碰到壞女人,怕你這麼優秀的女婿受到傷害。」

「呃,沒有這回事啦。」

椿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耕平的眼睛。反而是耕平先躲開視線。

「沒關係,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耕平先生,祝賀您連續入圍直本獎。」

媒體都還沒公佈,不愧是文藝酒吧的女招待,耳朵真靈。

「聽誰說的呀?」

「文化秋冬的鴨安先生。」

「啊,是麼。」

鴨安治朗是通俗系小說雜誌《all秋冬》的主編。《父與子》連載的時候,有機會他總會跟耕平說些貼心鼓舞的話,文化秋冬主辦的直本獎評選會也次次都是他來擔任主持人。

「鴨先生說,耕平先生的新書真的寫得很棒,要是能拿到獎就好啦。還說這不是因為他是出版商,而是真心地希望。」

他的確是一個令人倍受鼓舞的援軍,但沒有誰能靠主持人獲獎。

「你這樣說我還是心裡沒著沒落。有人說我現在寫得越來越老道了,但我覺得自己還是像以前那樣平平淡淡地寫著而已。」

椿定定地看著耕平:「作家真是有很多很多類型。有的人一直自信滿滿,每次出新書都自認為是巔峰之作,鼻孔朝天;也有的人每次出新書都歎氣說寫得不好,而變得灰心喪氣。」

耕平的腦海裡馬上浮現出幾張可以對號入座的作家的面孔。自我評價與作品優劣之間沒有太多相關性。常有許多作家光顧文藝酒吧,比起那些蹩腳的批評家和編輯來,椿看作家的眼睛可是準得驚人。據說很久以來,最先看準暢銷作家的就是銀座的女招待。

「那,我是哪種類型呢?」

椿嫣然一笑,宛如調和得當的鮮艷顏料,華美得與眾不同。

「你啊,是遲鈍型。不論是對自己作品的好壞還是女人心,或是世風左右,都非常遲鈍。不過這也算是優點,沒辦法。」

椿輕輕地歎了口氣。

「喂,耕平,喝著呢?」

只聽見當今日本文庫本最暢銷的歷史小說家片平新之助渾厚粗獷的嗓音從天而降。他也不問旁邊有沒有人坐,便撲通一屁股坐在藏青的沙發上。

「喂,椿,給我開一瓶香檳。耕平,恭喜你入圍直本獎啦。哎呀,雖說是件可喜可賀的美事,可你連續兩次入圍,這次又是文化秋冬的書,到處都在說三道四呢。」

「呃,都說什麼了?」

作家的世界裡評價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首先,評價也分作品優劣和出版數量兩大類,作家都是貼著這兩重價標從事寫作的。雖然出版界裡無數流言與評價亂飛,但當事人周圍卻像是一片真空,拿耕平來說,他就從沒聽說過什麼好的壞的流言。

「說什麼是文化秋冬的戰略勝利。」

新之助似乎剛去過別的俱樂部,有點微醉。耕平沉默著,喝著手中的薄水酒。

「他們說首次入圍是早已謀劃好的,先亮亮相,目的就是為了讓《父與子》拿到直本獎,說什麼得主已經確定了,就是青田耕平,還說主辦方文秋為了賣好這本書狠賺一筆,已經買通了評委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