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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貓

杏子正要往大玻璃杯裡倒開水的時候,客廳裡的電話鈴響了。從壺嘴傾斜而出的熱水,溶化了乾土渣樣的咖啡粉。杏子把水壺放回煤氣灶上,去接電話。

「喂,請問是小暮先生的家嗎?」

話筒那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杏子立刻繃緊了神經。這個聲音聽著很生疏。

「是的。」

她剛一回答,對方就語速飛快地問道:

「喲,是杏子吧?」

「是我。」

「不好意思,突然打攪。我是松枝。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杏子這才想起來,對方並不是外人,是母親最小的妹妹,嫁到沖繩去的小姨松枝。聽說她的婆家在一個小島上,經營著家庭旅館,她也在旅館幫忙。可是叫什麼島,杏子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倒是外婆的聲音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起:「我這六個閨女中,就數這個嘴甜了,長得又好看,腦子又好使,最給我長臉了。」每當親戚聚會的時候,去年去世的外婆,都會自豪地這樣說。曬得黑黝黝的松枝小姨,從脖頸到胸脯都特別柔嫩而豐滿,每當聽到別人誇讚而害羞得哧哧笑時,就會像用小勺子挖著吃的布丁那樣跟著顫悠起來。

「我很好。小姨呢?」

「我好著呢,好著呢。我們這邊熱得不得了。你們那邊梅雨也完了吧?」

「是啊,早就完了。我們結婚的時候,您大老遠來參加婚禮,真是太謝謝了。」

然後,聊了一陣子家常話。杏子一一回答著小姨的提問,關於新居和新婚生活的情況、蜜月旅行去的意大利、墨魚的墨汁做的意大利麵條和投進特雷維噴泉裡的硬幣等等。小姨說「真是羨慕你呀」,可杏子卻感覺自己說話的口氣活像在模仿電視裡的旅遊廣告。

「小姨,您打電話來有什麼事嗎?」

「是啊,有點事想麻煩你啊。」

松枝小姨說到這兒,壓低了聲音。

「我家的小枝吧,說她暑假想要去你們那兒瞧瞧呢。」

杏子極力想像著表妹枝的容貌,可是,腦子裡怎麼也浮現不出她清晰的模樣來。

婚禮開始之前,在休息室裡,小姨給自己介紹表妹的時候,雖然覺得她長大了不少,但記住的卻不是她的臉,而是她的背影。枝穿著胸前別著一朵向日葵的黃色短連衣裙。被她媽媽戳了一下,枝才怯生生地小聲說了句「恭喜你」。說完,馬上就躲到一邊去了。婚禮開始後,杏子坐在台上環顧著婚宴大廳時,看見親戚席裡的這個高中生表妹雖然很靦腆,卻猶如開錯了季節和場所的花朵一樣引人注目,和穿著高貴的長裙、珠光寶氣的親友們形成鮮明對照。她身上的連衣裙是松枝小姨給她挑選的嗎?還是枝自己選的呢?杏子想要問問身旁的成了自己丈夫的男人的看法,可是,和新郎之間離得比較遠,沒辦法耳語。

松枝小姨繼續說道:

「她說想要去看看東京的大學。她現在是高中二年級,不過,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她想要報考東京的大學。我就是搞不懂,幹嗎非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上大學呀,九州不是也有很不錯的大學嗎?可她總是叨叨東京好東京好。」

「是嗎?」

杏子漸漸明白了小姨來電話的意圖。也估計到她想要麻煩自己的是什麼事了。

「唉,我想既然她這麼說,那就乾脆讓她去趟東京,自己親眼看看東京是怎麼回事也好。反正還沒有開始報考呢,而且她這麼實地去一趟瞧瞧,肯定會厭倦那邊回來的,我敢打保票。我跟她說過,你跟不上那邊的快節奏。比方說吧,杏子結婚的時候,我們都上不去出勤高峰時的電車,那種生活壓力她根本就不懂的。」

杏子聽見話筒那邊吸溜了一口氣之後,隨即傳來了一聲巨大的歎息,猶如大風乍起一般。

「所以呢,還是讓她自己去瞧一瞧實際情況比較好吧。要是上了大學之後,才發覺自己還是不適應大城市,又退回這邊來的話,那可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哎,可不是嗎。」

「當然我陪著她去最好不過了,可是旅館這邊特別忙。一到了暑假,學生就一撥接一撥的。所以吧,實在是不好意思,能不能讓這孩子在你家打擾幾天啊?」

果然不出杏子所料。「嗯。」杏子剛一沉吟,松枝小姨就像不給杏子片刻猶豫的工夫似的,繼續說了下去。

「當然了,你們要是不方便的話就算了。新婚燕爾嘛。可是,你也知道,咱們家的親戚住在東京都內的只有你呀。我想,住市內的話,一來不管到哪兒去,交通都方便,二來這孩子也可以瞭解一下大都市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她在石垣島上高中,所以,現在是在親戚家裡住著呢。這孩子挺懂事的,知道住在別人家裡的分寸。你看,行不行啊?」

杏子現在住的房子還算寬裕。除了他們夫婦的臥室外,還有一間小房間。雖說他們並不打算永遠這樣租房子住,但又不能保證當孩子長到需要單獨房間的時候,能夠立刻從這裡搬出去。所以,儘管杏子認為新婚之家一居室就夠了,可是,懶得搬家的秋人堅持要一次到位。在那個四榻榻米半的備用房間裡,現在還原封不動地放著幾個剛撕掉了膠帶的紙箱子。明知道指甲刀就在其中一個箱子裡,可是剛一搬來,杏子就去附近的日用雜貨店買了一個新的來。

「小姨,也不是沒有地方住,只是客人用的被褥之類的還沒有買呢。」

「哎喲,那不正好借這個機會買來嘛。你們住進新家已經兩個月了吧?不管小枝去還是不去,既然成了家了,這些東西遲早也是要準備的呀。」

「哎,倒也是啊。」見杏子表示同意,小姨高興起來。

「杏子家的公寓能看見東京塔嗎?」

「看不見。東京塔特別遠。」

「是嗎?你家在幾層?」

「我家在三層,一共七層。」

「正合適啊。這孩子最不喜歡住高層了。在家裡住二樓都不樂意呢。你說,她是不是不適合去東京呢?」

晚上,秋人回來後,杏子向他匯報了這件事。他一邊往衣架上掛西服,一邊說「可以讓她來呀」。杏子靠著客廳的牆壁,鬆了口氣,可心裡仍有些不踏實。

「是那個來參加咱們婚禮的女孩子吧。就是穿著那條漂亮的黃色連衣裙的女孩子吧。」

「是她。」

「很有股子野味啊,那女孩子。是從西表那邊來的?」

「啊,對了,是西表島。」

杏子直到掛斷電話,一直都沒來得及問小姨住在哪個島。

秋人洗完手,去了廚房,沒有招呼靠著牆的妻子,自己打開了電飯鍋。小奶鍋裡有大醬湯,微波爐裡有燉魚,電冰箱裡有圓白菜絲沙拉。見杏子站著不動彈,秋人只好自己開始往餐桌上端菜。

杏子瞧著往沙拉上灑調味汁的丈夫,沒有想到他還記得小枝。秋人向來是記不住別人長相的,而杏子對他這一缺點絲毫不覺得討厭。

「說是下個星期來。我想讓她住那個小房間,放一張沙發床可以嗎?」

「嗯,可以呀。買床的話,只有一種功能。」

「週末一起去買?我先去看好了。」

「好啊。」

「那個紙箱子也不能放在那屋了。」

「嗯,那個也週末再說吧。」

秋人把所有的飯菜都端到了桌子上後,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起來。杏子坐在他對面,和他一起看電視時,兩人忽然都感覺到了對方的視線,互相對視了幾秒鐘。秋人陷入了一種錯覺,彷彿自己的身體被折疊得很小,收進戴著隱形眼鏡的妻子那黑黑的瞳孔中去了。秋人想,在這個女人的黑色瞳孔裡面,有一塊整天都為自己空著的地方。

杏子和秋人是大學同學。不過,直到畢業,他們在大學裡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再次見面是畢業五年後,杏子經人介紹到秋人工作的私立大學圖書館裡當簽約職員的時候。和杏子同時進圖書館的還有兩個人。秋人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個年輕一些的女人的上半身,垂下眼睛後,又抬眼看了一遍。女人穿著四方領口式樣的黑色針織衫,很有彈性的質地襯托出高高隆起的胸部的優美曲線,令人驚艷。那曲線完美得讓人不得不再度確認一次。要問他究竟是靠什麼得出的這一判斷呢?為了尋找別人不具備,唯獨她才具備的理由,秋人偷偷瞅了瞅並排站在旁邊的兩個女子的胸部。他並沒有意識到,其中一個女子一直盯著他的臉呢。

