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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松球

小日向先生管小夏江叫「夏夏」。

無論插在什麼話當中,只要一提到這個名字,他都像跟捧在手心裡的易碎寶貝說話似的,小心翼翼地慢慢發音。

「夏夏好像挺喜歡松球的,小泉小姐,你回來的時候順便給她撿幾個來,好嗎?拐角那家醫院的小樹林地上掉了好多呢。啊,這個,這個袋子正合適,麻煩你了,行嗎?」

小日向先生此時正坐在灑滿陽光的書房窗邊的大黑椅子裡。平時,他就夾在兩側高高的觀葉植物中間,不停地卡嗒卡嗒敲鍵盤。每當這種時候,是不可因雞毛蒜皮的小事打擾他或者跟他說話的。

不過,這會兒小日向先生撿起扔在腳邊的塑料袋,在空中揮動著,嘴角露出了笑意,沉浸在自己獨享的幸福當中,不知是因為提到了夏夏讓他高興,還是因為眼前已經浮現出了愛女手裡拿著松球時的笑臉。

「我知道了。」

我說著開始把紅茶茶具收拾到手上的托盤裡。有點心屑散落在碟子裡和厚厚的資料上,我用酒店餐廳裡打掃麵包屑的小簸箕把小日向先生的書桌清理乾淨之後,接過了塑料袋。大概是裝過點心,聞到了一股甜香味。

小日向先生已經不看我了。他的手指停住了,盯著電腦屏幕上的一行行文字。我偷偷瞅了一眼,可什麼也看不懂。單詞倒是都認得,但是他的這種詞語排列方式跟我平時採用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了。」

我又重複了一遍,就走出了房間。在關上門的一剎那,我好像聽見了一聲輕輕的「麻煩你了」,回頭一看,小日向先生卻是靜止的,猶如鑲嵌在鏡框裡的一幅畫。

我把資料送到學校後,往回走的路上,按照先生的囑咐去撿松球,一邊撿一邊想著小夏江和小日向先生。小夏江現在有多大了?會叫爸爸了嗎?小日向先生給她講什麼故事,聽什麼音樂呢?

我專撿適合她手心大小的、沒太長開的小松球放進塑料袋裡。從停車場那邊走過來一些人,大概是來醫院看望病人的,他們都微笑著朝我這邊看。「一晃又到了這樣的季節了呀!」一位和小日向先生差不多歲數的太太感慨完,「嗨喲」一聲撿起落在身邊的一個松球,裝進我的袋子裡。這個松球和這位胖乎乎的、氣色特別好的太太的手掌心差不多大,不適合小夏江玩,我打算拿它去裝飾事務所的玄關。

我蹲在地上,秋天的陽光灑在我的後背上,暖洋洋的。我轉過身,拿起一個松球對著太陽看,遠遠近近地調整位置,等到太陽剛好被松球遮擋住,才停下了手。松球外緣出現一圈發白的輪廓,一眨眼睛,眼裡就會出現雲彩形狀的殘影。這種玩法對小小孩的眼睛不大好吧。小日向先生的小夏江的兩隻小黑眼珠,肯定還特別柔軟稚嫩呢。

感覺到裹在靴子裡的腳背有些發脹,就站了起來,袋子裡的松球隨之發出乾脆的摩擦聲。

回到事務所,看見西君坐在我的桌子上。

「別坐在那兒。」

我脫下外套,對著櫃子玻璃整理了一下上衣領子,回過身一看,他還坐在桌子上翻雜誌,晃悠著二郎腿,腳上穿的棕色皮鞋珵亮珵亮的。

「你坐椅子上呀。」

這張橡木做的桌子是小日向先生當學生的時候,從房東那兒得到的,式樣古樸,我很喜歡。對於打工這一身份來說,多少誇張了點,但坐在這張桌子前接接電話,填填計劃表,記錄個留言什麼的,真是一種享受。每當坐在這裡幹這幹那的時候,就感覺自己儼然成了個年長的、頭腦靈活的能幹秘書。

