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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時光減法

這是元旦的清晨,空氣透明。巨大的雲團緩緩地從星辰上方飄過。大地上裝飾著一穗穗霜花,每一片草葉都在月光中閃爍著光芒。現在天還沒有亮透,但一陣風兒拂過常春籐的枯葉和葉鞘,它們發出最細微的沙沙聲。在那些山丘的對面,教堂的鍾敲了六下。

拜倫穿著外套、戴著羊毛帽子坐在露營車外。他已經出去檢查過自己種的植物,掃掉一層上了霜凍的落葉。艾琳仍在那張折疊床上睡覺,她濃密的頭髮撒在枕頭上。他起床時給她蓋好了被子,她夜裡磨牙了,但沒有夢遊。她和衣而睡。他再次為她靴子的小巧、那件掛在門背後的外套的冬青綠感到驚奇。那些包好的筆就掛在她的口袋裡。他注意到,她的袖子被纏到肩膀上了。他停下來,取下袖口,也就是她伸出手的地方,然後把袖子撫平拉直。

他發現自己正在琢磨是否應該把這個動作做上21遍。他的手指抽搐著。然後艾琳發出個聲音,聽起來就像「甘草什錦糖」,但肯定不是的。他把外套留在衣鉤上,靜靜地關上身後的車門。

頭天晚上,他沒有做完全套儀式,只完成了一部分。在到達艾琳的住處,喝過茶後,他們駕車來到沼澤上,走到一個比較高的地方,觀看煙火。他們的漫步從這裡延伸到克蘭漢村,又從那裡延伸到綠地,再延伸到他的露營車。他們甚至都沒討論自己在做什麼。他們的靴子不斷地往前移動。等他們到達那條路的盡頭時,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開始顫抖。

「你沒事吧?」艾琳說,「我可以回家去。」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說出希望她留下。

「也許我們應該一步一步地來。」她說。

他已經把自己的真名和詹姆斯的故事告訴了她。他跟她說起戴安娜和那次事故。他跟她說起克蘭漢宅、它被怎樣賣給開發商、他怎樣望著推土機將它夷為平地。他跟她說起自己那些年接受的不同治療,有些艱難;他解釋說,只要他舉行那些儀式,他就會安全。要說出這一切並不輕鬆,那些句子就像紮在他喉嚨和嘴裡的一片片碎玻璃。他花了好幾個小時才說完。而在他訴說時,艾琳一直在傾聽、等待,她的頭一動不動,她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沒有說「我無法相信」。她沒有說「我現在必須得睡覺了」。她沒有說這些話。她只提到一件事,她喜歡劍橋,她希望有一天造訪那裡。他給她看了那張聯合利華的茶卡。

在露營車的旁邊,他打開一張折疊桌和兩把Zip Dee椅子,再擺上一壺茶、牛奶、糖、杯子和一包奶油餅乾。他對面那把椅子是給艾琳準備的,它就立在那裡,望著他,像個疑問句一樣展開。

待在桌邊,他擺放好她的杯子,這樣她坐下時帶把手的那一面就會朝著她。

如果她坐下。

他又把那只杯子帶把手的那一面朝著自己。

他把它轉到不特別衝著誰的中間位置。

他說:「艾琳的杯子,你好。」

說出她的名字就像輕輕觸碰她一下,就像撫摸她外套上柔軟的袖口,她或許不會注意到。他想起夜裡躺在她身邊的感覺,他們的衣服吱吱嘎嘎地響。他想起從近處嗅到她肌膚的氣味,她的呼吸就在他的呼吸近旁。他不知道他們是否會裸身而眠,不過這個想法太大了,他不得不用一塊餅乾將它趕走。他的腦袋暈乎乎的。

事實上,他根本沒睡著。當他終於意識到艾琳要留下來過夜時,已經是凌晨4點多。他解釋說,他還沒有說「茶巾你好」「床墊你好」。她聳聳肩說,他不用管她,她會等著。他做了十次開門上車的動作,每次看到她坐在他那個雙環爐架旁的結實身軀,他都被嚇一跳。然後她終於說話了:「你沒對我說任何話。」

「你說什麼?」

「你沒說:艾琳,你好。」

「但你不是我露營車的一部分。」

「沒準我是呢。」她說。

「你不是一件不會動的物品。」

「我沒說你一定得那麼做,我只是說那樣或許會好些。」

那之後,他就垂頭喪氣了。他拉出折疊床,取來毯子,希望在她睡著後完成那套儀式。她躺下,問他是否想躺在她的旁邊。他一開始很隨便地坐著,就在她膝蓋附近,然後他輕輕抬起自己的腳,再發出一聲歎息,彷彿他都沒注意到自己就要躺下。她把頭靠在他的胳膊上,幾分鐘後就睡熟了。

