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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蘭馨的「七七」過完以後,川少爺便離開了家。

走的時候頭也沒回。蘭馨在世的時候,特別是最後幾年,他從未正眼看過她,所以出殯的時候,便有人議論紛紛,奇怪為何川少爺哭得如此肝腸寸斷——蘭馨的娘家人,原打算興師問罪的——他們不相信蘭馨只是因為一點口角才一時想不開的,可後來硬是被川少爺心魂俱裂的眼淚澆熄了所有的氣焰。再加上蕙娘把喪事料理得風光隆重,對娘家來弔喪的一眾主僕都照顧得非常周到,後來,蘭馨的哥哥便也長歎一聲,歎息自己妹子秉性素來剛烈,再加上這麼多年未能誕下一男半女,常年心思鬱結,臉上一時掛不住做了傻事也是有的。三姑娘卻因為身孕,沒來蘭馨的葬禮。其實令秧知道,三姑娘和蘭馨不同,她心裡最清楚不過,什麼才是要緊的事情。

眾人只看得到,原本就不多話的川少爺,自從少奶奶過世以後,更加寡言少語,再加上消瘦了很多,人看起來也陰沉了。當然了,這種陰沉在外面的女人們眼中,自然又另有一番味道。也許他直到此時才算明白,蘭馨對於他來說,並非可有可無。但是令秧已經無從知道答案了,因為直到川少爺離家,他們都再未交談過一句。

川少爺這次走得更遠,出了徽州,到了常州府。常州府的無錫縣,有一位名叫顧憲成的先生,原本也是京官,被革職為民,返鄉便辦起了一所「東林書院」,這東林書院名播千里,很多有學問,有見識,心憂天下的讀書人聚集在那裡針砭時弊指點江山——莫說是無錫知縣或常州知府,就是在京城朝中,也有支持東林學派的重臣。川少爺覺得在那裡也能尋到一個男人該有的事業。至少在那裡,有更多的人跟著他一起罵閹人,並且罵得更有才情。

這些都是謝舜琿解釋給令秧聽的。川少爺去參加「東林大會」,其實也是謝舜琿的建議,依照謝舜琿的眼光,民間這些大大小小的書院學派裡,只有東林書院最有成大氣候的可能。蘭馨一去,川少爺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忘記了,自己說過再也不許謝舜琿踏入家門的話。反倒是在一個深夜裡敲開謝舜琿的房門,如很多年前那樣,無助惶惑地喊了一句:「謝先生,這個家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待下去了。」

川少爺走了,唐家大宅卻沒有顯得很空。大家照舊是熱熱鬧鬧地穿梭其間,這讓令秧心裡隱隱地有種「慘勝」的錯覺。原先貼身伺候川少爺和蘭馨的丫鬟都沒有遣散,一個大些的調去繡樓陪著溦姐兒,兩個小的調來了令秧房裡。令秧打量著把這兩個孩子調教幾年,等當歸哥兒娶媳婦兒的時候,正好送去伺候新來的少奶奶。眾人都說夫人是真心疼愛當歸哥兒,事無鉅細都打算得這麼仔細。令秧心裡隱隱地希望,雲巧這個時候能來跟她說上哪怕一句暖和些的話,當然她自己也知道這是奢望。如今在這宅子裡,若想看見雲巧,只怕必須趕著初一十五的大清早,能看見她帶著丫鬟出現在院子裡——那是她去廟裡進香的日子,當然了,她也不會跟宅子裡的任何人交談半句。

令秧最不喜歡初冬這個時節,室外的陰冷雖不劇烈,可是絲絲入扣,即便是著了厚裙子棉比甲,腳心裡還像是踩著一團濕淋淋的冰冷的布。她吩咐小如在房裡多生幾個火盆,待久了卻又覺得熱,炭氣瀰漫,嘴唇上似乎從早到晚都結著一層硬殼子。怕是只有在謝舜琿造訪的時候,才有一點鼓舞她的歡欣。她清亮地吩咐丫鬟們篩完了酒定要好好燙一下,窗外零星地飄著冷雨,雨滴裡隱隱摻著些硬的冰屑。

「我知道雲巧現在一定恨死了我。」她落寞地歎氣,「你是沒看見,她整日過得像個姑子,我真沒料到,僅僅因為恨我,她便連『活著』都好像覺得沒趣兒。」

謝舜琿皺皺眉頭道:「夫人千萬別這麼想。一個人若是覺得沒了生趣,多半是厭煩了整個人世間,這可不是夫人一個人的力量就能辦到的。」

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這話我便真是不懂了,這人間即便再淒清,也還是有熱鬧的時候啊。」

