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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莊求婚陸

驟然安靜之後,全場一片嘩然。

「張淑梅後來一直在申訴,但我和修敏齊從沒有說出事實,曹廣義也在多年前離職出國。最終,張淑梅精神失常,自殺身亡。現在,我在仁合醫院全體同事面前,說出這件往事……因為我說服不了自己的良知,欺騙不了那些見證了真相的眼睛,更無法面對……那些從往事裡走出來的後人。」傅博文聲音低沉地說,「三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張淑梅離開仁合的時候,是有多麼絕望呢……修老師,我們不要再錯下去了。」

所有人都注視著修敏齊。

修敏齊漸漸鬆開一直握著的手,慢慢抬起頭,伸手扶住面前的桌子緩緩起身,輕而淡地問出一句:「博文,我不明白,這件事情,從何說起呢?」

傅博文和陸晨曦靜靜地等著,看他如何作答。

修敏齊語氣緩和清冷地說:「三十年前,張淑梅從藥房領取了青黴素,注射給病人陸中和,致其過敏死亡。原本的病歷、醫囑、手術記錄、取藥單據,全部封存在檔案當中。經調查組核實,這起醫療事故事實清楚,證據真實,材料完整,我院對其定性準確,處罰適當,程序合法。當時的仁合醫院領導認為,張淑梅一向工作認真,此事實屬工作失誤,除對她行政記大過處分之外,將其工作崗位轉至圖書館。但是張淑梅同志拒不認錯,一直聲稱自己被誣陷,從此違反勞動紀律,缺崗離職,四處申訴,直至後來被勸離。一件如此簡單清楚的醫療事故,今天在這裡被翻出來,有必要嗎?」

傅博文和陸晨曦冷冷地看著他,修敏齊走出主席台,踱步到陸晨曦身邊,從她手裡拿過鍾西北的證言,默默地看了看,歎了一口氣:「當時的住院醫師鍾西北,曾經宣稱自己看到了張淑梅取出的是水劑而不是粉劑。但是經現場調查,陸中和病房內並未發現裝水劑利多卡因的安瓿瓶,只有使用過的青黴素西林瓶。僅憑他一人的證言,無法證實這一說法可信,所以……」他把信紙遞還給陸晨曦,「晨曦啊,你剛才說過,你父親是一個青黴素嚴重過敏患者,並由此懷疑他對利多卡因過敏,我可以理解,但是據此就來推論張淑梅當年的申訴說法可信,這兩者確無因果邏輯。再退一步講,即使你父親確實對利多卡因過敏,也與本案無關,因為他接受注射的根本不是利多卡因,而是青黴素。」

陸晨曦無言以對,目光嚴峻地注視著他。

修敏齊不為所動,平靜地道:「還有什麼,哦,取藥單。」他轉身面對著傅博文,向他淡淡一笑,伸出手道,「我來看看。」

傅博文控制著情緒,把取藥單遞給他。

修敏齊接過,取出老花鏡戴上,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摘下眼鏡說道:「這個……我記得剛才說過了,本案的原始材料,經由當時調查組認定真實,並沒有任何篡改、偽造的嫌疑。時隔三十年,你突然拿出這樣的一張取藥單來,而這張取藥單據上的簽署人張淑梅、曹廣義,都已去世多年,那麼誰能證明,到底檔案中的取藥單是真,還是這張是真的呢?」說完後,他將單據遞給傅博文,淡淡地問,「還有什麼?」

傅博文望著他,顯然,修敏齊的反應,並沒有讓他意外,他聲音沉鬱地開口:「修老師,你我,都是一輩子在仁和度過。這裡有我們的努力,奮鬥,成績,輝煌,以及後輩的仰視。如今,我們都退下去了,沒有任何可爭的東西,你覺得我為什麼,又有什麼必要,要站在這裡誣陷你,也給自己加上污點?」

修敏齊冷冷地盯著傅博文,傅博文眼神毫不退縮地看著他。修敏齊再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陸晨曦,淡淡一笑,踱步走到台口,手裡擺弄著眼鏡依然是輕聲淡定地說道:「當年的這件事,事實清楚,結論已定,並沒有什麼所謂的疑點和新證據值得再去反駁。即使再有人提出相關的線索,我也希望他通過正常渠道去反映情況,而不要再出現這樣有損仁合醫院榮譽的行為。一件簡單的醫療事故,一個不該發生的悲劇,帶給我和仁合醫院所有同事的應該是什麼?我認為,應該是痛定思痛,直面問題,尊重科學,而不是在這樣一個場合,互相構陷和指責。今天你既然拿著這件事來問我,那我也告訴你,我修敏齊從醫五十餘載,始終無愧於醫者的良知。我的話說完了。」他平靜地走下主席台,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跟隨著他,目光中全是不可置信和鄙夷。修敏齊卻始終保持著平靜的神態,毫不在意眾人的態度。

