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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Y鎮

有田國政擦掉額頭冒出的一點點汗,正襟危坐地盯著眼前的矮桌。在室溫的加熱下,啤酒杯也冒起了水珠。

吉岡徹平拘謹地端坐在國政的身旁。平時他總是隨隨便便穿個T恤加牛仔褲,今晚卻在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灰色的V領毛衣。

國政一早就發現他毛衣腰身開了個蟲咬的小洞。不過小洞開在死角,只要他不抬胳膊別人也看不到,國政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過去了。

在徹平的另一邊,堀源二郎盤著腿在喝酒。裝著小菜的盤子已經空了。源二郎空著腹,自顧自看起了菜單,像是在等待機會喊服務員過來。

在這種情況下他還吃得下?!國政偷偷向上瞟了一眼。

桌子對面是麻美和她爸。麻美不斷用視線給徹平鼓勁,像是在說「小平平,加油」。可徹平卻緊張地埋著頭,沒有注意到她。麻美她爸大約五十出頭,他緊繃著那張和麻美不太像的方形臉,一言不發,看上去不太高興。

實在是如坐針氈。矮桌貌似是四人用的,長的那邊並排坐著國政、徹平和源二郎三個大男人,窄得要命。國政挺直了背,盡量讓自己看上去顯得莊重,內心卻一早沒了神。但是,這逼得人喘不過氣的會面才剛剛開始。

為什麼我必須在居酒屋被麻美老爸瞪呢?國政偷偷歎了口氣,當然,他也明白這場面的始作俑者是他自己。

也就是說,國政沒能推掉徹平讓他當媒人的委託。而更糟糕的是,他還沒能說服老婆清子一同出席,到頭來變成他一個人來當他倆媒人的尷尬局面。

一想到他自己被徹平和麻美倆夾著坐在主桌上,國政微微一顫。

借今天這個機會,徹平他們會把他作為媒人介紹給麻美她爸。媒人原本應該是在男女兩家間牽線搭橋的,但自己畢竟只是形式上的媒人。就算覺得被介紹給麻美她爸這事很奇怪,他也不好多說些什麼。

麻美她爸對這一片比較熟悉,一個人找到這家價格不貴的居酒屋。她媽媽是護士,聽說今晚還要值夜班。

當然,國政沒見到之前說「你先把媒人定了吧」的徹平他爸。對方似乎也沒有要見面的意思。

在國政看來,徹平他爸不過是想試探下自己兒子,看看他有沒有做好儀式和婚宴的準備,有沒有和麻美齊心合力過下去的覺悟。

國政有些悶悶不樂。為什麼結婚儀式會變成「兩個年輕人的試煉場」,自己又為什麼會被捲入這個「試煉場」。如果徹平拒絕他老爸無理的要求,不辦什麼儀式,那其實只要領個證就可以完事了。

但徹平卻較起了真。而且他好像很享受和麻美一起敲定婚禮各個細節的過程。對於這對「鸚鵡情侶」來說,不管是雙方父母的頑固和插足,還是諸如決定禮堂之類的瑣碎事情,都不過是讓兩人之間的愛燒得更旺的汽油。

話說「鸚鵡情侶」這個表達還是源二郎從附近的小酒吧聽來的,告訴國政後,國政佩服得五體投地。「竟然能有把徹平和麻美形容得如此恰到好處的詞。」他甚至把它加進了腦海中的「年輕人用語詞典」。