「你這上衣,沒見你穿過。」我坐在椅子上整理資料,他低頭瞧著我問道。

「昨天買的。這顏色可能不大適合我,可覺得料子挺漂亮的。」

「挺適合你的。」

他把雜誌放到一邊,拽了拽脖子上斜繫著的淡紫色蝴蝶領結。我將貼在桌沿上的一溜告事貼,從最邊上一張張按順序揭下來,然後在紙簍上方,手心朝下一翻,一把粉紅色、黃色的紙片打著小轉轉飛落下去。

「還好嗎?」

「想問誰呀?」

沒等他回答,從小日向先生房間裡傳來了關窗戶的聲音。

「哎呀,糟糕,爐子……」

我從掛在身後書架上的衣架上摘下條紋圍裙,正要去小日向先生的房間,就聽見西君從背後問我:「這是什麼?」

他打開放在書桌上的塑料袋,往裡頭瞅著。

「啊,我忘了。謝謝。」

我雙手托起塑料袋,手心裡骨碌骨碌的,感覺很舒服。聽到西君在背後說了句什麼,我只「嗯」了一聲。

我敲了下門,走進房間,看見小日向先生悠閒地坐在書桌斜對面的單人沙發裡,一隻腳上的胭脂色繡花拖鞋掉在了地上。

「對不起,我現在就添油。」

「先不用添。我是想讓空氣流通流通。雖然有點冷,不過點爐子還早了點吧。對了,剛才西君來了。」

「看見了。他還在呢。」

「你們倆一會兒要出去?」

「也不打算去哪兒……給您添麻煩了。」

「沒事沒事,我一點都不介意。你在這兒也挺無聊的吧?」

「其實,我還是比較好靜的。」

「是嗎?」小日向先生說著朝門口望去。門外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們的對話,不知他聽見沒有。

「叫西君進來喝杯茶吧。」

「好的。」

小日向先生的目光注意到我抱著的塑料袋,笑逐顏開。

「是那個吧?」

「是。」

我蹲在小日向先生身邊,從袋子裡拿出一個好看的松球給他看。

「地上掉了好多呢。」

「謝謝你了。夏夏一定特別高興。」

小日向先生從我手裡接過那個松球,從各個角度端詳起來。松球在他乾燥的手指間骨碌骨碌地旋轉著。再過幾個小時,這些松球就會在夏夏的小手裡笨拙地轉動的。那荷葉邊似的堅硬外殼,會不會劃破她那薄薄的皮膚呢?

我起身去廚房沏三杯茶。

「這麼說,你是給小日向先生打雜了?」從事務所回家的路上,西君問我。

「不是。」

我本想再補上一句更有說服力的話,卻什麼也沒說出來。正好路過下午撿松球的那家醫院前面,地上還掉著不少松球。不知還有沒有適合夏夏玩的,我遠遠地朝那邊踅摸著。

「我看,你也太賣勁了吧。」

「給誰賣勁?」

「給老師啊。」

「我可不是給先生賣勁,松球是給夏夏撿的。」

「夏夏是誰?」

「小日向先生的女兒。」

「哦,那孩子啊。」

「你知道她?」

「她剛出生的時候,老師給我們看過照片。現在幾歲了?差不多兩歲了吧。不過,你不是為了幹這個才去的吧?」

「這個嘛……」

「喜歡他?」

「要是的話,早就跟小日向先生結婚了。」

他不吭聲了,不知是找不到恰當的話反駁,還是不滿意我的回答。西君有時候喜歡製造這樣的沉默。在這沉默的間隙,行人的腳步聲、馬路對面車站的廣播聲、從店裡走出來的學生們的說笑聲都聽得異常清晰。西君的沉默不過是為了引起我對他關注的一種姿態,這種姿態或許是維持關係所必需的吧。但假如我要和某個人在一起,總希望盡可能過得愉快,而不是這樣繃著臉默然相對。