身後,他突然傳來陸晨曦的聲音:「修老師,你等一下。」

他站了站,沒有回頭。

陸晨曦聲音平靜,緩緩開口:「四個月之前,張淑梅的兒子小斌,也就是我們熟悉的莊恕教授,應聘來到仁合行醫執教、他來到這裡的目的,是找出當年的真相,為母親平反冤屈。他找到了鍾大夫,但是就像現在一樣,只有口述的真相,沒有絕對的證據;他找到了傅老師,傅老師幾經掙扎,終於面對當年的軟弱,自己出面作證,並且拿出這張至關重要的藥單。可惜,最關鍵的人物,真正主導這一切的修老師,始終不肯直面當年的一切。最後,莊恕帶著這個遺憾和不甘心,離開了中國。」

全場再次靜默下來。

陸晨曦低下頭平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莊恕是懷著身為小斌的憤恨而來,但是,在仁和醫院的這些日子裡,我想,心胸外科的同事都知道,莊教授是一個什麼樣的醫生,當一次次他個人的利益,甚至是來華的目的,跟『醫生』的責任衝突的時候,他再不甘心,也沒有讓『小斌』的願望,壓制了莊恕醫生的責任。」

台下,心胸外科的年輕大夫們,紛紛點頭,楚珺已經掉下了眼淚。

「他離開中國之前的最後一台手術,眾所周知,就是修老師女兒彤彤的心肺移植手術。這台手術開始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是仁合的大夫,他不參與,完全無可厚非,更何況,修老師對當年事件的態度,讓他厭憎,寒心。但是當時,我用醫生的職責,勸說他接手了這台根本不在他職責範圍之內的手術。而如今彤彤,也已經痊癒……我記得當時我請求莊恕把彤彤當成一個普通患者公平對待的時候,他問我,一個醫生,是否首先是一個人?有人的情感,人的憤怒,人的無可奈何。讓他把修敏齊的女兒當作一個普通患者來對待,盡醫生的責任,對他公平嗎?對他的母親、他破碎的家庭,公平嗎?我沒法回答。因為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是公平的。最不公平的就是,」她突然提高聲音道,「有人再掙扎、再痛苦,也不能放下良知、責任,再恨、再不甘心,也沒辦法傷害無辜。但是另外一些人,不是!所以前者,總是比後者承受得更多!」

修敏齊的手抖了起來,他抿緊嘴唇咬緊牙,微微瞇起眼睛,臉上的皺紋,似乎加深了不少。

陸晨曦緩緩走下講台,朗聲道:「其實我和傅老師,都預料到了今天這個結果,這個沒有結局的局面。我們之所以還要這麼做,只有一個理由,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裡,至少讓『公平』二字,不會在我們自己的心裡,徹底地泯滅消失。它就彷彿一個醫生的責任和底線,並非每個人都能堅持,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經放棄,可是總還有一些人,把它永遠地珍視在最寶貴的地方,任何時候,任何困境,絕不放棄。」她望著修敏齊的方向,手撫著胸口,說道:「那就是在——我的心裡。」

修敏齊閉了閉眼,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出了仁合的禮堂。

表彰大會自然是草草結束,異常尷尬。楊帆給修敏齊打電話,電話提示音顯示他所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

楊帆掛了電話,氣惱地推開辦公室的門。

辦公室內,兩個西裝男子坐在椅子上,楊帆的助理正在給他們泡茶。

其中一位西裝男子見他進來,迎上來客氣地道:「楊院長會議結束了。我們是市衛生局紀委的,想就仁合醫院的醫療器材採購問題,向您瞭解一下情況。」

楊帆笑得不自然了:「哦,不知道是哪批器材呢?」

「先鋒公司的,您熟悉吧?」

楊帆點點頭:「熟悉,很熟悉……」

西裝男子微笑:「那就請您配合了。」隨即把調查材料在桌上鋪開。

黃昏時分,傅博文來到修敏齊家。空蕩蕩的客廳裡傳來保姆開門的迎候聲:「傅院長您來啦,修老在裡面。」

傅博文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修敏齊背身站在陽台上。傅博文緩步走到他身後幾米處,叫道:「老師。」