只有國政抽到下下籤,被迫當了回媒人,在這場婚禮伴隨的騷動裡,陷入徹底被人隨意擺佈的局面。

「……你們找我過來,是要說什麼?」麻美的父親終於開了口。

她爸是在清澄白河【24】當木匠的,就跟「匠人氣質」這個詞形容得一樣,一點都不和藹可親。

不過在國政看來,他那年紀說是自己兒子也不會有人感到奇怪,怎麼能被他的氣勢給壓下去。國政往小腹使了點勁。

就在這時,源二郎按下了桌子上的「店員呼叫鈴」。「叮——咚——」有氣無力的鈴聲在店內迴盪。伴隨一聲充滿活力的「馬上就來」,一個年輕的服務員一溜小跑了過來。

「那個,我要點菜。」源二郎打開菜單,「再來一杯生啤。還有蘿蔔沙拉、毛豆、炸丁香魚、嫩豆腐。」

「好的。請稍等。」說完,服務員雄赳赳地走向廚房。

「點的菜就跟女的吃的一樣。」徹平看向國政,小聲地嘀咕了一聲。

國政心想,這種事隨便怎樣都好吧。

麻美她爸一來就碰了釘子,那張方塊牆似的臉被氣得通紅,看向徹平的眼神裡像是寫滿了殺意。

國政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徹平。

徹平猛地一驚,把視線移向麻美他爸。

「岳父大人,」徹平說,「感謝您百忙之中今天抽空過來。」

「誰是你岳父,少給我裝糊塗。」麻美她爸一口喝乾杯中氣泡消失殆盡的啤酒,「像你這種蠢貨,過多久都沒可能和麻美結婚。」

「爸,你幹嗎一來就說這話。」麻美悠悠地好言相勸道,「婚事準備得還算順利。我們喊您過來,是想跟你報告一下這事。對吧,徹平?」

「對的。」徹平把身子探到矮桌前,「其實啊……」

「不好意思。」服務員走了過來,把剛才叫的菜擺上桌。

真是會挑時候。

「這是炸丁香魚,還有毛豆。」

「為什麼熱菜比蘿蔔沙拉和嫩豆腐這種涼菜上得還快?」源二郎問道。

「因為這些菜是微波爐加熱的啊。」徹平天真地說出自己的推測。

國政感到一陣胃痛,向麻美的父親建議說:「等到菜都上齊了再談吧。」

沉默再次籠罩整個空間,只有源二郎大口吃著丁香魚和毛豆。

過了會兒,蘿蔔沙拉和嫩豆腐也被端上來了。大家沒管只顧著吃的源二郎,又聊了起來。

「其實啊……岳父……」

「都說了誰是你岳父啊!你這個蠢驢!」

「爸,你這麼說對話還怎麼進行下去啊?」

「我們已經定好了結婚的日子。」

「啊?什麼時候?」國政不由自主插了句嘴。

「四月第二周的週二,白天就開始辦。麻美那天休息。」

「喂,我可沒聽你說過這事。」源二郎一邊嚼著炸丁香魚一邊說。

「師父,你那天有什麼事嗎?」

「沒有是沒有……」

「這都沒幾天了,你們竟然能訂到禮堂?!」國政說道。

他記得他好像聽過,他閨女們結婚的時候,都是提前半年以上預約的。徹平和麻美應該是從新年開始一點一點籌備婚禮事宜的,沒想到還沒滿一個月,事情都進展到這一步了。

「地址在Y酒店。」麻美報上了Y鎮一個小酒店的名字,「我工作的美容院和這家酒店有些生意上的來往,幫著做些婚禮髮型和彩妝,所以對方也很通情理,幫了我不少。再說,那天還是佛滅日【25】。」

「你說什麼?」麻美她爸把快夾到嘴邊的豆腐掉到桌上,「佛滅日辦婚禮也太不吉利了吧!」

「沒關係,現在很多的。錢也省很多。」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請您那天空出來。」徹平低下了頭,「請帖很快就會送出去。」

麻美她爸像是有些不滿。「話說……」他看向國政,「您是……」

「這位是有田國政。」

「他就是我們的媒人。爸,打聲招呼吧。」

「媒人不都是夫婦一起的嗎?」麻美她爸這下又把驚訝的眼神移向了源二郎。雖然他覺得沒可能,但還是止不住懷疑源二郎是國政的另一半。

國政急著辯解道:「我妻子今天有急事,真是萬分抱歉。」

「有田大爺一直都在銀行做事哦。」

「是個正經人哦。」

聽完麻美和徹平的一唱一和,麻美她爸又問起了源二郎的來歷。「那這位呢?」

這位可談不上正經,國政想要這麼說。

剛吃完炸丁香魚的眼下,源二郎又狼吞虎嚥吃起了蘿蔔沙拉。而且,他那僅剩的頭髮還被染成了藍色,穿著也很不尋常。

「這位是我師父。做細工花簪的手藝可是日本第一,不,世界第一!」

國政在內心反了一把胃。除了做簪子,其他方面源二郎可是糟得一塌糊塗。

「這樣啊。」知道源二郎是個匠人後,麻美她爸好像也沒那麼牴觸了,「麻煩兩位多多關照下我閨女。」

看到他由盤坐改為正坐著對自己行禮,國政感到有些愧疚。「我才要謝謝您。」國政像叼著米粒的鳥一樣也跟著低下了頭。

當然,源二郎沒有加到這裡面來,他把嘴邊像白絲瀑布一樣懸掛著的蘿蔔絲吸進嘴裡,打岔道:「但是啊……政他老婆婚禮當天可能也有急事。」

國政剛想要搗源二郎一下,卻礙於坐在中間的徹平,便作罷了。

「這又是為什麼啊?」

被麻美她爸這麼一問,國政感到十分困惑。

徹平接過國政的話:「呃,這個嘛……」,他不明所以地晃了晃雙手,「有田大爺的老婆身體比較弱,天氣變暖後會好些。」

清子可是從來不感冒的強壯女人。國政想是這麼想,但還是點頭表示同意。

因為雙臂向上抬的緣故,徹平毛衣上的洞又露了出來。

不能給麻美她爸看到。國政盡量不露聲色地用手指堵住洞眼。但遺憾的是,他的動作看上去很顯眼。國政急匆匆地按向徹平的腰部,就像是按什麼開關一樣。別說麻美她爸,就連徹平本人都嚇了一跳。

「不,那個……」又不能提起那個洞,國政這下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手放的位置了。