而杏子呢,第一眼就認出了秋人。他就是那個被人叫做autumn的,總是穿著一件顏色灰暗的方格襯衫的男生。從大學一年級到三年級,他們一直在一個英語班上學習。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班上同學相互介紹自己名字的由來,他在黑板上巧妙地使用粉紅色和黃色的粉筆畫了一片紅葉,講解道:「My name is Akihito. It means autumn people,because I was born in autumn.」他的畫雖然受到了表揚,但他的英語立刻被老師加以糾正。從此以後,從墨爾本來的艾麗斯老師,就非常親切地管他叫起了「autumn」。進入新學年後,新來的直美老師以及下一學年的卡斯丁老師也都這樣叫他。

從這個名字被延續下來就可以想見,來自外國的老師們之間,至少會有一次談論過他吧。事實上,在他身上,並非沒有那種外國的女性想要讚他「cute」的氛圍。自從意識到這一點以後,杏子便不由自主地對秋人的言行格外關注起來。不過,當時她有一個往來於他們二人公寓的要好的男生,所以直到畢業也沒有想要和他怎麼樣的具體願望,只限於在教室裡觀察被人一叫「autumn」便很痛快地答應的秋人。

所以,幾年後,當杏子見到穿著深紫色V領背心、繫著領帶站在圖書館的工作人員辦公室裡的秋人時,立刻認出了此人是「autumn」。只不過覺得他的個子略微高了些。因為以前看見他時,他基本上都是坐著的,所以對於他的身高沒有準確的印象。該不該跟他打聲招呼呢,她猶豫地瞧著他,然而他始終都沒有看她的眼睛,於是她就沒有招呼他。

最終,杏子跟秋人說話是在她進圖書館工作兩個星期之後了。當她告訴他「咱們是同學」的時候,秋人說:「啊,是嗎?」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杏子看。其實這並不代表他記得杏子。杏子主動約他去吃了幾次飯。起初他們聊大學時的往事,後來隨著見面次數增加,便談起了畢業後的發展啦、各自的家庭啦、分手的女友男友等等。當聊完了作為朋友能夠聊到的所有話題後,便成了戀人。半年後便訂了婚。

上大學的時候,就應該跟他說話的。在成為戀人之前和之後,杏子時不時感覺後悔。秋人可以說是非常理想的夫君。首先,他非常看重她的意見。雖然他也提出自己的看法,但從不強加於她,也不像她以前交往的那些男人那樣,表面上裝作尊重女人的意見,實際上是懶得動腦子,讓杏子煩得慌。說得極端一些,他簡直太會做人了。在辦理借書手續時,關照那些調皮搗蛋的壞學生的是他;在慰勞宴會上,照顧那些喝高了的上司的也是他。杏子看著都為他起急。人家也沒求你幫他,完全可以不去管的,幹嗎非得自己找罪受啊。

訂婚後的一個週末,杏子一直想要看的一部電影離開演還有十分鐘了。就在這個關口,一對外國人夫婦,手裡拿著旅遊手冊,在十字路口轉來轉去。秋人主動上前跟他們搭話,熱情地領著他們去了車站的售票處。「拜拜。」他揮手和外國人夫婦告別後,電影已經開演十五分鐘了。杏子氣得臉對臉地瞪著秋人。那天,發了脾氣的杏子在站前自行取消了約會。可是,她的氣還沒消,關閉了手機,坐了一站電車,在下一站的月台上消磨了兩個小時後,又返回原來的車站,一個人看了那個電影。

不是還在放映預告片嗎,咱們進去看好了。生哪門子氣呀?

看電影的時候,杏子腦子裡仍迴旋著秋人臨走時,慢條斯理地說的話。直到看完了電影,她的心情還是不痛快。真是的,一邊看著電影,一邊還一直想著銀幕上沒有的人,簡直傻到家了。這麼一想,她就更加氣不打一處來。為了看電影而後悔,還是二十九年來頭一遭。

看見從檢票口出來的枝時,杏子想起了那次看的那個電影。

雖然無論頭髮的顏色、膚色還是年齡,沒有一樣相像,可是,杏子卻感覺電影裡的中年女主人公和枝真是像極了。那個女演員金髮碧眼,雪白的皮膚煥發著肥碩海豚般的光澤和重量感。她那喋喋不休的樣子給人印象深刻。和她正相反,枝膚色黝黑,瘦瘦的。不過,兩人相像之處是面部同樣的毫無表情。枝的臉部扁平,缺乏生動的表情,光看她這張臉,令人不敢相信,她居然曾經穿過那件漂亮的黃色連衣裙。大概是眉毛過稀的關係吧,她的眼睛顯得出奇的大。遺憾的是,這對大眼睛也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意志的成分,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張望著空蕩蕩的站前廣場。

「小枝!」杏子朝著刊揮揮手,她也沒有露出一絲高興的神情來,只是點了一下頭。她一手提著塞得鼓鼓囊囊的紅色波士頓包,一隻手拎著大丸百貨店的紙袋。杏子要幫她提一個,被她拒絕了。

開步走之前,杏子指著不遠處的一座七層高的公寓說:

「我家就在那兒。離車站很近的。晚上回家也很安全。」

枝沒有反應,杏子用眼角偷窺著她的表情。她把頭髮束到腦後,前額光光的。杏子注意到她那漂亮的富士額上有粒胡椒大小的青春痘,頓時從心底湧起了一股想要好好照顧這位小表妹的衝動。

「你覺得東京涼快嗎?」

穿過廣場,從彈子屋拐彎的時候,杏子問道。枝目不轉睛地從玻璃門外往彈子屋裡看。

「彈子屋,你沒看見過?」

枝搖搖頭。

「看見過?沒想到西表島也有啊,彈子屋。」

「西表島沒有。不過我見過。」

「是嗎?在哪兒?」

「石垣、那霸、福岡等等。」

聽她說話,感覺還是蠻鎮定的,只是聲音越來越小,到了句尾幾乎都聽不見了。還是個孩子。杏子稍稍放心了一些。

「彈子屋這種地方,從外面路過都覺得噪音特別大,進裡頭去,就更別提了。耳朵被震得快要聾掉了。」

「我知道。」

不知是失去了興趣呢,還是原本就沒有興趣,枝只管往前走。

不管是結婚之前還是以後,杏子幾乎不做肉類的菜,而今天為了歡迎表妹,破例在烤箱裡烤著一卷豬肉。

「這個給您。」杏子接過來的大丸百貨的紙袋裡頭,裝的是松枝小姨做的沖繩點心。杏子馬上就著綠茶吃了兩三個。枝沒有吃,只喝了杯茶,就回房間裡去了。杏子開始繼續準備晚飯。枝一直沒有從房間裡出來,杏子心裡也惦記她,可是為了做一道甜點巧克力慕斯,正忙活著把硬幣大小的做甜點專用的巧克力化開,還要把蛋清打出沫來,所以也就沒有叫她。

聽見玄關有動靜,杏子停下了手裡的木鏟子,看了一眼鐘錶,才六點。雖然他說早點回來,可沒想到這麼早。杏子繼續忙著手裡的活兒,可等了半天,也沒見秋人到廚房裡來。杏子用毛巾擦了擦手,去走廊瞧了瞧,沒有看見丈夫。又去玄關一看,發現枝的鞋不見了。她慌忙回到小屋裡去找,只有半開著口的波士頓包扔在套著花布套的沙發上。

她從客廳來到露台上,朝馬路上張望。杏子是近視眼,路上的行人幾乎都看不清,不過,似乎沒有和枝相像的人。西斜的太陽透過公寓的縫隙照射在杏子所在的露台上。夏日傍晚的風聲呼呼掠過。看樣子明天也夠熱的。杏子將胳膊搭在露台欄杆上,輕輕歎息了一聲。不過,還沒等被風吹起的一綹頭髮落到她的肩頭,她已經回到屋裡給枝的手機打電話去了。隔壁房間裡響起了手機彩鈴的聲音。是吉卜力的電影音樂,杏子也聽過,可它究竟是《魔女宅急便》裡頭的,還是《風之谷的娜烏西卡》裡的,實在想不起來。慕斯已經倒進容器裡,只等它晾涼了。杏子走出家門,進了電梯。