修敏齊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慢慢地道:「當年慢阻肺在人口死亡原因中長期位居前五,不管我們怎麼努力,患者還是會一步一步走向惡化,死亡,除了移植沒有任何辦法能挽救他們……作為一個心胸外科的醫生我不甘心,既然腎臟、肝臟、小腸、骨髓都可以移植,為什麼我們心胸外領域就要對肺移植卻步呢?一九七九年北京的團隊,完成了第一例肺移植,可惜患者術後發生感染和排異死亡。但當時我看到了希望,既然手術能夠做成,既然術後患者延續了數月的生命,就證明大方向沒有錯,心胸外科最尖端的肺移植是可以被攻克的!之後的五年內,我從沒放棄過肺移植的申請和研究,終於我的團隊通過了考核,拿到了開展肺移植項目的珍貴批文……這是哪一年?」

傅博文低聲應答:「……一九八四年。」

修敏齊點點頭接著說道:「可是,當時的大外科主任、院長,還都是文革期間遺留下來的非專業人員。他們鼠目寸光,覺得心肺移植匪夷所思,是個花費精力無數,看不到希望的項目。他們敷衍阻礙,甚至對我壓制排擠。我當時到了非但無法把項目往前推進,連在心胸外科的地位都岌岌可危的地步。這個時候,陸中和死了,死於一個陰差陽錯的,當時的醫學常規沒有認知到的意外!我的第一反應,必然是護士疏忽。當然,也因為王主任對張淑梅的照顧,讓我對她確有偏見。可是當這個結論一下,後續的結果,卻是一個我意想不到的,對我們太有益處的結果。人的一生,把握機會太重要了。如果我放棄這個機會,不但我自己的學術事業大受威脅,努力了那麼久的移植項目也就半途夭折了。我沒法放棄。」

傅博文當然明白修敏齊的用心,痛楚地道:「我明白,我當時何嘗不是如此……可張淑梅是無辜的,我們為了自己,冤枉了一個人,讓她死在了這件事上,她的家庭,也破碎了!」

修敏齊輕聲反問:「我們為了自己?從一九八四年開展項目起,到第一例單肺移植成功,再到第一例雙肺移植成功,仁合心胸外科救了多少患者?我們又帶出了多少這方面的專家?這些醫生遍佈全國各地,他們挽救的慢阻肺、纖維肺、肺動脈高壓患者又有多少?」他停了停,口氣輕蔑冷淡地說道,「她張淑梅是誰?一個護士而已。如果我們不冤枉她,當時的心胸外科就要被姓王的把持。別說移植,他的學術技術水準,連一個普通的心胸外大夫都達不到,完全是特殊時代的特殊產物。由著他把你調去急診,把我排擠壓制,將會有多少病人不能治癒,甚至失去生命,你想過嗎?!」

傅博文搖頭:「生命是平等的!從醫學倫理學上講,我們沒有權力犧牲任何一個生命,去換取醫學科研的發展。就算是我們因此失去這項研究的資格,醫學的發展也不會停滯!反而是欺騙與造假,才是醫學科學最大的隱患!」

修敏齊轉過身來,堅決地道:「幼稚!如果讓我從來一遍,如果時間倒退回三十年之前的那一天,我依然會做同樣的決定,絕不會改。」

傅博文看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修敏齊卻奇異地笑了笑:「當然,我也知道,今天的大會上你們這麼做了,其實結果已定,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我敗了。」他轉過身走去依然靜靜地望著無邊落日。

暮色中兩個老人的背影默默無語。

此時此刻。

加州醫療中心的心理治療室內。

莊恕並沒有穿醫生的制服,他正從診室走出。一位醫生制服的人,送他出來,輕輕叮嚀。此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微信消息。

發信人是陳紹聰。

他打開,看到一段頗長的視頻——陸晨曦走上講台……她說,「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裡,至少讓『公平』二字,不會在我們自己的心裡,徹底地泯滅消失。它就彷彿一個醫生的責任和底線,並非每個人都能堅持,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經放棄,可是總還有一些人,把它永遠地珍視在最寶貴的地方,任何時候,任何困境,絕不放棄——-那就是在我們的心裡。」