「叮——咚——」不合時宜的鈴聲又響了起來。

「馬上就來!」

「不好意思,按錯了。」源二郎對走過來的服務員道了聲歉,「那就順便再點點啥吧。」

最後,他點了海鮮炒麵和螃蟹粥。但其實只有源二郎一個人是吃到了最後,剩餘四人實際上才剛剛準備動筷。

雖然坐席依舊有被沉默支配的跡象,但起初的緊張感已經削弱許多。

徹平和麻美還是像以往一樣,親密地把炒麵和菜粥盛到彼此的盤子裡。麻美的父親也被這畫面嚇得目瞪口呆。

就誰來結賬這點,他們爭論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徹平站在了收銀台前。

國政看到源二郎給推推搡搡的徹平偷偷塞了一張一萬塊,可能是擔心他在麻美父親面前丟臉。

偶爾也會做點像是師父會做的事嘛,國政對源二郎稍微有些改觀。

麻美她爸要回清澄白河,麻美也說今天要回老家。國政和源二郎跟打算回公寓的徹平告完別,踱步在Y鎮的小巷裡。

「你今天為什麼也跟來了?」精神上的疲憊轉化為身體上的勞累,國政的步伐變得越來越沉重。

「有什麼為什麼的,想吃飯了唄。」源二郎配合著國政的步伐,平靜地抬起頭仰望夜空。

沒有月亮。吐出的白氣沿著街燈灑下的光逆流成河。

「政,你真的能勸得動你老婆嗎?」

「婚禮四月對吧,明天我就去談到她同意。」

「一直都是你被她說得死死的吧。」源二郎笑了笑,「哎,真不行就說你得了急病好了。」

「那怎麼行?」

「徹平那傢伙可是來真的哦。」源二郎揉了揉因為寒冷變紅的鼻子,「他說要用做簪子那套來做麻美當天戴的髮飾。」

「麻美那天要穿和服?」

「不,好像是禮服。無所謂啦,反正徹平也會做那種跟西式禮服搭的簪子。」源二郎又東誇西誇起徹平的手藝和品味。

「好期待啊。」國政說。

他沒有想到被老婆女兒疏遠的自己會認識這個看上去就像是孫子那輩的青年,還要被攪進他的婚禮。這都是托源二郎這個發小的福。

源二郎腳下的木屐輕輕敲打著地面,在夜深人靜的Y鎮靜靜迴響。

國政立馬投入到說服老婆清子的作戰中。

就算打電話,清子也不過是「嗯嗯啊啊」地敷衍著,最後甩出一句「我不會做媒人的」,拒絕了國政的邀請。

之後,他便每天寫一封明信片給她寄過去。

一開始,他在寫一些無關緊要的時令寒暄時,還會加一筆「請你再考慮一下媒人那件事」,不過內容實在是太索然無味了,他自己也有些膩了。在收信人清子看來,應該也很無趣吧。

於是,國政這下又想寫寫看別的,像是徹平和麻美是多麼善良的孩子,以及迄今為止發生的種種。

比如說,徹平被以前在一起玩的混混欺負的事情;國政和源二郎齊心協力為徹平報仇,把那些混混趕出Y鎮的事情;國政腰受傷的時候,徹平替他操碎了心的事情。

可是他一動筆,小小的明信片卻裝不下他要寫的東西。國政在結尾處標上「後續」,連著寫了好幾封明信片。

國政沒有收到清子的回信。他決定不去多想。

只有時間一直是多出來的。每天寫明信片的課題給國政的生活帶來新的刺激。

有一天,他想不出來要寫些什麼,便出門到商店街散了散心。常去的書店有一個專門擺放「書信寫作」相關書籍的角落,他在這兒看了一會兒,知道了還有一種叫作「手繪信」的東西。好像是在花之類的素描的基礎上,加上一句文字。

國政把在魚店買的竹莢魚畫到明信片上。他沒有什麼畫畫的天分,畫出來的魚就像是魚乾。管他呢。他掏出在抽屜深處沉睡已久的、磨禿了的彩色鉛筆,嘗試著上色。成品就像是發了霉的魚乾,黴菌還是五顏六色的。那就這樣吧。他在魚的一側寫下「今晚吃這個」幾個字。想了想,又附上說明——「竹莢魚」。

當然他也沒有只顧著畫畫,說服的工作不見絲毫怠慢。

有一次,他在明信片上畫了個迷宮。從開頭連到終點的話,會浮現出類似「媒人」兩個字的軌跡。為了畫這個讓人一籌莫展的迷宮,他花了整整一天。

還有一次,他把週刊雜誌上的謎語複印縮放後貼在明信片上。因為碰巧雜誌填字字謎的答案是「NAKOUDO(媒人)」。複印縮放後,問題的文字疊在一起看不清,他便把字謎的方格全部塗好再投進郵箱,上面的正確答案一目瞭然。不過他也擔心會不會看上去像是恐嚇信。

清子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他在送出去的明信片上,畫過長在狹窄庭院的樹木,清子用過的花瓶,從房屋背後經過的水流。畫著畫著,思緒便飛回到和清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裡。

國政呆呆地怔住,把自己的心情寫進明信片。

「和你結婚,孩子也生了,也許這段日子你過得並不幸福,但我卻覺得很充實。因為你們,我才有工作的動力。媒人這事就拜託了。」

「現在想想,當時沒能照顧到你的心情,完全是因為我的遲鈍和怠慢。以前源二郎就經常說我缺根筋。我承認自己以前安於現狀,也沒想過要改變自己。媒人這事就拜託了。」

「看著這對年輕人,讓我想起了自己年輕那陣子。那時的熱情都去哪兒了?腦子裡一片茫然。我也沒有多長時間好活了,當是我最後的請求,希望你能當下媒人。因為對我的不滿,把這對年輕人的未來給封死,真的好嗎?」

「昨天說得有些過了。我沒有想要怪你或是威脅你的意思。只是有點期待能借婚禮這個場合,跟你心平氣和地好好談一談。媒人這活真的沒那麼多繁文縟節。」

國政偶爾也會去位於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門口瞄兩眼。

源二郎和徹平總是表情真摯地對著工作台。除了平時的學習,徹平還必須做出麻美的髮飾。他還聽說,麻美工作的美容院已經開始幫著賣徹平做的飾品了。國政不忍心打擾他們的工作,每次路過也都不打招呼。