從一樓的門廳往外走的時候,杏子看見枝呆呆地站在自動鎖的玻璃大門外面。她一邊抓著腦門上的青春痘,一邊瞧著數字顯示器發愣。看見了走過來的杏子,枝退後一步,等著她開門。枝一隻手裡拿著一瓶可口可樂。從裡面打開門後,刊微微低著頭,走了進來。

「你突然沒影了,嚇了我一跳。以後出去的時候,要帶上手機喲。」

杏子說道,盡量不帶著責備的語氣。然而,枝根本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只說了聲「對不起」。

「你去買可樂了?」

「是。」

「家裡也有飲料,想喝跟我說,不用客氣。」

「好的。」

枝右手裡拿著的是紅色標籤的可樂。在商店裡,貼著「無卡路里」的黑色標籤的可樂也和它並排擺放,杏子只要想喝可樂的時候,必定會選這種的。杏子覺得兩種味道一樣,如果要選,當然會選擇黑色這種。可是,一起工作的同事或大學老友都以「味道絕對不一樣」為由,專門買紅色商標的可樂喝。在杏子眼裡,他們是很講究、很尊貴的一類人。枝也屬於這一類人嗎?如果是的話,自己就需要稍稍糾正一下對她的態度了。杏子這麼想著,對廚房裡正在做的烤肉和巧克力慕斯突然沒有自信起來。

秋人結束了圖書館的工作,坐上了早於平日的七點的電車。

在電車裡,他斷斷續續地想像著這個從西表島來的穿黃色連衣裙的女孩子。雖說是親戚,可在他們的新房裡留宿外人還是頭一回。秋人並不是個迷信的人,不過,他覺得第一次來自己家住的人不是喝醉酒的同事或嘮嘮叨叨的雙親,而是外地來的一個純潔少女,畢竟是件吉利的事。一定要盡量招待好她。在這方面,他對妻子尤其信任。她會做一手好菜,會準備好乾淨的被褥,還會帶她去跟自己無緣的東京熱鬧的地方看看吧。

中途,有幾個女高中生下了車。她們個個都是一頭明亮的茶色燙髮,穿著帶閃閃發亮的粉紅色蝴蝶結的上衣、超短裙、藏藍色長筒襪。今天回去將要見到的那個女孩子,可不是像她們這樣子打扮的。一定是個比她們更樸實的、不愛說話的靦腆的鄉下姑娘。他這樣隨心所欲地想像著,感覺到了某種溫馨。原來有女兒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啊。

一打開家門,一股香草的香味撲鼻而來。他看見一雙沒有見過的白色匡威帆布鞋。「有女兒了」的想像又在他頭腦裡擴展開來。在脫鞋之前,他拿起花灑給觀葉植物噴水。「你回來啦?」這時,從裡面傳來妻子的聲音。

「我回來了。」他一邊應答著,去了客廳,看見餐桌上擺放著筷子和扣著的玻璃杯,妻子盤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你回來了。」

看杏子的神情似乎有些莫名的緊張。

「小枝呢?」

「在她房間裡。」

杏子指著和他們的臥室之間隔著個客廳的小房間。

「那就吃飯吧。」

杏子站起來,重新繫了系圍裙,走到枝的房間外,敲了敲門。

「小枝。秋人回來了,出來吃飯吧。」

她的聲調聽起來輕鬆而悠然,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於是,秋人覺得,剛才杏子那緊張兮兮的神情也許是燈光照的吧。他打算脫去襯衫,換上舒適的家居服,可轉念一想,第一次一起吃飯,還是應該正式一點,就沒有換衣服,坐在了沙發上。

他拿起茶几上的報紙,掃了一遍電視預告欄後,抬起眼睛,看見小房間門口站著枝。

「啊,你好。」

因過於突然,秋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枝依然站在原地,沒有一絲笑容。

秋人覺得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很大。出席婚禮的時候,她雖然穿的是很扎眼的裙裝,不過,現在這身素樸的打扮,反倒使她顯得比較成熟。秋人又朝她笑了一下,她仍然沒有笑。難道這個孩子總是這副表情嗎?她的目光很銳利。以秋人已有的經驗來看,說她是在瞪著他也一點兒都不過分。就彷彿自己侵入了這個少女的神聖領地似的,他莫名其妙地感覺挺抱歉的,於是秋人先移開了目光。

廚房裡的微波爐嘟嘟響起來,戴著花紋合指手套的杏子端著一盤冒著熱氣的菜走了進來。

「小枝,讓你久等了。」

杏子招呼道。枝回過頭來,微微低了下頭。

「秋人,自我介紹過了?」

「哦,還沒有。」

「小枝,我丈夫秋人。在圖書館工作。」

枝又一次盯著秋人看起來,不過,這回有妻子在身邊,他表現得落落大方的。

「你好。我家地方小,多包涵。」

「不是的,是我打擾了。」

枝低頭致謝。趁這工夫,夫妻倆對視著微微一笑——呵,這孩子挺懂規矩的——是啊,很懂事的孩子吧。

杏子瞧著枝的腳,說道:

「啊,小枝,你得穿拖鞋啊。今天雖然吸了地,可是我家不太乾淨。」

枝順從地回房間去,穿著夫婦倆週末剛去買來的粉紅色拖鞋出來了。

三個人圍著餐桌吃飯,但枝幾乎不說話。杏子說起了為參加招工面試而填寫的履歷表,秋人聊著來圖書館借書的冒傻氣的學生。雖然被問及有關打工和對什麼感興趣,枝也沒有給出一句像樣的回答。倒是問到她父母開的旅館,還算說了幾句話。

「現在是暑假,特別忙。」

「肯定忙啊。小姨說她想跟你一起來,就是沒時間。」

杏子把烤肉切得薄薄的,給枝的盤子裡夾了幾片。

「不過,現在雇了好多臨時幫工呢。」

「是嗎?多好玩啊。等人少的時候,我們也去玩玩吧。我們還沒有去過沖繩呢。」

「我去過。」

秋人往嘴裡塞了片烤肉,一邊嚼一邊說。

「啊,你去過?」

杏子端著送到嘴邊的綠茶杯子,問道。枝正在將愷撒沙拉裡的炸麵包塊扒拉到碟子邊上去。

「嗯,去過呀。是上大學的時候。我還去了西表島呢。一路上都是提醒遊人小心山貓的牌子,對吧?」

聽秋人一問,枝停下了扒拉炸麵包塊的筷子,「嗯」了一聲。

「我記得在某個租車鋪的等候室裡掛著個牌子,上面寫著:『西表島交通事故死亡:0。人:第一千零幾天。西表山貓:第二百零幾天。』我一看,心裡就琢磨開了,雖說一千零幾天,沒有人被汽車軋死,可是在二百零幾天之前,就有山貓被軋死了。如此說來,人倒成了稀有動物了。」

儘管枝的嘴依然閉成一字形,但隨著鼻子裡噗地響了一聲,一點點地露出了笑容。杏子和秋人見了,再次對視了一眼,微笑了。

「可是,我叔叔,上個星期被車撞了。」

枝突然說。

「什麼?你叔叔?沒事吧?」杏子吃驚地問。

「腿骨折了,住了院。下周出院。」

「是嗎?那就好……真危險哪。」

杏子把綠茶杯子端到了嘴邊。杯子裡的冰塊嘎啦嘎啦響著。

「我問你,西表島真的有山貓嗎?我怎麼一次也沒見過呢?你見到過嗎?」

秋人這麼一問,枝一邊吃一邊回答。

「嗯,見過。只見過兩次。」

杏子喝乾了綠茶。枝和秋人聊起了山貓,一直持續到杏子端來巧克力慕斯。

「這孩子有點兒怪。」

在臥室裡說這話的是杏子。隔著起居室那邊的枝的屋子裡一點動靜也沒有。她覺得正往臉上抹乳霜的手指尖觸到了一個什麼東西,湊近鏡子一看,是個小痘痘,但是無論大小還是性質,都和枝額頭上的不是一回事。

她看見鏡子裡躺在床上的秋人,右手搭在額頭上,身體稍稍朝自己這邊側著。

「是嗎?那個年齡的孩子都那樣吧。」

秋人想起在電車裡看見的穿超短裙的女孩子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好像不大開朗。」

杏子蓋上了乳霜的瓶蓋兒,將熱乎乎的手緊緊貼著自己的臉頰。然後稍微挪了挪椅子,躲開了直吹她的空調。

「去車站接她的時候,總感覺她不太高興似的。我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

「剛才她不是挺愛說話的嗎?」

「還不是因為秋人會說話呀?」

他把手從額頭拿下來,對著鏡子裡的杏子問道:

「這幾天怎麼安排的?」

「明天先參觀大學。計劃參觀的大學名單已經給我了,按順序帶她去。」

用遙控器打開空調,關了電燈之後,杏子就上了床。秋人將他的鼻子緊緊抵在妻子的臉頰上。杏子的臉上剛剛塗了乳霜,濕乎乎的。秋人剛把手伸到妻子的胸部,馬上就被拉到了肚子上。秋人往腹部下面伸,又被拽了上來。

「那個孩子在咱家期間,就算了吧。」

「嗯。」

秋人輕輕地親吻杏子的脖子。杏子拉起毛巾被擋住了秋人的嘴。

「下次吧。」

秋人只好平躺下來,雙手枕在頭底下。他側耳細聽,聽到了電車駛過的嗡嗡聲。差不多快到末班電車的時間了吧。在杏子均勻的呼吸聲感染下,秋人也閉上了眼。就在秋人矇矇矓矓快要睡著的時候,杏子突然說了句什麼。

「什麼?」

秋人睜開眼,瞅著杏子的臉問。杏子閉著眼睛問道。

「你和誰去的西表島啊?」

「和大學的朋友。」

「兩個人去的?」

「嗯,兩個人去的。」

「是嗎?」

杏子翻過身來,把臉埋進了秋人的臂膀裡。秋人也側身輕輕地抱住了她。杏子想起了被人叫做「autumn」時代的丈夫。不知他那個時候是不是已經去了西表島了?

而秋人則想起了那個和他一塊兒去西表島的「朋友」。她是住在公寓隔壁房間的一個研究生,比自己大一些。去西表島一路上,只要一看見提醒遊人小心山貓的指示牌,她都會興奮地指給開著車的秋人看。

十六開的大學筆記本上寫著的大學一共五所,都是私立大學。好在這五所大學都在山手線沿線或者山手線圈內,於是,杏子上網查了從車站去這些學校的路線,打印出來放進了手頭用來裝簡歷的信封裡。

換好衣服從房間裡出來的枝,跟昨天一樣把頭髮束在腦袋後面,純灰色T恤下面穿了一條牛仔裙。「咱們出發吧。」杏子對板著面孔的表妹笑著說道。

「小枝,你可真瘦。」

杏子在門口一邊戴帽子一邊讚賞著,小枝只是搖了搖頭。

「你參加什麼活動嗎?」

「參加合唱部和網球部。」

「兩個部都參加了?秋人高中的時候也參加了網球部呢。」

「是嘛。」枝回應道,然後像昨天那樣用手指撓了撓額頭上的小痘痘。

雖然不到十一點,杏子卻感覺外面的溫度已經超過了三十度。平時這個時間段盡量不出門的杏子,覺得全身就像被熱氣包裹著似的,頭一陣發暈。可是,一看到旁邊的表妹那張緊繃繃的面孔,她心想,自己不能不振作起來,便又重新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在炎炎烈日的烤曬下,杏子的體力最終還是沒能堅持到傍晚。午飯前看了一所學校,午飯後看了兩所,就已經是她的極限了。況且枝並不是為了參加入學指導和說明會而來東京的,只是說「想來看看學校」。所以,不管去哪所學校,她們也只是混在學生裡面,在校園裡四處轉轉,往樓裡頭瞅上一眼而已。

一開始,杏子彷彿又回到了學生時代,興奮地和枝一起在校園裡轉悠,可是越走越熱得受不了,來到最後一所學校的時候,她便在校門口找了塊陰涼地坐下來,讓枝自己一個人進去參觀了。她摘下帽子當扇子使勁扇著,可依然汗津津的。一群學生有說有笑地從她面前走過去,根本沒有朝坐在那裡的杏子看,他們好像正興高采烈地談論著研究小組集訓或是聯誼會的事情。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枝回來了。杏子提議先去一個涼快的地方歇歇腳,解解暑,然後再回家。於是,她們走進了地鐵通道階梯邊的一家咖啡店。

「咱們吃點冰激凌什麼的吧。」

見枝瞧著櫃檯旁邊的冰櫃,杏子這麼問道。「嗯。」枝點了點頭。一進入有空調的地方,讓人頓時神清氣爽,杏子不覺心情平和下來,望著枝挑選冰激凌時挑花了眼的樣子,心裡想:「這孩子,還是挺可愛的。」櫃檯裡面的店員微笑地等著她們這兩個既不像姐妹、又不像母女、也不像朋友的顧客挑選冰激凌。

杏子也要了跟枝同樣的東西。她們各自端著放著杏仁豆腐味冰激凌和橙汁的餐盤,坐在禁煙席最靠裡的座位上。枝說了句「我吃了」,然後一臉嚴肅地拿起小勺伸進冰激凌裡舀了一勺。

店裡面除了幾對情侶、幾位獨自一人的女顧客以外,其他幾桌都是大學生模樣的人。在這樣的店裡,一想到自己在請小表妹吃冰激凌,杏子不禁覺得舌頭上的冰激凌涼冰冰的,沁入心脾,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儘管和小表妹還達不到特別融洽,也沒發現她性格上明顯的亮點,但是對於既沒有弟弟妹妹又沒有要好的後輩的杏子來說,如果眼前這個孩子是自己的親妹妹的話,應該能夠給她提供更多更深入的建議。杏子一邊用小勺把開始融化的冰激凌撥攏到碟子中間,一邊端詳著表妹平板的表情。她已經吃完了冰激凌,這會兒正一邊用桌上的紙巾擦手,一邊喝著橙汁。

當兩個玻璃杯裡的橙汁只剩下冰塊兒的時候,杏子的手機響了。她從手提包裡拿出手機一看,顯示的是個陌生號碼,「抱歉。」杏子向枝說了一聲,接了電話。由於周圍聲音嘈雜,杏子問了好幾遍,才知道電話是杏子上週報名參加面試的某商場的日式點心店打過來的。本來約好下個星期面試的,可是因為突然走了兩個人,所以打電話來,問她明天能不能過去面試。明天原計劃是陪刊繼續去參觀大學的,杏子這麼想著瞅了枝一眼。這時,她想起了小姨對自己說過的話,「偶爾也得讓她在人多的地方一個人鍛煉鍛煉」。雖說是面試,最多也不過是半個小時的事,這段時間讓她待在商場裡等我,不就行了嗎?杏子想像著枝一個人在食品賣場裡轉來轉去的情形,覺得有點可憐,但還是答應了下來。

掛了電話後,杏子簡要地對枝說了一下明天的安排,枝只答了句:「知道了。」見她舉起了拿著紙巾的手,杏子以為她要去摸額頭上的小痘痘,誰知她只是把垂到臉上的一綹頭髮撥到了耳朵後面。

這天,秋人滿心期望妻子和年輕的表妹為了消磨時間,會到自己工作的地方來玩。他很想瞧瞧那個皮膚黝黑的表妹在陽光下是什麼模樣。然而大學的圖書館裡面是不允許非工作人員隨便出入的。所以,秋人趁著每次從坐椅上站起來辦事的機會,向辦公室窗外張望。

「小暮老師,你怎麼了?」

向他問話的是兩年前和杏子一起進圖書館工作的那個胸部碩大的女人。她坐在自己的坐椅上望著他。

「哦,沒什麼事。」

「你今天老是往窗外看,心神不定的,沒什麼事吧?」

今天,這女人的豐滿胸部被天藍色的襯衫包裹著。從扣子和扣子之間的縫隙中,能夠隱約看到她裡面穿的內衣。大約半年前她戴上了眼鏡,周圍的女同事都起哄說她「特適合戴眼鏡」,但秋人覺得,她還是不戴眼鏡更好看些。

就在秋人說著「也沒什麼……」岔開話題的工夫,女人已經摘下眼鏡,丟下攤在桌上的厚厚的選書單,走到了秋人旁邊。

「今天也夠熱的啊。」

秋人下意識地向右邊挪了半步。

「暑假你打算去哪兒?」

「還沒有考慮呢……」

「喲,現在還不考慮哪行啊,你太太會生氣的。再說了,不早點決定的話,連機票都訂不到的。我想去塞班島,所以五月份就開始預訂機票了。啊,真想早點兒到假期啊。」

秋人意識到她想跟自己聊休假的事,便只是聽著她說,並不多問。

「窗戶旁邊太熱了。」女人忽然說道,取出插在筆筒裡的保險公司給的團扇,用力扇起來。女人的襯衫前胸被風吹得鼓脹起來。秋人將目光移向窗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其實,我想去西表島。」