「下個月咱們去旅行吧?」

「什麼?旅行?」西君無精打采地說道。

「是啊,去旅行,坐電車去。」

「去哪兒?」

「坐車需要半天時間的地方。有山的地方。」

「山……」

「好不容易去了,得住上兩晚。說起來,咱倆還沒有出去旅行過呢。」

「嗯,沒有。」

我們的對話一直持續到電車進站。西君的電車先到了,他要回學校。我想,他回學校後,多半會翻開研究室牆上的掛歷,找幾個不影響寫論文和考試的時間吧。

西君在站台上朝我揮手告別,另一隻手貼在耳朵上表示「回頭給你電話」,我朝他點了點頭。

我到小日向先生這兒來工作是大學畢業後不久的事。研究室的前輩見我什麼工作也沒找到,很同情我,就給我介紹了給小日向先生當秘書兼雜務工的工作。

據說,小日向先生一直到幾年前還在這所大學裡工作,現在又是寫書又是翻譯,非常的忙,所以需要有人替他接接電話、送送稿子,「幫個小忙」。酬勞不多,又不是每天都去,所以,也就是個學生們輪流去掙點零花錢的活。我想,不妨在他那兒先干一段時間,同時也找點別的活幹,或者尋找其他的發展機會。於是,就去了他的小事務所。

面試那天,初次見面的小日向先生給我沏了一杯紅茶。正如研究室的前輩介紹的那樣,他個子高大,很愛笑,就像是個很會關心人的大叔。我是有問就答,半句多餘的話也不說,但心裡想,這份工作我一定能幹好。雖然一涉及工作以外的話題,談話馬上就中斷,但他好像不怎麼介意。

開始工作以後,才發現小日向先生比我所想像的更愛說話。我進去給他倒茶或者倒紙簍的時候,他只是默默地敲打著鍵盤。不過一旦工作結束,他就把我叫到房間裡來,讓我坐在長椅上,他自己坐在單人沙發上,跟我聊上一通。

上大學的時候,我的生活範圍是極其狹窄的,小日向先生給我介紹了可以不必太在意周圍,能夠完全放鬆的那種氛圍的咖啡屋,以及獨自一人也能去的餐館。他還以不著痕跡的形式,若無其事地介紹我認識了幾個適當的男人。

西君就是那幾個男人中的一個。他是小日向先生以前的學生,目前正在讀研究生。起初,他是因崇拜小日向先生而「經常到事務所來玩」的人,而我只是「給他沏茶的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比起三個人一起喝茶來,我倆單獨喝茶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我來小日向先生這裡打工已經過了一年半。

光靠這份工作當然不夠養活自己,所以我每週在家庭餐館打幾次夜工。雖然是通宵工作,好在事務所是下午去就行,所以一次也沒有遲到過。

撿松球的第二天,收拾完茶具,我站在門口對先生說「我先走了」,先生叫住了我:「小泉小姐,請你過來一下。」

「好的。」我說著看了一下表,馬上就到六點了。今天和西君約好了去看電影,六點準時從這裡出門跑到車站的話,應該來得及。

我走進房間裡。小日向先生停下敲鍵盤的手指說道:「我有點事要請你幫忙。」

「還是撿松球嗎?」

「不完全是,但有點關係。」

「什麼事啊?」

「你要是不願意的話,拒絕也沒關係的。因為是事出突然,再說一開始並沒有規定這項工作內容。」

小日向先生跟昨天一樣,手心裡骨碌碌地玩著一個松球,大概是給自己留了一個吧。先生好像有什麼話難以說出口的樣子。我有些緊張起來,交叉在身前的雙手攥得更緊了。

「是這麼回事,實在是事出突然——明天想托你幫我看一天夏夏。」

門旁邊的掛鐘噹噹響了六聲。小日向先生露出有些為難又有些高興的表情。一說到孩子,想必無論在什麼樣的場合,他都會流露出這副表情。

「可以呀。」

明天沒有什麼安排,我也就沒多想。

「謝謝了。」

「不知道我能不能行。」

「我太太明天有事要出遠門。我本來可以看她,可明天我也要跑來跑去地外出辦事。我會付酬的,當然要比平時的日薪多一點。」

「不用,不用。」

「啊,這個你不用擔心。小泉小姐和夏夏肯定能處好的。我女兒可比那些學生腦子聰明。那麼,你明天十點能來這裡嗎?」

「能。」

「那就拜託了。」

小日向先生最後朝我微微一笑,又把目光落回到電腦屏幕上,敲打起鍵盤來了。我想要問他,看小孩是否需要帶點什麼東西來,不過,看小日向先生那副雙唇緊閉的樣子,是不會再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了。