臨近三月的一天,氣溫驟然下降。

國政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便到常去的醫院領膏藥。回程,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荒川的堤壩上,正好看到源二郎在河岸邊抹糨糊。這樣做能讓用來做細工花簪的純白紡綢更有張力。

「源。」

聽到國政的聲音,源二郎抬起頭朝他揮了揮手。

國政走下草木皆枯的堤壩,專注於腳邊的路。

「徹平呢?」

「和麻美去禮堂了。說是要提前碰個頭。」

話說回來,今天是週二啊。國政在大小適中的石頭上坐下。

天氣冷到不戴手套手指就要被凍僵了,源二郎卻連夾克都沒穿。他專心致志地把紡綢在岸邊支柱上一張張鋪開,往繃緊的紡綢上抹糨糊的動作簡直是藝術。

純白的紡綢染上櫻花般的淡粉色。

「顏色染得真漂亮。」

「不錯吧。我跟麻美討論了一下,裝飾在婚宴桌子上的花也決定用細工花的技法來做了。」

「欸,這個不錯。」

「不要告訴徹平哦。」源二郎臉上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就跟很早以前偷走田里的西瓜時一樣,「我是想讓它裝飾完桌子後,還能分解開給客人們帶回去。」

徹平和客人都會很高興吧。國政突然覺得沒有一技之長的自己很不中用。就算作為婚宴餘興把收到的幾百萬鈔票數得飛快,也不會有任何人感到高興。

一艘扁平的船從眼前穿過,朝著大海駛去,不知道是不是搬運沙石的船。

「你老婆怎麼說?」

被源二郎這麼一問,國政無力地搖了搖頭。「每天我都給她寄一封明信片,不過全石沉大海了。」

「每天?你還真挺能整的。」

「除了這個我也沒什麼能做的了。」國政眺望著泛著銀灰色光的冬日河川,「現在的年輕人都很可靠啊。」

「可靠?你是說徹平?」

「嗯。他才二十來歲不是嗎?我在他這個歲數都沒想過成家的事,就覺得反正這一天遲早會來。」

「明明是會做夢的年齡啊。」源二郎拿著刷子轉過身,「我那時一直想結婚來著。」

你那時候也沒少玩好吧。

就在國政在內心嘀咕的瞬間,源二郎調戲似的來了句:「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

他接著說:「怎麼說呢,那個時候我很想要個家庭,雖然也許看上去並不像。」

國政心想,是啊,當時沒注意到,現在再看確實是這樣。

源二郎一直在尋找著自己愛的人。和在鎮上的熟人比也好,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國政比也好,源二郎心裡想必有個無法填補的空洞吧。

和花枝結婚後,源二郎終於安穩了下來。

那,現在呢?

現在是,一個人。

不管是發自內心一直想要一個家庭的源二郎,還是不知何謂想要強烈擁有的慾望就成家的國政。

源二郎又一眼看穿了國政的心思,他無奈地笑了笑。

「不管是什麼事,『可靠』這個詞都太扯。又沒有什麼終點或正解,不是嗎?」

「是嗎?」

「是啊。」源二郎看著迎風飄揚的櫻色紡綢,「所以才活著吧。」

也許真的是這樣。國政沉默著點了點頭。

紡綢翻滾著,像是波浪,又像是蛇的腹部。

沒有終點,沒有正解,所以也沒有結束。他心想,也許「永遠」就是任思緒在追求幸福的心情以及為之付出的努力中翻飛,就這麼活著直到死亡那天。

糨糊都抹好後,源二郎把紡綢運到自己的船上,國政也一併坐了上來。

引擎發出「砰砰」的輕快聲音,從荒川駛進Y鎮狹長的水道。

連成一片的居民住宅,外面掛著洗好的衣物,板牆上還有很久以前的選舉海報。住在附近的人有時候還會透過沿河的窗戶互相打招呼。

Y鎮是個適合定居的地方。

「對了,你啊……」源二郎站在引擎一旁張口問道,「媒人那套話想好了嗎?」

國政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這下不只是腰,連胃部也開始一陣一陣痛了起來。

「我不回家了,你把船停到書店附近吧。」

現在哪有工夫看什麼手繪信。隔了好久才接了個大任務,不準備起來怎麼行,像是當媒人必須要掌握的最新知識。

那天晚上,國政給自己做了烏冬面當晚飯吃,做飯時他還在仔細翻閱一本名叫《關鍵時刻不困擾!結婚儀式及婚宴的禮儀》的書。

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要結婚的人是他。

寄給清子的明信片,一天都沒有斷過。

「這幾天一直很冷,不知道大家過得好不好。今天我和源二郎在荒川聊了聊『永遠』。我心裡有很多悔恨,總覺得『那個時候要是那樣就好了』,但是絕大部分事情都已經無法挽回了。一想到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我打從心底覺得你就按照你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也挺好的。就算我們沒有住在一起,我也一直在祈禱你和女兒們過得幸福。這一點絕對是真的。細想下來,讓我真心祈禱其幸福的人並不多。這麼說還是有些丟臉的,畢竟這就等於把我荒涼寂寞的一生擺明了給你看,不過我還是很慶幸,你是這為數不多的人中的一個。不要感冒了。」