他看著視頻,看著視頻裡的她,反覆看了多次,眼眶濕潤。終於,他合上眼睛,把手機壓在胸口——你也一直,把最美的一切,放在了我的心裡。

一個月後

美國加州某居民區的花園裡。陽光透過樹影落在院中,鬱鬱蔥蔥的植被被照耀得流光溢彩。

莊恕穿著格子襯衣和工裝褲,戴著頂有些老舊的遮陽帽,正半跪在草坪上修剪灌木。修剪過的地方已經非常平整,剪下的枝條散落在他的工裝靴邊上。

他蓄了鬍子,看起來雖然消瘦,但有種落拓的英俊。天氣炎熱,他抓著毛巾在臉上隨意地擦了一把,把毛巾搭在肩上,繼續埋頭工作。

房間中,一位頭髮花白的華裔老人端著一杯茶從廚房走出來,坐在電腦跟前點開郵件。

老人一邊喝茶一邊看著郵件,表情漸漸凝重,抬頭看了看窗外,然後把茶杯放在了桌上,開啟了打印機。

幾分鐘後,老人站起來,取下打印出的郵件,走出門沖莊恕喊道:「Owen.」

莊恕關掉澆水器,轉過頭問:「爸,怎麼了?」

老人走過來,把手上的紙遞給他,皺眉道:「這件事,我想你應該知道。也一定會關心。」

莊恕放下澆水器,脫下手套,接過,見紙頁上是世界衛生組織發佈的關於中國仁合醫院,爆發耐藥菌株肺炎的通報:

Outbreak of sever pneumonia in china:Since 10 days ago,one patient,a 67 years old retired teacher from jialin,china,was treated in Hospital of Renhe,The patient died soon after diagnosed of accurate pneumonia,and all of the doctors and nurses who taking care of her showed the same symptom the following two days,and soon get into sever condition within one week.Within only 8 days,30 patients in Renhe hospital and another 20 patients in other 2 hospital was found the same symptom and suspected as the same disease.Till yesterday,around 100 patients in jialin identified as suspected cases and quarantined,25 of them in sever condition,and 5 of them died.The health officials in china pays much attention to this epidemic and Renhe hospital and the other are quarantined.Armed force in control of the area.E coli『superbug』which resistant to antibiotics thought to cause this epidemic.

(中國爆發高度傳染性急性肺炎:十天前,中國一位六十七歲的女性退休教師因高熱、咳嗽、呼吸困難在一所大型綜合性醫院——仁合醫院就診。診斷為肺炎的當天發生呼吸窘迫,感染性休克去世。在隨後的兩天內,與她接觸的五位大夫與護士,都發生了高熱和上呼吸道疾病的症狀,並在一周內情況危急。第一例患者發病八天內,仁合醫院發現了三十例類似症狀的患者,而所在城市其他兩所醫院內也共計發現二十例類似症狀的患者。截至昨日,該市共發現近百例疑似病例被隔離治療,其中二十五人情況危急,已經有五人死亡。中國衛生部已對此高度重視,對首發醫院仁合醫院採取了使用武裝警察封鎖隔離的措施。目前最新的發言稱,該次疫情爆發,跟E COLI耐藥菌株的變異有關。)

莊恕的眉頭漸漸皺起來。他撣了撣身上的泥土,走進屋裡,在客廳,打開了電視,調到衛星電視頻道,開始看中國的新聞台。

畫面中,正在報道這次耐藥菌爆發感染的新聞。

正在接受採訪的楊帆對記者說道:「仁合醫院目前收治疑似病例六十例,確診二十五例,死亡五人。初步已經確定是耐藥型E COLI變異株的感染。目前我們尚未找到對其敏感的藥物,對患者的治療措施以支持治療為主。菌培養和藥敏實驗正在加緊進行,但預計最短還需要五至十天的時間才能有菌株培養結果,而藥物敏感實驗的結果,需要更長的時間。

畫面中陸晨曦和陳紹聰推著輪床匆匆掠過。

莊恕看著電視,神情有些擔憂。

老人站在他身邊道:「E coli『superbug』,這和你之前送去培養的菌株有關係嗎?我記得你提過這個菌株目前發現了變異株,有可能從以重症患者為易感人群,變異成可以感染普通人的菌株。」

莊恕道:「是的,威廉姆斯和科爾博士的實驗室都先後發現過,而我送去北京的林皓感染的菌株,最終的分析報告與他們發現的非常類似。我當時就覺得這是一個重要信息,需要立即與疾病控制司討論,但是……我離開得太突然了。」