「西表島嗎?」女人吃驚地問。

「妻子的親戚在那邊開著一家旅館。既然有這樣的便利條件,就想去那邊玩玩。」

「是嗎,那可真不錯啊。啊,不過說起來,我還去過石垣島呢。」

女人講起去石垣島旅遊的事來。

其實,兩年前,在跟杏子交往之前,秋人曾經背著同事,和這個女人一起吃過飯,還送她到她家門口過。不過,後來兩人從不再提起此事了。

秋人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她,一邊在腦海裡描繪著妻子和少女走在窗外成排的法國梧桐樹下的情景。

秋人到家時,和前天一樣,只有杏子一個人待在起居室,依然是那個姿勢倚靠在沙發上。

「今天怎麼樣啊?」

「嗯,還行吧。」杏子回答,然後疲憊地朝廚房走去。秋人先去臥室,脫去了汗濕的襯衫,換上黑色馬球衫。他感覺背後好像有人在看他,回頭一看,是枝站在起居室裡,正從敞著的屋門外瞧著自己。秋人吃了一驚,一邊抻著衣襟,一邊說著:

「啊,真是不好意思。看來不能這樣敞著門啊。」

他把脫下的襯衫塞到看不見的地方後,就去廚房給杏子幫忙了。

「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不用,你去那邊等著吧。米飯還是盛這麼多,可以吧?」

繫著圍裙的杏子,把盛好飯的碗遞給秋人。「嗯,夠了。」秋人點了點頭,杏子不言聲地接著忙她的。

秋人聽話地自己先坐到了餐桌前。枝又縮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門敞開了約五厘米。秋人去取沙發上的報紙時,也一直留神不朝門縫裡頭看。

準備好飯桌,杏子朝小房間喊了聲:「小枝,吃飯了。」「哎。」枝立馬出來了。秋人從兩人的說話聲音裡已經聽出了一家人似的溫馨感覺,禁不住想要感謝一下什麼人。

杏子瞧了一眼枝,說道:

「啊,小枝,又光腳了,在家裡要穿拖鞋啊。其實,這家裡沒那麼乾淨啦。」

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和昨天一樣回房間去,按杏子叮囑的穿上拖鞋後,坐回到飯桌前。

「好了,吃飯吧。」秋人對兩人笑著說。杏子先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才拿起了筷子。

枝去泡澡的時候,夫婦二人放鬆地坐在沙發上。杏子一邊喝著加了冰塊的梅子酒,一邊對身旁看電視的秋人說:

「哎呀,真是累慘了。」

「今天嗎?」

「嗯,天兒又熱,又走了那麼遠,快把我累趴下了。小枝倒是精神頭十足地到處走個不停。看來,原計劃一天五所學校,還真是欠考慮呀。」

「真的嗎?我還以為你們會來找我呢。」

「你們學校不在小枝的名單裡。」

秋人拿過杏子的杯子喝了一口,冰冰的,口感稍微淡了點兒。

「啊,對了。我明天要去百貨商店面試。日式點心店突然人手不夠了。」

「是新宿的?還是澀谷的?」

「新宿那邊的。看這架勢,肯定馬上會被錄用呢。」

「這樣啊。好啊。你面試的時候,小枝怎麼辦?」

「我想讓她在百貨大樓裡等我。偶爾也得讓她獨立一下試試,這也是她來的目的之一呀。」

「可是她還沒成年,又是人家的孩子,要是出了事可麻煩了。」

這時,嘩嘩的噴水聲停了,洗澡間的門嘩啦一聲開了。

「她帶著手機呢,沒事吧。其實吧,今天最後去的大學也是刊自己一個人進去轉的。」

枝擦著濕漉漉的頭髮走進了起居室。杏子讓她喝冰箱中的冰綠茶,但枝拿著紅色標籤的可樂,而不是綠茶,進了自己的房間。

杏子又看了一遍寫好的簡歷,把它放進信封裡後,和枝走出了家門。

外邊似乎比昨天更熱了。走到車站一進入有空調的候車室裡,杏子就掏出手絹輕輕地擦拭著額頭和脖子上的汗。透過對面的玻璃窗,可以隱約看見等車的人。杏子坐直了身子,又整了一下領子。坐在她身邊的枝翹著二郎腿,手托著下巴,盯著電車進站的方向。昨天枝也是這樣,只帶了個挎在肩上的小包。而且,那個小挎包兒的皮革是特別顯舊的褐色,準是松枝小姨用過的東西,杏子猜想著。只有在使用手機時,那個小挎包才會被打開。那裡邊好像沒有裝著筆或本兒什麼的,也沒見她參觀大學的時候,記點兒什麼有關那所大學的情況。杏子充了三千日元的公交卡給了枝,她把它塞進了自己的裙子口袋裡。

走到百貨商店裡賣食品的地方,杏子一看到正在招工的日式點心店,就停下了腳步。

「小枝,我現在要去面試,你等我一會兒。百貨店裡哪兒都行,不過,一定要待在有手機信號的地方。完事之後我馬上給你打電話。」

枝點了點頭,茫然地環顧著商場裡面。在擺得琳琅滿目的商品櫃檯和滿面笑容的商場店員的映襯下,刊顯得格外無助。杏子突然感到不安起來。

「小枝,你可千萬不要跟著不認識的人走啊。要是有可疑的人跟你搭話,也不要睬他,趕緊到店員多的地方去,知道嗎?」

「知道了。」枝答道,然後一轉身走了。杏子總覺得好像還有什麼沒有交代到的事情,無奈時間不多了,她只好朝日式點心店走去。

店裡剛好有幾撥兒客人,兩個女店員正忙活著接待客人。其中一個是大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孩子,另一個已是人到中年,她可能就是給自己打電話的那個負責招工的人吧。杏子站在不擋道的地方,等著合適的說話機會。等到客人都走了之後,約好的十一點半已經過去十分鐘了。

「哎呀,真是對不起啊。這個時候來買特產回家探親的人特別多。這麼忙的時候,偏偏有兩個人辭工了,真是受不了啊。亞子,我帶她去面試,你先給照看一下吧。」

中年女子說完,那個叫亞子的年輕女孩笑著回答「好的」,對杏子也笑了一下。杏子心想,這女孩子臉圓乎乎的,皮膚又白,蠻可愛的,和枝完全不是一個類型。枝要是這樣的女孩的話,也許會相處得更好呢。杏子跟在女子後面走著,心裡還是不免有些擔心,扭頭朝樓梯方向搜尋著枝的身影。

中年女子走進工作人員的專用入口,從堆放著包裝好的商品的陰暗通道穿過,在一扇寫著「科長室」的白色的門外站住,敲了敲門。裡面坐著一個矮墩墩的男人,年齡好像比杏子大些。那個男人聽到「科長,面試的人來了」之後,「噢」了一聲,從正在看的文件上抬起頭來。

科長滿面紅光的,在螢光燈的光照下,活像個地藏王菩薩。當杏子看見科長眼鏡後面那對目光犀利的小眼睛盯著自己時,不禁渾身哆嗦了一下。科長看完杏子的簡歷後問:「你的時間靈活嗎?」杏子回答說「靈活」。當他看到杏子簡歷上寫著「圖書館職員」時,開始閒聊起來,「我老婆也是……」云云。不過,說話的是科長和日式點心店的那個女子,杏子只是笑著附和。幾分鐘後,科長突然轉向杏子說道:

「請問,你能盡快來上班嗎?一方面是因為人手不夠,還因為明天商場裡有一個培訓,你能來參加嗎?如果錯過明天的話,就要等到下周了。這樣一來要推遲一周多才能來店裡上班。所以,可以的話,希望你明天能來。行嗎?」

「明天……」杏子把後面想說的話嚥下了去,換成了「明天,沒有問題」。科長聽了,說「那就這樣定了」。然後把杏子的簡歷放進抽屜裡,又接著看剛才的文件了。一回到點心店,那女子就從裡面拿出一套黑色的圍裙和三角巾,把它們放到紙袋裡交給杏子。告訴她說,培訓的時候要把它們穿戴上。