我呼哧帶喘地跑到車站,還是晚了一點,沒趕上電車,就在站台給西君打了個電話。我告訴他下趟車得等十分鐘,商量的結果,今天不看電影了,光吃飯。

西君在餐館門口等我,手揣在兜裡,黑茄克的領子只豎著右半邊。「晚上好。」我問了聲好,幫他整理了一下衣領,他微微抬起了下巴,他的脖子涼涼的。

菜上來之前,我跟他解釋了一下沒能趕上電車的原因。

「答應幫忙看孩子?你可真是欠考慮啊。你看過孩子嗎?」

「沒有。」

「可累了。」

「大概是吧。」

「我幫你看吧。」

「我會搞定的。」

西君用叉子尖戳著端上來的牛排盤子裡的豆角配菜,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電影沒看成,對不起啊。」

我雖然嘴上向他道歉,可其實心裡頭並沒覺得特別抱歉,因為看場電影的時間,我們倆有的是。

「我見過老師的太太。」

我把一塊熱牛排送進嘴裡,盯著他的臉。西君拿起餐刀,一邊將剛才戳的豆角斜切成一樣長的段,一邊繼續說道:「那時候他們還沒有結婚。有一次我去老師家送東西,按了門鈴後,一個年輕女人來開門,她就是現在的太太。老師隨後慌慌張張地出來了,表情特別怪異,說不上是興奮還是羞澀。可有意思呢,那位大叔。」

我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還是沒有說話。

我沒有見過小日向先生的太太。

既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她面孔長什麼樣子。她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很可愛?是不是很會做飯?是不是很愛乾淨?平時小日向先生談起家裡人時,總是管女兒叫「夏夏」,管妻子叫「太太」。然而迄今為止有幾次在應當稱「太太」的地方,先生不留神直呼了她的名字。每當這個時候,背朝陽光坐著的、總是晃動不定的小日向先生,就像塗了層清漆似的,驟然間定住了。

可是我居然給忘了,我居然把他太太的名字給忘了,只記得好像是個時尚得出人意料的名字。

小日向先生沒有在書桌周圍擺放太太和夏夏的照片。

據先生說,照片給人已過世的感覺,會使人傷感。

脫掉了小鞋的夏夏躺在小日向先生的沙發上睡著了。黃色燈芯絨裙子下面,裹著白色連褲襪的兩條小腿耷拉在沙發邊上。她穿著天藍色的厚毛衣,從小腦門正中分開的頭髮,因靜電而緊貼在沙發背上。

「這孩子就是夏夏。」小日向先生站起來,推開一隻手把夏夏介紹給了我。

「她會走了嗎?」

夏夏肉嘟嘟的腿還不像是能夠走路的工具。正如現在所看到的,她全身的皮膚還這麼柔嫩,不承受任何阻力地這麼耷拉著,似乎要自然得多。

「能走了,雖說走不了太遠。好了,我該走了。」

小日向先生在沙發旁蹲下,輕柔地搖了搖女兒,說:「夏夏,姐姐來了,姐姐今天一天都陪你一起玩哦。」

我也走近沙發,站在他的對面瞧著夏夏睜開眼睛。夏夏好像睡得很輕,兩隻小眼睛很快就睜開了,正如我想像的那樣,是一對還很柔軟的黑眼珠。

「早上好。」

我提心吊膽地問候道。夏夏目不轉睛地瞧著我,我也盯著她看,覺得她那雙黑眼珠越來越大了似的。我伸出手想跟她握手,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哎呀,還認生哪,夏夏。」

小日向先生把她抱起來,夏夏的胳膊勾著父親的脖子,誇張地哭著,使人懷疑有沒有必要到這種程度。我傻呆呆地站著,幫不上忙。小日向先生朝我微笑著說:「抱歉啊,這孩子有點認生,一會兒就好,你先坐下吧。」一邊抱著夏夏在屋子裡慢慢地來回走起來。