老人瞭然地點點頭,拍了拍他道:「好了,剩下的活兒還是我自己幹吧。」說罷他拿起桌上的手套和剪刀,走向花園。

莊恕看著父親,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他久久地坐在沙發上,直到外面夕陽西下,黃昏金色的餘暉,籠罩了整個後院。他拿起手機,反覆聽著月餘之前陸晨曦發給他的消息,反覆看著陳紹聰發給他的視頻。

終於,他站了起來,走進浴室打開了淋浴噴頭。

半小時後,從浴室走出來的莊恕,鬍鬚已經刮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梳理得一絲不亂。他換下浴袍,穿上襯衣,打好領帶。看著鏡中的自己,他的神情依然有點猶豫。

這時,他再聽了遍陸晨曦的留言,神色緩緩堅定。

仁合醫院大門外,拉著警戒線。

身著便裝,拉著箱子走近的莊恕被武警立刻攔住。他掏出一封信交給武警,武警仔細看了之後,立刻用步話機請示上級。過了一會兒,一位軍官快步趕來,跟莊恕緊緊握手,然後拉高了警戒線。

莊恕從線下鑽過,走向仁合大樓。

急診大廳內,輪床上,一個患者被蓋上白布。

鄰床的楊子軒面色蒼白呼吸窘迫,目光疲倦無力地默默看著隔壁的屍體,看著幾個護工立刻來推走了死者的論床。楚珺急忙趕來給他施予噴霧,眼中泛起淚光,楊子軒略微緩解後,對楚珺牽出一絲極淺的微笑。

身著防護服的楊帆待死者輪床推走後,也走到楊子軒床前。楊子軒疲憊地看著他,試著想抬手。楊帆握了握兒子的手,看了眼他身邊的監護儀器,屏幕上顯示楊子軒的血氧只維持在八十五左右。

楊帆環顧一眼周圍的環境,對楊子軒點點頭,無奈地轉身跟上經過的輪床。

楊子軒看著父親的背影,眼神空洞。

楚珺握住他的手,眼神堅定而溫柔地凝視著他。她瘦了很多,但她的眼中再也沒有了過去常有的膽怯和恐懼。楊子軒在她目光的鼓勵下,漸漸眼裡也有了暖意。

而不遠處,楊羽在病床上咳出鮮血,身著防護服的陳紹聰扶著她向外面大喊著:「給我推一台呼吸機!」

這時,全身防護服的莊恕孤獨地走進仁合大廳,疾步走向急診科。

遠遠地,他看到了陸晨曦推著一台呼吸機,衝向陳紹聰。他們兩人一起,給楊羽接上呼吸機。

莊恕穿過喧囂紛亂的人群,走向了他們。

陸晨曦忙完後,走到通道,那裡兩側全都是臥床的病患和正在幫助他們的醫護。忙亂中,她的眼神無意識地掠過莊恕,並沒有在意,繼續向前走了兩步。忽然,她意識到什麼,猛地停住腳步轉過頭來,注視著來人。

莊恕也正看著她。

陸晨曦漸漸雙眼泛紅。

莊恕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她,目光是萬丈波瀾俱往矣的沉靜如水。

陸晨曦伸手抱著了他,輕輕把頭靠在他的胸前。

偌大的急診大廳裡,醫生護士穿梭忙碌著,只有他們兩人偷得這珍貴片刻,靜默無言地在大廳中央相擁而立。

夜深人靜,醫院的一角,燈光昏暗。

莊恕和陸晨曦兩人的防護服已經脫下,他們席地坐著,雙手交握。

莊恕望著她,認真地說:「晨曦,我想你是對的。你瞭解我超過我瞭解自己。」

陸晨曦側頭笑,故意說道:「不懂你在說什麼。」

莊恕輕咳一聲,垂下眼簾低聲道:「那一天,如果我不做那台手術,尤其,如果彤彤真的因此死亡,我一定會後悔,會很痛苦。」說著他向周圍看看,感慨道,「那天得知仁合爆發瘟疫,我十分焦灼,緊張,幾乎是本能地就覺得,必須要回來……這才明白,我生在仁合長在仁合,家破人亡也在仁合,被仁合的大夫幫助,再被做醫生的父親帶到美國,進入醫學院……我的這輩子,做醫生和做人,已經根本沒法真正剝離開了。如果不能做一個固守底線的醫生,我做人也就沒法快樂。」

陸晨曦握緊他的手,溫柔地道:「所以,你回來了,還帶回了最最寶貴的資料信息。」

莊恕歎口氣道:「希望真的能幫上忙。不會太遲。」

陸晨曦很有信心,篤定地說:「自從一周前你把改善呼吸和立刻切除膿腫的建議發來以後,我們立刻修正原有治療方式,目前發生感染性休克和呼吸窘迫的患者明顯減少。你已經幫到了。」