第三天下午,國政出去買些平日吃的菜,回來時發現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家裡好像有人。玄關的水泥地和出門時一樣,只有一雙健步涼鞋擺在角落。

啊,是小偷!國政拿起放在角落的枴杖。因為看上去顯老,所以他平時盡量不去用它。枴杖上面蒙了一層灰,不過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其他可以當武器的東西了。

國政手執枴杖,小心翼翼地往客廳瞅。

清子正站在廚房水槽前洗東西。

「嗚哇哇哇哇哇!」國政嚇了一跳。

「啊,回來啦。」清子轉過身,用像是自己帶過來的圍裙擦了擦手。

她的表情和過往沒有什麼不同,不是在笑,也沒有生氣。就好像離家出走這事從沒發生過,她還一直和國政生活在一起一樣。

他把走近的清子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什麼啊,我還以為是幽靈呢!」說完放下了枴杖。

「說什麼呢你,這是我要說的話吧。」

「怎麼說?」在清子眼神的催促下,國政坐到了餐桌椅子上,隨手把枴杖靠在桌子邊。

「你老給我寄一些奇怪的明信片,我還在想你是不是想死呢。」清子熟練地從壁櫥拿出茶杯,沏了兩杯茶。

我把我的心情坦率地說給你聽,你竟然說它「奇怪」,是不是太過分了。那我還寄過比這更奇怪的明信片——像是畫、迷宮和字謎呢,它們豈不是只有被無視的份了?

國政一邊想一邊啜茶,得意之情盡寫在臉上。「你為我擔心了?」

「哪有。」清子冷冷地回道,「你要是死了我也麻煩。我這次來,就是來看看你的情況。」

這都是什麼話。一點慈悲之心都沒有。國政噘著嘴,下一秒又因為清子的話欣喜若狂。

「而且,也要確認下黑留袖【26】有沒有起皺或是發霉……」

「你答應做媒人啦!」

「這不是沒辦法嘛。」清子的視線落在茶杯上,歎了一口氣,「每天都有明信片寄過來,蕗代和輝禎都在看好戲呢。」

「謝了,謝謝啊。既然你都答應了,我之後就不給你寄明信片了。」

「我是為了這對年輕人答應的。我說你啊,明明自己一個人善不了後,還把這事攬身上。」

就連清子的訓斥,在今天聽起來也格外美好。

清子走上二樓,從櫃櫥取出黑留袖和腰帶。國政高興地跟著她轉來轉去。

清子麻利地把黑留袖掛到衣架上,再打開窗戶,任河邊的風吹進來。黑留袖的下擺是青、銀色的,寓意波浪。

然後,她坐到榻榻米上,把腰帶展開,檢查起有沒有頭髮粘在上面。接著,她又把零碎的小物件收拾到一起,準備當日要穿的內衣和和服長襯衣。

「你準備穿什麼?」

「我還沒想過。我記得他們好像說過儀式是在白天,那就穿晨禮服吧。」

清子從櫃櫥取出國政的黑色晨禮服,把它掛到窗邊,接著準備好配套的襯衫、領帶、胸帕和鞋。國政再次意識到自己以前就像個小孩一樣凡事都指望清子。

「記得之後把鞋好好擦一擦哦。」清子說,「禮服也是,要是一直曬到婚禮當天,顏色會褪的,記得天黑前把它收到櫥櫃裡去。」

「啊,你今晚不在這兒睡嗎?」

「我回家啊。」

國政瞬間就明白了,清子早已不把這個家當「家」了,一股寂寞的感覺油然而生。

清子打掃屋子到快傍晚。國政就像是對著吸塵器發情的狗,緊跟著清子四下轉悠。

「你想幹嗎?」清子抱怨道,「你坐著就是了,煩死人的。」

不過,說著這話的清子臉上卻是強忍著笑的表情。

國政一陣欣喜,跟得更緊了。

打掃完後,清子把黑留袖從衣架上取下,小心疊好後用紙包上,接著把整套和服塞進大紙箱裡。

「現在自己穿和服都比較困難。我這邊會預約讓人來幫忙,你記得把這箱東西在婚禮前一天寄到會場。」

「知道了。」國政在檯曆上寫下「寄和服」幾個字,腦子裡卻開始胡思亂想。

清子要是自己穿和服的話,為了避免第二天遲到,前一晚應該會在這裡睡吧。她是不是想避開這件事,才會說「自己穿困難」這種上了年紀的人才會說的話。

清子在本子上記下禮堂的地址和開門時間。

「啊,佛滅日啊。」

「據說那天比較便宜。」

「是嗎?也是,只要彼此相愛,管他是佛滅日還是黃道吉日呢。」

國政彆扭地想,這話還真沒錯,我們倆黃道吉日結的婚,不也變成這德行?