我沒有坐在自己平時坐的長椅上,而是坐在小日向先生的沙發上望著這對父女。沙發上還留有剛才睡在上面的夏夏的體溫,我感覺到後背暖暖的。

此前我只在這張沙發上坐過一次,那是來這兒一年左右的時候,那時我已經很自然地學會給先生沏茶了。那天下午,我從茶壺裡倒出一杯紅茶,在碟子上放了一塊方糖,放在小日向先生書桌上不礙事的地方,然後將保溫套罩在了旁邊的茶壺上。

當時我正面臨失戀。對方比我大很多,是個有婦之夫。他和到小日向先生這裡來的那些和藹聰明的男人不一樣,吊兒郎當的,不過挺有幽默感。我們是在我打夜工的家庭餐館相識的,不是在小日向先生的事務所。

這段明知不會有結果的戀愛總是使我的視野昏暗無光。我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結束它。必須即刻採取有意義的行動。然而,事實上我所做的卻只是給毫無關係的某個人整整齊齊地擺放茶具,僅此而已。按說這事會弄得我心煩意亂,但我還是在先生這裡待著。

我以為小日向先生會問我些什麼,準備好茶水後,就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他只說了聲「謝謝」,並沒有喝熱茶。透過薄薄的窗簾,我看見醫院的好多扇窗戶裡亮著燈光。好靜。偶爾有汽車駛上門前的馬路,橫穿靜謐而過。

我看見透過窗戶灑進來的陽光正好照到小日向先生的沙發上,也沒請示,就舒舒服服地坐到了那上面。小日向先生並沒有停下敲打鍵盤的手,也不知他意識到沒有。

他的不管我讓我感到高興。我心不在焉地瞧著工作中的小日向先生,然後慢慢地將視線移到旁邊去,終於,我感覺到「結束」這一真實感覺有了和體溫一樣的溫熱,滿溢到了我的喉嚨。

我挺直了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牆壁。牆上掛著的掛歷上的畫不可思議地抓住了我的眼睛,不讓離開。水墨畫裡畫的梅枝上停著一隻小鳥,小鳥的小爪子尖有一點微紅,越看就彷彿越紅似的。

夏夏終於不哭了,又被先生放回了沙發上,我遞給她一塊軟點心,她很乖地接了過去。

「夏夏,說『謝謝姐姐』了嗎?」

儘管書桌對面的小日向先生這麼說了,可夏夏還是滿臉不高興地只管吃點心。

「哎呀,在家裡可懂事呢,今天怎麼不聽話呀。」

「大概是害羞吧。」

我這麼一說,夏夏猛地扭過身,再次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看。我以為她又要開始哭呢,沒想到她突然從沙發上下來,穿著襪子就跑到父親身邊去了。

「看這樣子我哪兒也去不了啦。」

我猜測小日向先生是想要為難地笑一笑,但看上去不像。

「我做點什麼好呢?看來也幫不上您什麼忙。」

「哪裡哪裡。不過我必須出去一會兒。你看,我帶這些玩具來了,小泉小姐,你就跟她玩玩吧。」

他指著放在書桌後面的一隻大箱子說道。打開一看,裡面塞得滿滿的,有娃娃、毛絨玩具、過家家的玩具房子、蠟筆、圖畫冊,等等。我把它們一個一個地拿出來擺在地毯上,最後看見了放在最底下的我撿來的松球。

爸爸和媽媽和這個箱子,就是這個兩歲小女孩的全部財產。

小日向先生走了以後,我以女僕的姿態陪著夏夏玩。夏夏似乎很喜歡玩娃娃,給那個金髮娃娃換了好多套衣服。也不知道是因為還不大會說話,還是不好意思說話,她把娃娃和新衣服遞給我,一言不發地命令我「給她換上」。

「好的,小姐。」我說著順從地給她的娃娃換衣服。夏夏盯著我的動作,生怕我對娃娃太粗魯。外面不時有汽車開過。

夏夏根本不去碰一下放在身邊的熱牛奶,光是我在喝。

小日向先生帶著三份盒飯回來了,夏夏那份是專門做給幼兒吃的。

我從橡木接待台那兒拿來椅子,坐在小日向先生的桌子跟前吃午飯。夏夏坐在父親的腿上自己吃飯,吃得挺好,儘管小勺還有點拿不穩。塑料勺的勺把做成了小兔子的形狀。

「下午……」

「哎。」

「下午我不出去了。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不過一上午夏夏都沒有哭啊。跟我玩得挺好的。」