莊恕欣慰地點點頭:「我聯繫了疾病控制司,這次爆發的感染很大可能就是林皓菌株的變異種。北京疾控中心的微生物組,在當時就進行了各種藥敏實驗,發現四種已停用十到二十年的抗生素聯合用藥,在試驗中可以有效殺滅細菌。現在已經把這種聯合用藥給患者嘗試,希望可以奏效。」

陸晨曦吁了口氣道:「當時楊帆阻止你繼續調查,還好你自己堅持了下來。」

「子軒和楊羽情況怎麼樣?」

「他們的情況還好,暫時沒有生命危險,雖然雙肺大面積感染,血氧分壓下降,好在加壓給氧之後有所緩解,沒有發生膿毒血症和電解質紊亂……」陸晨曦道。

莊恕點點頭。

「但是修……他已經去世了。」陸晨曦輕聲道。說到這個名字,她有些尷尬,有些感慨,更多的卻是傷感。

莊恕猛地抬頭,驚訝地看向她問:「他怎麼會感染了?」

「瘟疫爆發,仁合被隔離,因為是呼吸疾病且迅速發展為膿胸、肺大皰、心力衰竭、心包填塞等併發症,呼吸科和心胸外科大夫奇缺。他和傅老師,連同十多位仁合呼吸內科和心胸外科的前輩,一起主動請纓,進入隔離區和我們共同工作。爆發的第三天,他和傅老師共同搶救一個呼吸困難的病人,但是插管抽吸一直不成功……修……他摘下面具,用一隻吸管,插入患者口中,另一頭,自己用口抽吸。傅老師想要阻止,被他推開了。」陸晨曦說道,靜了靜,繼續說,「他抽吸出患者喉頭的血塊阻塞後,患者呼吸恢復,這位患者得救了,現在狀況穩定。然後,他主動要求隔離,很快發病,全身狀況很差,很快就……走了。」說到這兒,陸晨曦看了眼莊恕,聲音低下去,「他在進入疫區前,給仁合醫科大學的校長寫了一封信,承認了他當年做過的所有事情,包括逼迫曹廣義修改取藥單據、欺騙調查組……誣陷護士張淑梅。但是他……」陸晨曦語塞。

莊恕皺眉問:「什麼?」

陸晨曦搖搖頭道:「他拒絕道歉。」

莊恕愣了好久,終於,他閉了閉眼沉聲道:「這個世界……每個人,只能遵照自己所認同的道理做事。他有他的法則,要以這樣的方式解決……無論如何,謝謝你和傅老師。」

陸晨曦再歎氣,帶了更多的傷感說道:「我們只是盡力而為。盡可能地,把真相讓更多的人知道。至少,提出自己的說法和證據。我其實已經下定決心,等年假時候,再去找你,看看你……結果,耐藥菌感染大爆發。看到同事們一個個倒下去時我也很害怕,特別想給你打個電話,但是又不想你回來。我希望有一天,一切都平靜下來,我再去美國找你,再……」

莊恕握住她的手,突然道:「我們結婚吧。」

陸晨曦一愣,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莊恕認真說道:「我比較傳統。求婚這件事,還是得由我來做。」

陸晨曦笑著說:「陳紹聰跟我打賭,我們要結婚的話,求婚的一定是我。這下過年,他該替我值班了……」

莊恕微笑,從口袋裡拿出一枚戒指,套在了陸晨曦的手上。

一個月後,這場耐藥菌感染終於控制住,不再有新發患者。再過一月,已經感染的患者,全部康復。自莊恕的信息確定了耐藥菌株,並且立刻使用當時菌株培養藥敏實驗找到的有效聯合用藥後,再沒有發生一例患者死亡。