清子從鞋櫃拿出鞋穿上,說是清掃玄關時放進去的。這下國政終於弄清楚了。原來是這樣啊,所以我回家的時候,才會覺得有人的跡象卻沒有鞋子啊。

要是不想這些有的沒的,他感覺自己立馬就會哭出來。國政默默地把枴杖插到傘架裡,想對清子說不要走,卻礙於那該死的驕傲而沒有說出口。

「你那是什麼臉?」清子轉過來看國政,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沒啊,我一直不都是這個臉嗎?」

清子伸出手撫平國政的亂髮。「我也一樣,祈禱的一直……一直也只是家庭的幸福。」

那裡面有我嗎?就算有我,你也不會跟我一起過日子吧。

國政默默地看著清子,各種思緒從腦海掠過。

和年齡相符的寫滿皺紋的臉,相親時嬰兒肥的臉頰現在自然已凹了進去,但那通透的膚色以及讓國政為之心動的小手卻似乎一點都沒有變。不對,好像是比以前更耀眼了,她眼裡知性的深度增加多少,就有多耀眼。原來我老婆是這麼美的女人啊,國政的胸腔湧出一股既非後悔又說不上是自豪的情緒。

「不過,新年時我也說了,今後我想要只為自己而活。」

「你肯定做不來的。」國政回答得非常平靜。

這不是諷刺,只是他覺得像清子這種重感情的人不可能做到只考慮自己。

「也許吧。」清子露出少女般乾淨的笑容,「那就……婚禮上見吧。帶來的燉菜放冰箱了,記得熱著吃。」

「嗯、嗯,謝啦。路上小心。」

國政站在門外,目送清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盡頭。

婚禮當天,Y鎮晴空萬里。

國政把鬍鬚剃乾淨,穿上晨禮服和擦好的鞋,接著關好門窗,穿過庭院來到屋後水岸邊。

伴隨著越來越近的「砰砰」的引擎聲,源二郎的小船出現在眼前。

「早啊,政。今天日子真不錯,你說是吧?」

今年櫻花開得遲,人們還在擔心是什麼原因導致的,結果今天就盛放了。淡粉色的影子灑在水面,以及源二郎的臉上。

源二郎穿著一套合身的帶家徽的和服裙褲,看上去很有范兒。只要頭髮不是翠綠色的……

國政把視線從反射著陽光的源二郎頭頂移開。

「嗯,晴天真好啊。」說著坐上了船。

小船順著迷宮似的水路駛向賓館。

「你這個頭髮,應該是麻美染的吧。」就跟明明害怕幽靈卻要再看一眼一樣,國政忍不住又提到源二郎的頭髮。

「當然了,染得不錯吧。我想著說染成這種新生的嫩綠,還能為兩人的未來祈福。」

「你也不看看自己頭髮還剩幾根,說什麼新生呢?」

「事兒還真多,你就不能想像成這是太陽從新生的嫩綠中伸出臉啊。」

原來如此,所以才如此耀眼啊。既然連新娘都覺得出席的老頭染綠色沒問題,那也輪不到國政來說話。

國政默默地抬起頭看向伸展到水面上的櫻花拱枝。

陽光穿過薄薄的花瓣,溫柔地灑了下來。春天竟然會是如此的美麗而平靜。

他們把船拴好,沿著水路上岸走了一小會兒。在國政眼中,那些擦肩而過的路人似乎都很高興。但沉浸在喜悅之中的其實是他自己。

「喂,源,看到你心愛的徒弟盛裝出席的樣子,你可千萬別哭啊。」

「嗯,倒是你,媒人那套話都背了嗎?」

被源二郎這麼一提醒,國政突然感到有些不安,又嘟囔著昨晚拚命記下來的句子。

Y賓館外牆覆蓋著爬山虎,小巧雅致。徹平和麻美的親戚朋友們站在大廳裡說說笑笑。

「老公。」

聽到有人喊自己,國政轉過身,看到穿著黑留袖的清子。她把頭髮盤了起來,還化了妝,挺直背朝自己走了過來。

「源二郎,好久不見啊。」

「嗯,你看上去精神不錯啊。」

「托您的福,我家這位讓您多操心了。」

「哪有哪有,倒是你,帶孩子很辛苦吧。」

這是我要說的話吧。國政怒火中燒,走向徹平的等候室。清子和源二郎開心地聊著跟在其後。

新郎的等候室不知為何熙熙攘攘的。從門口往裡瞅,麻美正對著一對沒見過的中年男女宣誓。

麻美穿著一套沒有蕾絲的至簡婚紗,沒有戴頭紗,頸部紮起來的頭髮那兒插著一根細工花簪,小花做得就像皮球。左耳上面也插著一朵差不多的花,彷彿是珍珠花在微微搖晃一樣。

看到徹平滿懷心血的作品,國政不禁感歎,跟麻美好搭啊。還有,麻美的美啊,該怎麼形容呢,跟反射著陽光的源二郎的頭頂截然不同,就像是有光從她身體內部發出來。

「請你們務必好好守護徹平。」麻美邊說邊把頭深深低了下去。細工花簪像澈亮的星星般在她的髮鬢流動著光彩。

應該是徹平的父母吧。不知道是不是被麻美的氣場壓倒了,他們點了點頭便離開了,留下新郎新娘在房內。

國政用側眼觀察了一下這對頷首擦肩而過的男女。徹平他爸用白色的手帕擦掉額頭上的汗,他的母親則滿臉綻放著喜悅的笑容。好像哪家的情況都一樣,老公的爛攤子是老婆收拾的。而被老婆催促著跟兒子舉白旗休戰,似乎也並不是很久以前的事。

徹平牽起麻美的手,感謝她說服自己的父親。看到國政他們後,他又走了過來。

「師父!有田大爺!」

徹平穿著白色的晨禮服,就像是夜總會新來的樂手。

國政把清子介紹給徹平和麻美認識,說了一番「恭喜你啊」「謝謝」之類的客套話。

「麻美真靚啊,我還以為是哪兒的女演員呢!」

聽到源二郎的讚美,麻美也跟著回道:「哎呀呀,堀老您還不是像黑道老大?」

國政心想,哪裡會有什麼頭上長几根綠毛的老大?