杏子剛才回答科長問話時之所以會猶豫,是因為考慮到枝的事。可轉念一想,星期六,秋人應該在家,陪枝參觀大學的事交給他就行了。所以杏子才決定去參加培訓的。名單上還沒有參觀的大學,今天不去的話,明天讓她和秋人一起去不也行嗎?儘管杏子不太願意承認,可不管怎麼說,比起自己來,枝跟秋人似乎更容易親近。培訓是從中午十一點到下午三點,結束後馬上回家,還可以做一頓精緻的晚餐呢。想到這兒,杏子的心情立刻輕鬆起來,她從手機的電話簿中找出「枝」的名字,撥了出去。枝在商場三層的女裝賣場,杏子去找她時,見她正倚靠著扶梯旁邊的牆,無聊地晃悠著兩腿。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杏子說。比原先預想的時間已經晚了二十分鐘。枝沒有表現出絲毫不安或不滿。她倆一前一後乘上扶梯。

「小枝,明天我必須來參加這裡的培訓,需要半天的時間。所以,如果你同意的話,秋人可以帶你去四處轉轉。今天咱倆先去銀座,好好逛逛東京。好不好?」

杏子回頭對枝說。

「可是,大學呢?」

「今天去也不是不行,但是對於大學,秋人比我更熟悉一些。秋人工作的學校雖然不在你的名單裡頭,不過,他說不定可以帶你參觀他們學校的圖書館呢。」

枝一邊用手指玩弄著挎包帶,一邊目不轉睛直盯盯地俯視著杏子。杏子感覺枝對自己不自然的笑臉似乎有所懷疑,趕緊補充道:「當然,今天去也沒問題的呀。」

「知道了,那明天去大學吧。」

聽枝這麼說,杏子鬆了口氣,對著扶梯側面光亮的牆壁整了整頭髮。她發覺牆面鏡子裡的枝一直盯著自己頭頂看,便又回頭衝她笑了笑。

杏子和枝上了昨天沒有乘坐的中央線,從神田換車後,在有樂町下了車。在電車裡,兩人都站在靠近車門的地方,倚在各自身後的扶手上。車窗外出現了護城河的時候,枝把臉湊近車窗向外張望,等護城河漸漸看不見了,她又扭回頭來,擰起小挎包背帶來。

「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杏子試探著問了一下,不出所料,枝搖了搖頭。

「那咱們就去和光的鐘樓,或御幸大道那一帶逛逛,吃個飯吧。你餓了吧?」

枝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出了車站,兩人去了晴海路。枝走著走著就落到了後面,於是杏子放慢了腳步等著她,好和她並排走。只要杏子一不留神,枝就會莫名其妙地捲入與她們相反方向——回車站去的方向——的人流裡去。每當這時,杏子就拽住她的挎包帶,把她拉回正確的方向來。

太陽毫不留情地暴曬著,路上的行人都用手絹或用手扇著風走著。杏子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摘下來,用手絹擦去額頭上的汗。遠遠看見和光大樓時,杏子就指著它告訴枝:「那個就是有名的和光大樓。」因為還看不見最關鍵的大鐘,所以枝只是點了點頭。到了十字路口,剛一穿過人行橫道,杏子便回頭指著大樓頂部的大時鐘,讓枝看。泛綠色的鐘錶盤上,指針剛好指向一點半。馬路的街燈上掛著力爭舉辦奧運的紅旗,一直延伸到很遠。

被陽光曬得頭昏腦漲的杏子,扭頭朝枝看時,發現她一邊將她那雙匡威鞋跟往花壇上蹭著,一邊盯著從對面走過馬路來的三個女高中生。也許刊是對她們的打扮感興趣吧,於是杏子也跟著打量起她們來,這時,其中一個女生意識到了杏子她們的目光。她不大高興似的向後攏了把頭髮,又和兩個同伴悄悄說了些什麼,一邊小聲嬉笑著,一邊從兩人旁邊走了過去,留下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杏子腦子裡不由得浮現出自己剛來東京時的情景。這時,她又感到一陣暈眩,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枝的手腕。

杏子帶著枝走進了一家位於街口的咖啡館。枝就像查字典似的,盯著菜譜看了半天,挑來選去,最後點了一份大蝦三明治套餐。杏子要了份雞肉三明治。甜品裡帶了一小份冰激凌,當杏子的三明治吃到還剩一半的時候,枝已經連冰激凌都吃得光光的了。

「還想吃點些什麼嗎?好不容易來一次,要不然再要一份凍糕什麼的吧。」

枝猶豫了一下,接過店員遞過來的菜單,點了草莓凍糕。

剛進店時被曬蔫兒了的杏子,等到結完了賬的時候,又來了精神。再說,和週日就要回去的枝一起出來,今天是最後一次了。所以杏子想盡可能多地帶她去看看東京壯觀的、有代表性的地方。

穿過御幸大道,在前往日比谷公園方向的路上,枝開口問道:「東京塔在哪邊啊?」

「東京塔?」

「上回來東京的時候,從車裡看見了。」

「東京塔的話,要乘地鐵去,但還不算太遠,你想去看看?」

「如果可以的話……」

枝這一並不怎麼積極的提議,倒讓杏子意外地感到高興。找到了地鐵口,她們走下了樓梯。幾分鐘之後,她們從御成門站的出口出來,透過樹林,就可以望見東京塔了。

「哇,真的看見了。」

枝發出了讚歎。杏子對枝說:「是吧,看到真的了吧!」

然後,杏子看了看道旁的地圖,往東京塔方向走。

枝邊走邊不時地抬起頭,有時還停下腳步盯著東京塔看。由於在地鐵裡走了不少路,杏子剛剛恢復的體力,又漸漸沉重起來,可是一看到枝的表情,覺得帶她來這兒是來對了。而且杏子自己雖然來過這邊,卻沒有登上過東京塔。當然她並非一定要上去一趟才罷休,但枝既然想看,作為表姐就有義務陪她玩,直到她滿意為止。而且,和難得見面的枝一起,第一次登上東京塔,作為這個夏天的回憶也不壞吧。這樣想著,杏子直後悔沒有帶相機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正值暑期的緣故,雖然不是節假日,售票處、觀光電梯入口全都是人。枝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外國女人,她那渾圓的胳膊從吊帶背心裡伸出來。杏子對她說了聲「sorry」,她微笑了一下走了。離售票處不遠的地方聚集著很多人,她們走近一看,圍觀的一圈人中間,是一隻穿著背心的猴子和穿著同樣背心的耍猴人正在表演。見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看,杏子就說:「我先去排隊,你在這兒看吧。快排到的時候,我給你打手機。」說完,便走出了人群。枝衝著已經轉過身去的杏子後背說了句什麼,這時,周圍突然爆發出一陣掌聲,枝的眼睛又被耍猴的吸引過去了。

杏子買了票後,站在了一直排到了大廳外面的隊尾,然後,她悄悄地把便鞋脫了,活動了一下受了半天擠壓的腳趾。大腳趾的根部已經被鞋皮磨紅了。杏子撕了些紙巾墊在上面,重新把腳伸進鞋裡。

排了四十分鐘後,前面還剩十來個人,很快就可以進觀光電梯了,杏子打手機叫枝過來。從不遠處枝所在的方向發出的掌聲和電話裡枝說話時響起的掌聲,相隔一瞬間的時差傳進杏子的耳朵裡。杏子笑著對從隊列中穿行過來的枝說:「馬上就到咱們了。」

電梯門開了,裡面的人走出來了。電梯小姐引導著排隊的遊客,杏子她們也跟著隊列往前挪動。

「是要乘這個嗎?」

這時,枝問道。杏子點點頭,笑著說。

「坐這個一下子能到頂上了。你不會是想爬樓梯吧?」

還沒等她說完,枝就說:

「我不坐電梯。」

「啊?」

「我不想坐這個。」

杏子死死盯著垂著頭的枝的眼皮,簡直被她搞得是一頭霧水。

「為什麼啊?」

杏子大聲問道,周圍的人都朝她看。有的人互相對視,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也有的人不出聲地偷偷直樂。

「不是你說的想要來的嗎?我可是排了四十分鐘才排到的呀!你要是不想坐的話,剛才排隊之前怎麼不說啊!」

「可是……」

一直低著頭的枝說。

「可是什麼?」

「可是,可是我有恐高症啊。」

杏子這才想起來,小姨在第一次打電話時說過的。頓時,杏子打心底湧上來一股氣,一是氣自己竟把這個事給忘了,二是氣枝不早說。

「知道了。」

杏子笨拙地從隊列裡鑽出來,朝著車站方向快步走去。枝緊跟在她後面。杏子回頭看看她,語速很快地說了句:

「今天哪兒也不去了,回家吧。都累了,回家歇著吧。」

枝嗯了聲,杏子也不看她,快步朝車站走去。無論是在車站、電車裡,還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倆一直保持著一前一後的狀態。

結束了一周的工作,秋人帶著輕鬆的心情回到了家。客廳裡沒有亮燈,只從客廳兩邊的房門下面露出一點光亮。

「我回來了。」秋人說著走進了臥室,看見杏子躺在床上翻看著雜誌。她已經換上了睡衣,洗去了彩妝。

「怎麼了,今天?」

秋人笑著問道。

「沒怎麼,今天大熱天的出去走了好多路,又遭了通罪。」

「讓你受累了。看來阿杏也上歲數嘍。」

「沒錯,上歲數了。」

聽她話裡帶著刺兒,秋人換上馬球衫後便站在床邊,鬧著玩地想用手掌去捂妻子的臉頰,卻立刻被杏子推開了:「太熱了,別鬧了。」

「回頭麻煩你件事。」

說完,杏子就起身下了床,去了廚房。秋人歸攏起脫掉的衣服,拿著杏子搭在梳妝台的椅子上的浴巾,出了房間。「小枝,吃飯啦。」他順便向枝的房間喊了一聲。

當他把髒衣服放進洗衣筐裡的時候,聽見客廳裡發出很大的聲響。他大吃一驚,慌忙跑回客廳一看,端著一盤烤魚的杏子和穿著睡衣的枝正互相瞪著對方呢。

「怎麼回事?」

秋人提心吊膽地問道,杏子把盤子放到飯桌上,說了句「沒什麼」,便回廚房去了。枝也不高興地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等一下,到底怎麼了?」

秋人追著妻子去了廚房。

「沒什麼,我只是讓她穿上拖鞋。」

杏子邊往碗裡盛飯邊說。

「就為這個,那麼大聲說話?」

「可是,我都說了她三次了呀。只能說明她是故意的。」

「不會吧……其實也沒必要勉強她穿拖鞋的……再說,你也用不著生那麼大的氣呀。」

「在咱家穿拖鞋可是規矩!」

杏子端著放了三個人飯碗的餐盤,故意撞了一下秋人,回到起居室,一個人坐在飯桌邊。然後朝枝房間那邊抬了抬下巴,示意秋人去喊她。秋人只好站在枝房間前招呼道:

「小枝,飯做好了,快吃飯吧。」

沒有回應。他回頭一看,杏子兩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兩手托著下巴看著他。她就跟監考官一樣,秋人心裡嘀咕著。

「喂——小枝呀,吃飯嘍。」

秋人輕輕地有節奏地說道,枝馬上打開房門,穿著拖鞋走了出來,木呆呆地站在門口。秋人朝她一笑,她便溫順地坐在了杏子旁邊。

吃飯時,只是秋人和杏子兩人在聊,雖說和前兩天沒什麼變化,但是聊天中間出現的短暫沉默,以及三個人使用筷子的細微動作,都讓秋人感覺有些做作。他也說不清是為什麼,總覺著自己要擔負起責任來。

秋人讓自己放鬆下來,為了不製造一點點沉默的時間,他決定繼續跟妻子沒話找話說。

「這湯怎麼這麼好喝啊。味道就跟餐館做出來的似的,就是有點辣,你瞧我都出汗了。你不熱嗎?」

杏子嚥下嘴裡的一口湯後,冷淡地回答:

「熱嗎?我還感覺有點冷呢。」

「把空調調低一小會兒得了?」

「不行。就這樣合適。」

杏子拿著空調遙控器,把它轉移到秋人手夠不著的地方。

「你怎麼這樣啊。調低點吧,小枝也不熱嗎?」

秋人問了問穿著天藍色半袖派克衫的枝。杏子把視線移向電視機,不打算介入他們兩人的對話。

「我也覺得熱。」

枝斷然說道。杏子瞟了她一眼。枝把拿著筷子和碗的手放到桌子上,看著秋人,而不是杏子。

「熱吧?瞧瞧看,二對一啊,還是把溫度調低點吧!」

秋人伸手正想去拿放在桌子那頭的遙控器,吃了一驚的杏子趕忙將遙控器藏在自己的屁股下面。

「喂,喂,你不大對勁呀。」

秋人苦笑著說道。

「不行,一會兒就覺得合適了,瞎折騰什麼。」

「真是的,芝麻大點小事,幹嗎這麼認真哪。不好意思啊,小枝,稍微忍忍吧。」

「沒事,我脫件衣服。」

說著,枝就拉下派克衫的拉鏈,露出黃色的吊帶背心。她雖然胸部扁平,但沒有戴胸罩,針織吊帶背心凸顯出了她的乳頭。秋人夫婦同時移開了目光。

星期六早上,杏子起床以後,秋人和枝兩人已經出門了。她去廚房一看,水槽裡放著兩個烤箱裡用的碟子和兩個馬克杯。

今天也是個晴天。起居室的窗戶大敞著,杏子開了空調後關上了窗戶。她悠然地吃完早飯,又精心地化了妝後,出了家門,去參加日式點心店的培訓。

培訓教室裡大約有十個人。有年輕的女大學生,也有和杏子的母親年紀差不多的婦女。大家都圍著各個店發的圍裙。坐在杏子旁邊的是一位戴著一對大耳環的年輕女子,那耳環大得都快把她的耳垂給扯掉了似的。她繫著帶刺繡的白色圍裙,頭上還裹著一條別緻的蕾絲三角巾。她準是從西餅店來的吧,杏子這麼猜測著,低頭看了看自己圍著的沒有任何裝飾的黑色圍裙。

走進教室來上培訓課的老師是一位身材矮小、皮膚曬得黑黑的中年男子。他一邊笑著發資料一邊自我介紹起來。杏子從筆袋裡拿出自動鉛筆在資料上做了很多筆記。聽課時,她也並非沒有想起一道出門的秋人和枝。

昨天晚上,杏子提出要秋人帶枝出去玩的時候,秋人十分爽快地答應了。而且還對杏子說:「你要是累了,明天早上就多睡一會兒吧。早飯我來做。」雖然未提及東京塔之事,但秋人說出這些話來,可見自己的臉色有多麼不好了。現在這麼一回想,杏子不覺有些羞愧。確實,昨天自己太沒有大人樣了,居然和一個高中女孩子鬧彆扭。雖說有點累,可也說不過去。於是,她決定今天要早點回家,多做些好吃的補償一下,對枝也要熱情一些。這樣一想,杏子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不禁對講課的男老師微笑起來。於是乎,老師也很客氣地朝她笑了一下,杏子覺得有點尷尬,慌忙低下了頭。

三種不同角度的鞠躬方式的練習結束後,老師邊做著誇張的動作邊說:

「接下來,請大家換個方向,和你旁邊的人面對面坐著。然後,各自做一下自我介紹,輪流說說自己為什麼選擇這個店,以及最近讓你開心的事情。聊天的時候,要留心對方聽話和說話的方式,以及對方給人印象好的地方或不好的地方。限時十分鐘。現在分針指的是七,指到九的時候為止。好了,現在開始。」

杏子和旁邊那位戴大耳環的女子面對面了。「請多多關照。」那女子笑著對她說。杏子笑著回禮後,她便爽快地起頭說起來。

「我叫瀧谷夕子。今年上大二,專業是英美文學。我參加了電影研究興趣小組,愛好也是電影鑒賞。嗯……大概就這些,行了吧?」

她衝著杏子一歪頭說道,大耳環也跟著晃動起來。

「嗯,我覺得行了……我是小暮杏子,以前在圖書館工作,現在是家庭主婦。興趣是料理。」

「你最擅長做什麼菜呢?」

「嗯……什麼菜呢……都是一些家常菜吧,我做的咖喱飯,丈夫說挺好吃的……不過,他是那種不管對什麼都讚美的人……」

「嘿,你丈夫真不錯啊。」

「你平常做飯嗎?」

「我一點都不會做飯。可能沒有掌握好要領,每次做飯都特別花時間。所以我特別崇拜擅長做飯的人呢。」

「也不是啦,我還算不上擅長啊。」

「可是,你每天都做,好棒啊。」

這麼緊繃著神經對話的時候,杏子不知為什麼特別想見到秋人。與其和給人好印象的大學生互相讚美對方地生活,還不如冒著大太陽,和秋人、枝一起逛東京,這要有趣得多得多。談到最近有什麼高興的事時,女孩子舉出了在興趣小組自己拍的電影,在某個比賽中獲得了二等獎等等。還說她將來打算從事和電影相關的工作。同樣的話題,杏子談到了高中生表妹從西表島來自己家裡做客的事情。