仁和醫院終於解除隔離。

院長辦公室中,楊子軒幫著楊帆收拾辦公室裡的私人物品。

「以後我不是院長了,也不再掌握那麼多科研資源。你要放棄美國的職位回國,可想好了,以後申請基金、採集數據、聯繫科研項目,就全憑自己了。」楊帆道。

楊子軒一邊收拾一邊神態輕鬆地說:「我上次的論文,不但沒沾你光,還沒少被你設障啊……」

楊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還說」。

揚子軒一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兩人搬著箱子,一起往門外走。

楊帆突然道:「等等。」他回到辦公室,把那幅「初心」摘了下來。

楊子軒狐疑地問:「爸,這合適嗎?」

「老傅說的,送給我了。」楊帆淡然道,捧著「初心」字幅,和楊子軒出門離去。

產科影像室裡,楊羽躺在床上做B超,陳紹聰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

產科大夫讚歎道:「小傢伙真是堅強啊,當媽的生了這麼大病都沒什麼影響。」

楊羽欣慰地看著彩超機道:「沒問題我們就放心了,不來做不行,他媽天天催。」

陳紹聰樂不可支地對著楊羽的肚子道:「陳好帥,等你生出來可得好好謝謝你莊大大。」

楊羽鄙視地看他一眼:「都要考博士了,聽聽你起這名兒!」

陳紹聰越發笑得傲嬌:「我不管,我就是要當好帥的爸爸!」

此時,環形階梯教室裡,一場大型講座剛剛結束。大部分聽課的人已經離開,漸漸地圍著主講陸晨曦問問題的學生和進修醫生也散了,教室空下來。

兩個男生留下來幫陸晨曦收東西。陸晨曦瞧著他們兩人開口問:「今天的講座枯燥吧?還是我講的速度不好,聽不懂?」

倆男生齊聲答道:「不枯燥不枯燥,陸老師,我是您鐵粉!」

陸晨曦上下打量他道:「那你倆剛才盯著手機交頭接耳。我看著不像討論講座內容。」

高個男生尷尬笑道:「明察秋毫。都說好外科大夫有『鷹眼』真不是蓋的。」

陸晨曦照著他腦袋就是一下,斥道:「少貧嘴。這樣的講座,對你們本科生,是不是太難懂了?」

矮胖男生撓撓腦袋道:「有的專業的東西確實還沒接觸過,不懂,得上網搜一下……結果,看到個特胡扯的文章標題,太雷了,我就給他分享了下。」

高個男生忙道:「是啊!您看,現在為了吸引眼球什麼都敢寫,『名醫做手術,死亡率曾超過百分之百』……這些人黑起醫生來連小學算術都還給體育老師了!」他遞過手機,陸晨曦湊過去點開文章掃過幾行,笑了:「這篇文章題目驚悚,內容中對『超過百分之百』的概念解釋也不對——但是,你們知道嗎?死亡率超過百分之百的手術,是有過的。」

兩男生同時啊了一聲,不解地盯著她。

陸晨曦乾脆一屁股坐在了講台上,抱著膝蓋,微笑抬頭環顧四周問道:「知道這裡是做什麼的?」

「聽說是……是屍體解剖室。」矮胖男孩縮了縮脖子道。

陸晨曦點頭:「對。我們院有若干個屍體解剖室。這一間是最老的。它是仿照多年前沒有抗生素,也沒有麻藥時代的手術室修建的。那個年代手術室裡進行的手術,死亡率曾經超過百分之百。」

「啊?!」兩個男生瞪大眼睛。

「那時侯的一些內科治療無效的外傷疾病,只有進行手術,患者才有一線生機。但那時還沒有有效的麻藥,於是手術中需要助手按住患者,主刀快准狠地下刀。百年前,歐洲一個著名外科醫生在做手術的過程中,患者因疼痛而劇烈掙扎,脫開助手的控制,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來不及收,割傷了助手的手,發生感染,又沒有抗生素,結果患者和助手全部死亡。這就是我們外科學界『曾經超過百分之百死亡率的手術』。」陸晨曦的講述讓兩個男生有些不忍地咧嘴,感歎:「不可思議啊。」

陸晨曦呼了口氣,發現站在門口的莊恕,對他微笑示意,口裡的講述沒有停下,繼續說道:「可那是今天所有嚴格遵循無菌規則的高精尖手術的祖宗。」

兩個男生都笑了,感慨道:「失敗是成功的親娘——可是在醫學上,代價太慘烈了!」

「是啊。但今天的發展,就來自無數對從前的『糾錯』。雖然一有患者死亡,醫生肯定先怕是因為自己犯錯。但是再害怕,也必須誠實嚴謹地對待每一個死亡——這是死者留給醫學科學最寶貴的財富。醫學科學的發展,有兩個最重要的支柱,一是永遠不放棄對生命的希望,不管多難,不管看起來多渺茫,需要多久才能做到,都不放棄。你們看有多少從前治不了的『絕症』現在只是常見病,多少以前做不了的疑難手術變成了常規手術,正是前輩們不放棄生存希望的嘗試,才能推著醫學,攻克一個又一個高峰;二是,實事求是。所有的經驗和教訓,都要如實記錄,坦誠面對。咱們前任楊院長和再前任傅院長共同建議把這個醫學前沿發展的系列講座放在這裡,就是想讓講課的人、聽課的人,都能永遠記住這兩點。」