他們還在等候室跟麻美父母打了聲招呼。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心中百感交集,麻美她爸的臉板得比上次會面時還要僵硬。麻美她媽鄭重地向國政他們道了個謝,她是個性格爽朗的人,就像是要補上老公不足的這部分。

婚禮是在賓館庭院的小禮拜堂舉行的。婚宴預定出席的都是兩家的親戚和摯友,大約三十來位,基本上所有人也都出席了儀式。禮拜堂擠滿了人。

因為是平日,應該有人請了帶薪休假吧。感覺大家充滿了幹勁,可能是也覺得難得,所以都出席儀式來祝福兩位新人吧。

外國牧師用日語宣告婚禮開始,生硬得就像是故意說成那樣。

徹平站在牧師前面,滿臉緊張。不知道新郎新娘是不是為了省錢,現場貌似沒有樂隊。賓館服務員操控著電腦,結婚進行曲從禮堂的揚聲器流淌出來。

出席者一同看向禮堂後方。與其說是為了迎接新娘,其實是因為門那頭傳來快要蓋過音樂的巨大聲音,聽上去就像是野獸在咆哮。

門果然開了,麻美走進場,拖著哭到快站不穩的父親踏上了紅地毯。

國政快要笑出聲來,他急忙拍起了手。

紅地毯另一頭,應該是麻美美容院的同事們吧。她們個個打扮得光鮮亮麗,憋著笑鼓掌、拍照。一位看上去像是店長的中年女性把頭髮染成了紫色。難道說那家美容院擅長的就是染怪異的顏色?

麻美把嗚嗚大哭的父親硬拖到祭壇前面,和徹平對視後微微一笑。然後,她爸被她媽扶走了,低著頭雙肩止不住顫動。

「不知道到底是誰結婚。」清子站在國政身旁打趣著嘀咕道。

徹平和麻美一前一後清清楚楚地回答了牧師的提問:「我發誓。」

交換戒指似乎被略過了。麻美左手無名指上戴著枚戒指,是以前徹平送給她的鯛魚戒指。和婚紗不搭的搞笑鯛魚好像也在祝福兩人一樣。

徹平溫柔地握起麻美的手,突然吻了她的唇。

看著自己所愛的人時,人原來會露出那樣的眼神啊。國政就像是探明世紀性大發現的科學家般,在原地佇立了一會兒。但是,我也會像徹平一樣,在不知不覺間露出那樣的眼神嗎?

「走吧。」清子說。

新郎新娘不知何時已經離開禮堂。又是為了省錢嗎,連扔捧花都沒有。也是,麻美都沒有拿捧花。

國政這是第一次看到穿著婚紗,卻沒有頭紗、捧花,連交換戒指都沒有的新娘。他心想,簡單樸素的婚禮儀式也沒有很糟。

在準備好婚宴會場前,大家都在陽光很好的庭院裡等待。賓館服務員在提供飲品,被招待的客人都很和藹可親。麻美她爸被大概是親戚的老頭調侃著。

清子手裡拿著兌了水的威士忌說:「料理能不能吃呢,媒人一般手裡都不會拿盤子吧。」

「也許是怕被人認為是沒花多少心思的婚宴吧。但這次我覺得可以吃的吧。」

國政滿腦子都是媒人演講詞。他想早點完成任務,再去吃點東西。

源二郎單手拿著啤酒杯走了過來,剛剛他還坐在離禮堂有點遠的位子上。

「徹平的朋友少得有些可憐哎,他……沒事吧。」

「他不是跟以前混的朋友一刀兩斷了嘛,這不也挺好的嘛。」

國政是想替徹平說話的,卻被清子罵了回去:「我說你啊,大喜日子的就不要翻以前的舊賬了好吧。」

婚宴又是波瀾不斷。

國政站在致辭席上,剛準備說「跟大家報告一件事,剛剛兩家的婚禮已經順利結束了……」腦海中卻浮現出麻美她爸「嗡嗡」的哭聲,說成了不三不四的「兩家的恩義已經接素了……」

在這之後,國政完全失了方寸,全身汗滴得跟瀑布一樣,等到他好不容易坐下來,身體已經疲憊不堪。

婚宴還在熱鬧地進行當中,國政卻已喪失所有力氣。

麻美她爸喝得爛醉,猛地一下趴到桌子上,她媽則麻利地一桌挨著一桌打招呼。

徹平他爸關注著自己兒子的一舉一動,還做著記錄,不知道是不是想在之後就注意事項教育他一番。徹平她媽媽雖然對源二郎的髮色有些介懷,卻還是大膽積極地嘗試與他對話。

源二郎開了來賓致辭的先河。

「徹平手藝又不咋樣,還被以前一起混的朋友敲詐過,確實是個不孝的徒弟。不過熱情他還是有的,希望以後大家做簪子的都能照顧照顧他。對了,各位,桌上的花是我捏的,是能夠拆下來的,大家可以帶回去。」

徹平感受到師父的心意,舉起拳頭拂拭因感激而盈滿眼淚的雙眼。國政更是連提醒徹平「用手帕」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原因就在於源二郎接下來說的這句話。「那麼,我把這首歌獻給徹平和麻美——長淵剛的《巡戀歌》!」