他緊挨著艾琳,閉上眼睛,等著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沒有那些膠帶,這個地方感覺不堪一擊,非常可怕——如果說有誰脫光了衣服,那也是這輛露營車——可是什麼都沒發生。她沒有夢遊,很快就打起呼嚕來。他感覺自己寧願切斷胳膊也不願把她驚醒。

他吃了第二塊奶油餅乾。他餓壞了,一口一塊似乎都不夠。

當艾琳出來和他待在一起時,她的臉蛋一側是紅的,被枕頭弄出了一條條褶皺。她已經穿上外套——扣子扣錯了——衣服就像六角手風琴一樣圍著她的腰部。她的頭髮被梳成兩張大翅膀的形狀。她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什麼都沒說,只是望著他望的地方。她端起那只茶杯,就彷彿它是她的,然後倒了杯茶。她很隨意地吃起奶油餅乾來。

「挺不錯的。」她說。

僅此而已。

天越來越亮。東邊,一道金光撕開了地平線上方的夜空。常春籐的葉子沙沙、沙沙地響著,他們不需要說話。突然,艾琳站起身來,抱著自己,在地上跺著腳。

「你要走了嗎?」他說,假裝滿不在乎。

「如果你想坐在這外面的話,我需要披一條毯子。」

她轉過身,朝露營車走去。她的手放在門框上,彷彿她已經走進去很多次了,彷彿她還會走進去無數次。

他說:「我有東西要給你看,艾琳。」

「給我兩秒鐘時間,親愛的。」說著,她鑽進車裡消失了。

拜倫領著艾琳朝綠地走去。月亮仍然高高地掛在空中,現在天空已經屬於黎明,那一輪白光正變得越來越淡。在他們的靴子下,結霜的草葉發出嚓嚓的聲音。葉片閃著微光,就彷彿那上面覆蓋著糖衣。他想起艾琳喜歡霜甚於雪,很高興她擁有這樣的一天。他們沒有手拉手,但有一兩次,他們的肩膀或髖部彼此碰觸,而他們並沒有一下子跳開。

艾琳和吉姆在那條死胡同的第一所房子旁停下腳步。「瞧。」他說。他忍住沒笑出聲來,但心裡喜不自勝。

他指著那些留學生住的房子。還沒有人起床,不過門墊上的幾雙軟運動鞋旁放著一箱空瓶子和啤酒罐。艾琳一臉困惑。「我不明白,」她說,「你要我看什麼?」

「看這裡。」他指了指。

「我還是什麼都沒看見。」

他領著她走近一些。他們就站在一樓的窗戶旁,不過裡面沒有聲音。他輕輕地把手伸進窗台上那只塑料花箱,揭開一層葉子。艾琳靠近瞥了一眼,那裡有兩朵尚未綻開的紫色番紅花。

「花朵?」

他點點頭。他在嘴唇上豎起一隻手指,低聲說:「我種的。」

她看起來很迷惑不解。「為什麼?」她說。

「我不知道。也許部分是因為你。」

「因為我?」

「也許。」

「可是你那時還不認識我。」

「好吧,我也不知道。」他笑了。

艾琳向下伸出手,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裡。她就像一隻手套那麼溫暖。他沒被嚇著,他沒有退縮。

「你是不是寧願我送筆?」

「不,」她說,「我喜歡這個。」

他帶她來到下一個窗台花箱。這個花箱被晾衣繩和那些從未取下的衣服擋住了。他們彎腰鑽過那些結冰的茶巾,朝窗台走去。同樣,這所房子裡也沒有生命跡象。在那層霜凍的葉子下冒出兩根纖細的綠色莖稈。它們太小,還沒有長出花朵,但它們有股清新的氣味,就像松樹。

「這些也是?」艾琳說。

吉姆再次回答:「是的,這些也是。」

艾琳終於明白了這一切。她不單望著自己面前的兩所小房子及其窗台上的塑料花箱。她舉起雙手放在眼睛上,如同構成一條隧道,她掃視著整條泛白的死胡同。每所房子都一模一樣。在那些霜凍的葉子下面,都會有新生命萌動、衝破泥土的細微跡象。

「什麼時候,」最後她終於問道,「什麼時候種的?」

「當人們睡著之後。」

她凝視著他。在那一刻,他以為自己牙齒上沾了什麼東西,例如菠菜,只是他並沒有吃菠菜。

「幹得好。」她說。

他們手拉手地穿過那片被居民稱為綠地的泥地,朝中間那條被圍起來的溝渠走去。這一次他不用指點、解釋了,艾琳似乎本能地知道自己會找到什麼。他早先掃走的落葉在邊上堆成一堆。