兩個男生聽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抬頭四顧,突然,其中一個看到了門口的莊恕,激動地脫口而出:「那不是心胸外科的莊大神!」

陸晨曦撲嗤一聲笑出來:「這姓可真不怎麼好!」

莊恕見他們看到他,也就走過來。陸晨曦跳下講台,看著兩個男生激動的神情不忿地道:「剛才還說是我的鐵粉。這才幾分鐘,立刻就就變了心——莊教授,人家有倆粉絲不容易,你今天又沒課,幹嗎這麼不當不正地出現?」

莊恕輕咳一聲道:「找你有事兒。這都下課半小時了。」

陸晨曦問:「幹嗎?」

莊恕輕咳一聲道:「這個……有個咱們以前的老患者,找來了……」他神色有些不自在,陸晨曦正待發問,那兩個男生,一個依然滿臉激動,目光崇拜忘乎所以,另一個似乎機靈點,發現了氛圍不對。他眼睛一轉,目光落在莊恕胳膊下夾著的一大摞雜誌上,這才心中瞭然,忙一把拽住夥伴往外走,連聲道:「偶像和偶像的偶像要談工作,別囉嗦了……」

被拉走的矮胖子不情願地道:「咱們也聽聽大神討論工作!」

「你看見莊大神拿的那摞期刊沒有?」高個男生笑嘻嘻地問。

此時,陸晨曦也摸不著頭腦,狐疑地問道:「什麼你我的老患者?」

莊恕這才把手裡的一大摞婚紗影樓資料攤放在陸晨曦面前,說道:「曾經的老患者——咱媽,剛才來了,把這些拿來,讓咱們必須三天之內,把婚紗攝影拍了……」

陸晨曦翻白眼道:「什麼咱媽!叫得溜,還沒領證兒呢……」

莊恕看看空蕩蕩的教室,湊到她耳邊道:「所以我急啊!那個,體檢陳紹聰走後門給咱就安排在今天下午,之後就能領證——他民政局也有朋友。然後這個這個,咱爸媽姐姐們已經夠妥協了。你說不想在婚禮上當『猴』,他們就答應不辦婚禮,但是婚紗照怎麼也得照一套,趁我還沒太老,我跟你說我昨天拔掉好幾根白頭髮……」

陸晨曦大聲道:「哎呀你帥著呢。可是我最近心情太好吃得太好,長胖好多,我不現在照,我要等減下去……」

「胖來如山倒,胖去如抽絲,再說,你嫁給我,心情會永遠都好,只能越來越胖,趁著還不算太胖,照了吧……」莊恕一本正經地勸說。

就在陸晨曦吼著「烏鴉嘴」拿雜誌照著他頭上砸,莊恕扛起她往外走的瞬間,一個高個子的男生急匆匆地衝進來,看著空蕩蕩的教室和面前的倆人,一臉茫然。

陸晨曦和莊恕趕緊分開。

男生客氣地問:「請問……這裡,那個,陸晨曦副教授的講座,是在這裡嗎?」

陸晨曦點頭:「是的。剛剛結束。」

男生啊的一聲,一拍腦袋,懊喪地道:「這個醫療中心跟迷宮一樣,我繞來繞去,繞來繞去……」

陸晨曦沒好氣地說:「你慢慢繞吧。再繞一陣子,正好趕上明天的課。」她說著拉著莊恕往外走,口裡念叨著:「仁合新人的質量真是越來越無語!這看著怎麼也是博士生了,路癡還是白癡……」

莊恕皺眉,無可奈何地回頭瞪那男生,男生衝他咧嘴笑,擠了下眼,揚了揚手裡的手機。

跟在陸晨曦身後已經走到了門口的莊恕,立刻掏出手機,打開FACEBOOK的好友頁面,刷新。

立刻看到一個標注為neurosurgeon Leo Hu的頁面,頭像是個穿著手術服的年輕醫生,分明是剛才這個男生。而他的主頁上,最新一秒的更新,正是張抓拍的莊恕把陸晨曦抱起來的照片,旁邊的婚紗畫冊十分清晰。配發的一段文字是:C center Breaking news:Our Owen fall in love and will step into marriage!-frontline reporter L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