為……為什麼不是《乾杯》,而是《巡戀歌》?!婚宴唱這首歌是不是有點過。

國政提心吊膽地看著激情演繹的源二郎。令人火大的是,源二郎歌唱得也好得過分。

現場氣氛被炒得火熱,麻美美容院的五位同事穿著學生泳衣和長靴,又接著邊跳邊唱起pink Lady的《UFO》。紫色頭髮的中年大嬸穿著泳衣唱Pink Lady,叫人不知看哪兒才好。歌詞中有一句「厭倦地球男人時」,怎麼看都跟這個場合有些不搭,不過賓客們卻一片叫好。

國政於是放棄指望它會像正常婚宴一樣展開了。

之後,又有一時興起跳「泥鰍舞」的、吟詩的、在會場一角圍成一圈唱《東京音頭》的,也不知道這是徹平和麻美的婚宴,還是賓客們展示絕技的舞台。

徹平和麻美笑著緊緊挨在一起,繞著整個會場跟享受著這場宴會的每一個人打招呼。

婚宴最後,徹平和麻美站在麥克風前。徹平從禮服裡面的口袋裡掏出一卷信紙,他激動地展開它,信甚至拖到了地面。

國政一驚,難道要說那麼長的致辭嗎?

「我寫了一些話……」徹平開了口,「不過現在淚眼矇矓讀不了,如果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也請大家不要見怪。」

麥克風捕捉到麻美的聲音:「徹平,沒關係的。」

國政心想,好像在什麼道歉記者會上也看過這樣的畫面。

「就像剛才師父說的那樣,我還是個生手,不過我會努力學習,爭取做出好的細工花簪。麻美也說她會在美容師這條道路上精益求精,希望能讓更多……更多的客人滿意。也請大家多多指導,多多鞭……」

「……鞭策。」麻美的嘀咕再次迴響在整個會場。

「……多多鞭策。今天感謝大家能夠前來!」

聽到這番結結巴巴卻又飽含真情的話,觀眾席響起巨大的掌聲。徹平和麻美一齊深深地低下了頭。

太好了,終於到尾聲了。國政蹣跚著腳步,移動到目送賓客離開的出入口。

「啊,宴會不錯啊,很開心。」清子說,「料理也很好吃,對吧?」

但國政全場只顧著擔心,一點也想不起來料理的味道。他感歎地誇了句:「清子,你真厲害。」

「當然了,」清子露出跟那天天空一樣清爽的笑容,「忘了跟你說了,偶爾你也可以給我寄寄明信片。」

國政和源二郎跟來時一樣,從賓館一路搖搖晃晃走到岸邊。裝喜糖、喜酒的袋子重得一塌糊塗。

源二郎發起了牢騷:「不會裝了什麼寫了兩人名字的盤子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賓館的心意,袋子最上面掛著從桌子上解下來的裝飾細工小花。是一朵洗練的花,顏色寓意著幸福。手工一貫的精細,讓人不能立馬相信,這是神經粗過繩索的源二郎做出來的東西。

「所以呢?你老婆呢?」

「她說要回我閨女家。」

「真沒用,還是沒把她留住啊。」

國政接道:「這就夠了。」

就算分開住,她們依然是國政最重要的家人。只要能確定這一點就好。

一陣風吹過,漫天不知從何而來的櫻花花瓣就這麼飄然落下。

「櫻花也都謝了啊。」

「還有明年呢。」

「我們……還看得到明年的櫻花嗎?」

「這不好說啊。」源二郎用鼻子呼了一下氣,吹走落在肩上的花瓣,「就算我們看不到,明年也好後年也好,櫻花都會開的,這不就夠了嗎?」

國政心想,這話也沒錯。

天空被染成夕陽的顏色。Y鎮細長的街道因為那些外出買晚飯以及快步往家趕的人而洋溢著生機。

經過漫長的歲月,Y鎮的風景變了,但居民的生活方式卻沒有改變。

跟小時候一樣,現在源二郎也還在國政的身邊。

如果不是發小的話,肯定不會和這傢伙成為朋友吧。國政一個人笑了起來。

「幹嗎啊,怪噁心的。」

源二郎把喜糖袋塞給國政,坐上小船,接著蹲在船外機上說:「咦?報廢了嗎?」

國政的視線又被櫻花奪走。

Y鎮的每一個人都會活出各自的「永遠」。

國政和源二郎消失在水路的彼岸後,徹平、麻美以及他們可能會出生的孩子,也會在每個春天來臨的時候眺望櫻花嗎?還有夏天的煙花、秋天的卷積雲、冬天的河面……

Y鎮夾在荒川和隅田川之間,全鎮遍佈著水路,它們像血管般靜靜地跳動著。

引擎終於駛動。

「喂,政,趕緊上來。」源二郎招了招手,「今晚要不要睡我家,喝上一杯?」

「嗯,好啊。」國政像是要把水路看穿,「幫我拿一下袋子。」

「你腰腿也太弱了吧,要是我肯定能拎著袋子一起上船。」

「隨你說好了,等你哪天閃了腰,看你會不會為這份想當然的自信感到後悔。」

沒過多久,小船便開進Y鎮的水路。

「砰砰——」小船的引擎聲悠閒地迴盪在水面,載著他們倆穿過家家戶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