在柵欄裡面,那一小窪土地上五顏六色。這裡有很多小小的番紅花、烏頭、雪花蓮、虎眼萬年青。它們並沒有全都開花,有些仍然是包得緊緊的花蕾。

「這是我母親去世的地方。」

「是的。」她擦擦眼睛。

「這裡什麼都長不出來。水不斷地流回來,不是很多,只夠形成一個水溝。水並不總是順從人們的想法。」

「是的。」她點點頭。

「也許我們不得不接受水的這個特點,它流過來又流走。」

艾琳扭動著從衣袖裡掏出一張紙巾,噗的一聲擤了一下鼻子。

他說:「於是我運來泥土,運來肥料。我在這裡種下球莖花卉。每天晚上,我都會檢查它們是否還好。」

「是的,」她囁嚅著說,「是的。」

艾琳掙脫吉姆,朝那道柵欄走去。她低頭注視著那滿池的冬季花卉,這裡是從前那個池塘所在的地方。望著她,他的心裡似乎有什麼甦醒過來。他彷彿又看見了戴安娜,顫顫巍巍地站在水中。他似乎感覺到了1972年夏天的炎熱,那時她睡在星空下,空氣中瀰漫著長瓣紫羅蘭和花煙草的甜香。他找到了母親的傢俱:帶流蘇的檯燈、休閒桌、印花棉布扶手椅。所有這一切都如此清晰,很難相信四十多年的光陰已經流逝。

詹姆斯·洛說得對:歷史並不準確。拜倫幾乎不敢眨眼,生怕眼前的一切消失。

可是它就在近旁。在他的左邊,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一排排廉價的兩居室房屋、頂上架著帽子似的圓盤式衛星電視接收器,而是一座喬治時代風格的房子,方方正正,孤零零地矗立在沼澤中。在兒童鞦韆所在的地方,他看到了母親的玫瑰花圃。他找到了那個室外露台,聽到了她放的舞樂。他看到了那張長椅,在9月的一個炎熱的夜晚,他們曾坐在那裡看流星。

艾琳轉過身。突然,在冰冷的空氣中飛出一團夏季的飛蚊,它們就像一盞盞微小的燈,聚集在她的頭髮周圍,盤旋飛舞。她用手拍打它們。他露出一個微笑——在那一刻,他的母親、那所房子、那些夏季飛蚊都消失了。它們曾經全都在這裡,這些東西,它們曾經屬於他,現在它們沒有了。

太陽緩緩升到地平線上,像一隻舊式氦氣球,給天空灑滿朝霞。雲朵燃燒起來,大地也是一樣。沼澤、樹林、結霜的草、房屋,全都閃耀著紅光,彷彿萬事萬物都決定染上艾琳頭髮的色彩。已經有一輛輛的小汽車從他們旁邊駛過,還有散步的人和他們的狗。有人在說新年快樂。人們停下來看看朝陽、高聳如塔的金黃色雲朵、幽靈般的殘月。有人注意到吉姆的花兒。一層薄霧升起,籠罩著大地,它是那麼輕柔,看起來就像呼出的氣息。

「我們回到你那裡去嗎?」艾琳問。

拜倫走到池塘邊,與她會合。

那個老人從房子裡審視著自己的窗台花箱。他皺著眉頭,把臉貼到玻璃上。然後,他消失了幾分鐘,然後在前門重新出現了。他穿著拖鞋和一件格子呢的晨衣,腰部繫著帶子,頭上戴著那頂新的棒球帽。老人把一隻腳踏出門外,感受了一下外面的空氣和地面。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個窗台花箱,像一隻老麻雀一樣輕巧,然後低頭窺視著。

老人摸了摸那兩朵紫色的花兒,先是一朵,然後是另一朵,把它們捧在自己的指尖中間。他露出微笑,彷彿這是他一直期待的東西。

在另一些房子、另一些屋子裡,還有葆拉和戴倫,還有米德夫婦,還有莫伊拉和那個演奏鐃鈸的男孩,還有詹姆斯·洛和他太太瑪格麗特、露茜和她的銀行家丈夫。在某個地方,是的,甚至肯定還有珍妮,如今已經三度結婚,正經營著她的母親那樁有利可圖的進口生意。還有那些留學生、那個養了或沒養烈犬的男人以及克蘭漢村的所有居民。他們每個人都相信,在這個元旦的早晨,生活會稍微變得好點。他們的希望微不足道,就像一個新芽那麼蒼白。現在正值隆冬,天知道,霜凍很可能會把它凍壞。但至少在那一刻,它還在那裡。

太陽愈升愈高,顏色漸漸淡去,直到沼澤變成塵土般的藍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