「不不,沒關係的。萬一有點事,小泉小姐該為難了。再說,不在她身邊,我心裡老是不踏實。還是不行啊。一向是交給太太管的,給慣成這樣。」

「沒有……」

我往喝空了的茶杯裡倒紅茶。夏夏停下拿著勺子的小手,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動作,然後伸出小手要拿暖壺,意思像是說「我要倒水」。

「這可不行,危險。」

「是啊,夏夏,這東西很燙,不能碰啊。」

「夏夏要倒。」她似乎是這樣跟父親說話的。

「夏夏聽話,待會兒咱們去撿松塔吧。」

大概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小日向先生拿起滾在書桌上的那個松球給她一看,夏夏馬上高興了:「松塔,我要。」接著盡力張開小手,緊緊抓住了那個松球,說:「夏夏,有好多。」

外面雖然不算太冷,但先生還是給夏夏穿上了紅外套,繞了好幾圈白圍脖,像個雪人似的。小日向先生拉著夏夏的手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看著父女倆,看見夏夏的另一隻手在歡快地擺來擺去。

「今天天氣不錯啊。」小日向先生回過頭來對我說。

「是啊。」

已經三點多了。沒有什麼風,只有開始偏西的太陽光佈滿建築物之間。我覺得中午的陽氣似乎正好積留在從地面到夏夏身高的地方。

「快看,就是那邊,夏夏,那邊掉了好多呢。」

走到看得到醫院的松樹林的地方,小日向先生朝那個方向一指,夏夏立刻鬆開爸爸的手跑了過去。小日向先生放慢了腳步,我和他並肩走起來。

「前幾天,小泉小姐撿了那麼多松球來,她可高興了。」

「是嗎,太好了,沒有白撿哪。」

「這孩子鬧著要自己去撿。」

夏夏正蹲在地上,一隻手上抱著好幾個松球。小日向先生把塑料袋遞給她,她一把抓了過去,專心致志地撿著滿地的松球,一個接一個地裝進袋裡。

我也蹲下來幫著夏夏撿。有缺口的、髒了的不要,只挑選那些乾淨的、小一點的裝進袋子裡給她。

從樹木的縫隙間漏下來的午後陽光,照在夏夏柔細的頭髮上,連髮絲都看得十分清晰。裹著圍脖的小臉上的一對眼睛,越發顯得黑亮、水汪汪的。簡直無法相信,這雙撿松球的胖乎乎的小手,有一天會變得像我的手這樣乾瘦。

偶然一抬頭,看見小日向先生正微微笑著瞧著自己的女兒。意識到我在看他時,他向我報以同樣的微笑。夏夏小小的身影,在我們之間不停地移動著。

我學今天上午夏夏的樣子,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小日向先生的臉。

「我去買橘子汁。」說完,小日向先生朝醫院大門口的自動售貨機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看不見了,我才將視線移到他女兒身上,第一次試著呼喚她的名字。

「夏夏。」

夏夏停下手,回頭看著我,臉上露出「別搗亂」的表情。

「你爸爸去買橘子汁了。」

她越過我肩頭,望了一眼遠處。大概是看見了往回走的父親的身影,滿足地輕輕哼了一聲,又撿起松球來。

我閉上眼睛,又屏住呼吸,以防此刻的心情逃逸。我傾聽著夏夏撿起一個個松球扔進塑料袋裡發出的聲音。

我就這樣傾聽著,直到聽見小日向先生拿著給我們買的飲料,走到我身後的腳步聲。

回到事務所,我幫著先生給夏夏脫掉了外套,然後在小日向先生的房間裡陪著她玩了一會兒娃娃。和上午一樣,我和夏夏幾乎都不說話。我正要去準備茶水,小日向先生叫住了我。

「小泉小姐,這個送給你。本來打算今天晚上和太太一起去的,可是她不在家。晚上,我家對面的阿婆會幫我照看夏夏,不過今天晚上我想待在家裡。你就和西君一起去看吧。」

小日向先生遞給我兩張電影票。

「這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我很想讓你們倆一起去。今天一天辛苦你了。時間還有點早,不過沒關係,我會照顧她的。夏夏今天也很高興,是吧?」