「什麼?從西表島來的?」

女孩子探出身子問道。

「放春假的時候,我剛剛去那邊旅遊回來。多好啊。那個女孩子見過西表山貓嗎?」

「她說她見過。」

「嘿,太棒了!是什麼樣的呀?我看見過很多山貓照片,可是一次也沒見過真的。」

杏子想起秋人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也不知道,好像不是那麼容易看見的。」

「山貓可不簡單了,雖然是貓科,還會游泳呢。」

女人不知道是從哪兒查到的,說起了山貓和家貓的區別。為什麼一說到西表島,大家都會談起山貓呢?對於連照片也沒有看過的杏子來說,山貓絕對是無關緊要的。可是,談論山貓的那些人之間,彷彿有一條自己看不見的線將他們連接了起來似的。杏子表面上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內心卻隱約覺得惶惑不安。

「你那個表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啊?」

杏子想了想,回答:「很安靜,眼睛很大,是個可愛的孩子。」

男老師看到長針指到了九,就拍拍手叫大家停下來。

培訓一結束,杏子就馬上回了家。她脫下白襯衫和黑裙子,換上了純棉的無袖連衣裙。沖了杯速溶咖啡後,她從書架上抽出大約十本過期的《今天的料理》,放在茶几上,然後脫了拖鞋,躺在了沙發上。她從書裡挑了幾道晚飯的備選菜,並在該頁貼上浮簽。看著看著她開始犯困。一看表才四點多,先打個盹兒再去買東西吧。杏子這麼想著,起身去衛生間的時候,從玄關傳來了一陣響動,她知道是秋人和枝回來了。

「你們回來了。」

她去玄關迎接二人,只見秋人正掀動著馬球衫給肚子扇風。一看見她秋人便說:「啊,回來了。今天可真熱啊。去洗個澡行嗎?」

杏子沒有搭理他,笑著跟枝打招呼:

「小枝,辛苦了。吃冰棍嗎?」

枝「嗯」地答應著,卻站在換鞋的地方不動彈,眼睛盯著杏子的腳看。杏子覺得很納悶,順著她的視線低頭一瞧,才發現自己光著腳呢。

她趕忙回到起居室,穿上了脫在沙發底下的拖鞋。「給你,吃吧。」杏子遞給洗完手走進起居室的枝一根淡藍色冰棍,又坐到沙發上翻開了《今天的料理》。然而,杏子感受到站著吃冰棍的枝的目光,好一會兒沒有抬起頭來。

夫婦二人把枝留在家裡,去附近的超市採買。

秋人換上了藍色馬球衫。半路上,他們碰見一對認識的夫妻,「天氣真熱啊」,這樣互相寒暄了兩句,道別之後,杏子問秋人:「他太太大肚子了吧?」「啊?是嗎?我根本沒看她。」秋人漠不關心地回答。

「我以前覺得,要孩子的話還是生個女孩兒好,可是,現在覺得吧,和半大女孩子相處還真是不容易呢。」

「你是說小枝嗎?」

「嗯,算是吧。」

「我倒覺得她是個乖孩子。」

秋人攏了一下亂蓬蓬的頭髮。得趕緊讓他去理髮了,杏子想。

「今天,你們都去哪兒了?」

「哦,本來打算先去名單上還沒去的學校,可是她說想看看我們學校,我就帶她去了。這麼一來,名單上剩下的那些學校,就沒有必要再去了,所以我們就去逛了秋葉原。」

「秋葉原?」

「她說想去,所以就……」

哦,是這樣呀。杏子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她不想去澀谷那樣的地方嗎?」

「不太想去。之後,我們去遊覽了東京塔。」

杏子以為自己聽錯了,就問:「去了哪兒?」「東、京、塔。」秋人一個字一個字地答道。

「是小枝說想去的嗎?」

「不是,是我提議的。我想如果再帶她去一個地方的話,那就只能是東京塔了吧。」

「遊覽的人不多嗎?」

「人特別多。可是吧,都到了售票處了我才知道,這孩子有恐高症。我問她坐飛機不怕嗎,她說飛機是移動著的,所以沒關係。真是夠奇怪的吧?不過,我鼓勵她說,既然已經到這兒來了,就作為獨自一個人來東京的紀念上去吧,而且還可以把恐高症治好呢。於是,她就跟著我上去了。」

「你是說上塔了?」

「是啊,最開始的時候她很害怕,誰知登上塔之後,變得活蹦亂跳的。」

「哦,是嗎?」杏子又一次說道。

望著穿著飄逸的連衣裙,微微含笑地站在小巷裡,沐浴著夕陽餘暉的妻子,秋人突然湧起了想要匍匐在她面前的衝動。原來杏子在丈夫眼中,是如此的美麗。

第二天,枝坐十點半的飛機回去了。

她的裝束和來東京的時候一模一樣,只不過來時手裡拎著的大丸百貨公司的紙袋,換成了機場禮品店的藍色紙袋。這是送她到機場的杏子和秋人給她買的。裡面裝的都是枝自己選的各種巧克力點心。

進安檢處之前,枝目不轉睛地瞧著忙前忙後的杏子和秋人,鞠了一躬,說「這幾天給你們添麻煩了」。夫婦倆對視了一眼,此時他們腦子裡想的,是和枝剛來家時,這樣給他們鞠躬時完全相同的事情。

「短短幾天工夫,帶你跑了那麼多地方,累壞了吧。回家以後,好好休息休息吧。」杏子對她說道。

「不累。」枝搖了搖頭。

「你什麼時候再來的話,咱們還去東京塔吧。下次咱們爬到最頂上去。」

聽了秋人的話,杏子不知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合適,而枝卻神色依舊,「嗯」地應了一聲。關於東京塔,三個人還沒有一起聊過。在昨天的飯桌上,每當快要聊到東京塔的時候,杏子就趕緊轉移話題。

「替我向小姨她們問好呀。那個房間空著,歡迎你隨時再來。」

這些話就彷彿在腦子裡寫好了似的,從杏子口中流暢地說了出來。這究竟是誰寫的台詞呢?杏子感覺自己輕輕拍著枝的胳膊,說著「別客氣」之類的話的時候,就和最俗不可耐的愛情劇中最多見的出場人物如出一轍。於是,她嚥下了所有還想說的話,只是再次囑咐道:「替我向小姨問好啊。」

枝手也沒有揮,就走進了安檢處。當她的身影消失在安檢入口之後,秋人才慢悠悠地說:「暑假,咱們去西表島吧。」

「什麼?」

「昨天,我已經和小枝說好了,就住她家開的家庭旅店。」

「你說的暑假,是盂蘭盆節嗎?」

「是的。原來咱們打算暑假哪兒也不去了,因為今年剛去了意大利。不過,既然有這麼好的機會,還是去西表島玩玩吧。我和枝越聊越想去看看。她說幫我們問問她媽媽。」

秋人一邊用手「啪啪」地拍著杏子肩膀,一邊說道。杏子想了想,回答道:

「我去不了呀。」

「為什麼?」

「因為從下周開始我就要打工了呀。店裡人手不夠,希望我暑假裡也每天都去呢。剛去那個店,不能連著休息好幾天。」

「哦,是這樣啊……那就明年去吧。」

秋人想到了明年。到了明年,妻子是不是還這麼美麗,工作還這麼順利,身體還這麼健康呢?不過,應該考慮的是今天的事情。秋人帶杏子去了機場裡的餐廳。原本打算兩個人一起在觀景平台上眺望枝乘坐的飛機起飛的。可是無論是杏子,還是秋人,好像都已經忘記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是為誰送行才來的,只是一邊吃著,一邊說笑著,回歸了以往的他們。

回到家,杏子走進枝的房間,換下了花床罩和床單,用吸塵器打掃了一遍。然後把靠背掀起來,還原成沙發坐了下來。秋人手裡拿著兩支冰棍走進來,坐在了她身邊。

幾年後,兩人生下了一兒一女。但是,兩個孩子都沒有在這個房間裡睡過。一家人為了住得更寬敞,搬到了遠離東京都中心的地方。搬家那一年,到東京來讀大學的枝,收到了他們寄到她公寓來的賀年片。寄信人的地方並排寫著一家四口的名字。枝凝視著這四個名字,回想起了在那個炎熱的夏日,第一次登上東京塔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