夏夏正專注地把撿來的松球攤在地毯上,沒有回答父親的問話。「夏夏。」小日向先生輕輕摩挲著夏夏的腦袋,夏夏伸出小手推開了父親的手指。看見她的動作,我笑了。她又低下頭,繼續擺松球。

「以後說不定還會請你幫忙呢。夏夏好像挺喜歡你的。」

「真的嗎?」

我們倆笑了起來,夏夏故意將一個松球滾到我腳邊來。

告別時,小日向先生抱著夏夏送我到門口,夏夏朝我擺了擺手,說:「拜拜。」

這是今天一天,夏夏跟我說的第一句話。緊貼著小日向先生的這張小臉,跟父親相像的地方還真不少:筆挺的鼻樑、聰慧的眉毛、微微凸出的下巴。其他地方,肯定是遺傳自我沒見過的太太的長相了。

我望著小日向先生和太太的對半混合體夏夏的臉,心想,她以後會不會越長越像她的媽媽呢?

到了街上,我給西君打電話,他還在學校裡。

「小日向先生給了我兩張電影票。不是昨天那個電影。今天晚上七點的,對號入座。你去不去?」

「今天晚上?嗯,可能去不了……」

「為什麼?」

「課題還沒做完。我盡量吧。」

「謝謝。我已經下班了。我先自己到處轉轉,然後在電影院門口等你。」

「知道了。我出來的時候給你電話。」

「好的。」說完,我掛了電話。冷風鑽進了我的裙子裡。太陽快下山了。我一直瞧著夕陽西下後,才轉身朝車站方向走去,只覺眼前人行道上的白線、路邊的欄杆、不遠處信號燈的綠色,都彷彿在水中似的慢悠悠地晃動著。

在電影院那站下車後,我瞧著櫥窗裡展示的色彩繽紛的時裝消磨時間。

在披著檸檬黃披肩的模特前面,我猶豫著要不要買這條披肩。要是披上它,他就更容易從人群中找到我了吧。像今天這樣的約會,肯定特別管用。我從來就怕人多,總是擔心自己如果不去找對方,對方就永遠找不到自己似的。

我買了那條披肩,在電影院門口披上了它,等著西君。映在馬路對面櫥窗裡的自己的身影,看上去比平常跳了幾分,從背景裡凸顯出來了。

電影開演前五分鐘,西君來電話了。

「抱歉,還是完不了。換成明天好不好?今天就算了。明天的話,還可以從容地一起吃個飯。」

「我一個人看可以嗎?」

「當然可以。那個電影,你那麼想看?」

「我沒有一個人進過電影院,這次想試試看。」

「也好。明天一起吃飯吧。」

我一個人進了電影院。在入口處,站在桌子後面的一個胖女人一聲不吭地把票撕掉了一半。

走進放映廳,發現裡面已是漆黑一片了,正在放映新片預告。我藉著腳邊小小的綠色照明,費力地尋找著票上號碼所對應的座位。座位以中央通道為界分成兩部分。對號入座的座位,好像都罩著白色蕾絲。我坐在了靠通道的座位上。

電影不是昨天想和西君看的那類外國愛情片,而是以日本一家庭為舞台的喜劇片。我和觀眾們一起不停地開懷大笑。這部片子剛剛上映不久,座無虛席,只有我旁邊的座位是空著的。每當笑聲間歇,我都會遺憾地想,要是西君在我旁邊的話,就更開心了。我甚至還想,他說不定現在會趕過來呢。

不知是第幾次笑的時候,我發覺身旁浮現的西君的輪廓開始變形了。我一邊聽著銀幕上接二連三的笑話笑個不停,一邊注視著那個輪廓一點點地鬆弛、起伏波動,逐漸變成自己非常熟悉的某個人的形狀。我一邊想著「別想了」,卻依舊放縱自己的想像。

又爆發出一陣大笑,我轉朝銀幕看去。

我望著笑得肩膀顫抖的觀眾們。

某人的輪廓已經消失了,只剩下一點點無處可去的水分,殘留在我的眼瞼上,帶著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