謝舜琿溫暖地笑了:「夫人可不是凡人,若世人都像夫人似的,這天下可就斷斷不能太平了。」

「你一日不打趣我幾句,你便渾身難受是不是。」令秧氣急敗壞地白了一眼。

那段日子裡,令秧是幸福的。唐家大宅的裡裡外外,有蕙娘在揮斥方遒,似乎一切都按著本來的規則井井有條地運轉,她只有一個任務,便是扮好那個如同府裡招牌的「節婦」,這件事她擅長並且駕輕就熟;溦姐兒的病好了大半,雖說見了她仍舊是淡淡的,可是在繡樓上跟自己的丫鬟倒是有說有笑;當歸哥兒也長成一個結實的少年了,這孩子人高馬大,憨厚,心眼兒實在,他算是心如死灰的雲巧眼裡唯一一道光線,只可惜這孩子完全不能領會大人之間那些微妙的緊張,跟令秧日益親近著,有了什麼他自己也曉得比較過分的要求,去夫人房裡撒個嬌便是——蕙娘跟令秧商量過,也是時候定下來當歸的婚事了,可令秧覺得,不如等到次年春天,也許川少爺明年就中了進士,這樣當歸可以挑選的姑娘便更是不同,蕙娘還笑,說夫人真是深謀遠慮;因為川少爺離得很遠,那種時刻隱隱威脅著她的恐懼便放寬了,她終於可以放心地做一個宅心仁厚的「繼母」,入冬以後便著人打點著厚衣服和吃的用的,命侯武找到合適的商戶帶過去。

隔三差五地,謝舜琿還是會來。雖說如今已經沒有了和哥兒切磋學問的幌子,不過府裡的人也早已拿他和令秧的友誼當成了最自然的事情。令秧給他燙上一壺酒,他們閒話家常,互相嘲諷,若是謝舜琿太過刻薄,令秧惱了便拂袖而去——不過撐不了多久便又忘了。偶爾她也會跟謝舜琿念叨兩句,也不知楊公公許諾過會盡力幫忙,究竟還算數不算——不過,都無所謂,她不再覺得煎熬,歲月從此便會這樣若無其事地滑落下去,到四十歲,到五十歲,到死。

六公的死訊是在臘月初的時候傳來的。其實六公纏綿病榻已有大半年的光景,所以眾人看到唐璞騎著白馬,帶著一眾著喪服騎黑馬的小廝們前來叩門報喪的時候,也都不覺得意外。都說六公剛剛嚥氣的時候正是天色微明,六公的小兒子拿著六公的一件衣裳,爬到正房南邊的屋頂上大喊著招魂,因為週遭寂靜,這喊聲淒厲地傳了好遠,驚飛了遠處樹上的一群烏鴉,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沉寂了很久的老夫人突然間從床上坐了起來,像是因著打了個巨大的寒戰才被彈起來的——搞得看守的婆子們異常緊張地屏息看著她,就像一群獵人埋伏著觀察一隻豹子,猶豫著,不知是不是又到了必須上去綁她的時候。

唐璞是六公的侄子,在六公繁冗隆重的喪儀裡,理所當然地成了「護喪」,負責監督跟打理喪儀的所有往來環節。報喪的隊伍離開的時候,蕙娘手按在胸口笑道:「別人家報喪最多來兩三個人,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浩浩蕩蕩的排場,不愧是九叔。」轉過頭去急急地尋侯武去派人送奠儀了。

人死之後三天,便是大殮,屍體入棺的日子。六公家裡請風水先生看過了,入棺之後,六公須得在靈堂裡停放七七四十九天,正月下旬的時候才可入土。大殮次日,族中子弟乃至女眷悉數到場舉哀,按照「五服」的規矩穿戴好各人該穿的喪服。唐璞請來了和尚道士,要做足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亡魂。在這四十九天裡,族中各家須得出一兩個人守著靈堂,每日朝夕各哭奠一次。這委實是個苦差事,族中各家被推出去的人行「朝夕哭奠」的,嘴上什麼也不敢吐露,心裡沒有不暗暗叫苦的。尤其是,有的族中子弟住得非常遠,每日辰時必須得打扮停當跪在靈堂裡等著焚香祝禱,接著就得大放悲聲,跪到腿發麻的時候,通常僕役們才來開飯。夕奠則更是辛苦,若眾人還都在那裡哭著,誰也不好意思率先離開——夕奠究竟哭至幾時能回去睡覺,就只能看運氣了。偏偏唐簡家就是離六公家很遠的,往返也要近三十里的路程,川少爺遠在常州不能回來守四十九天,有資格代表唐簡家的,也就只剩下了令秧。還好唐璞這個護喪人想得周到,將六公家家廟裡的十來間空房子命人打掃收拾出來,供家遠的族中子弟住宿;至於需要行禮四十九天的女眷們,則全都住到唐璞的大宅裡,免了來回的奔波。

令秧打點好了幾套替換的喪服,帶著小如和一個用於跟家裡報信傳話的婆子,便上了路。她從沒有獨自一個人離開過唐家大宅這麼久,所以心裡還真的漲滿了期待。不過,又的確有那麼一點點不安,她問蕙娘道:「我要是哭不出來可怎麼是好?」蕙娘笑了:「夫人想想,四十九天,每天早晚加起來好幾個時辰,若都能實打實地從頭哭到尾,只怕那靈堂都要被淹了。夫人實在沒有眼淚的時候,跟著出聲便好;若什麼時候眼淚來了,就別出聲省些力氣——去了便知道了,週遭的人準保都是如此的,要撐那麼些天呢,累壞了身子可就麻煩了。」令秧點頭,隨即又為難地想到了另一件事:「這朝夕哭奠也就罷了,可是不是朝夕之間,想哭的時候都要過去哭一場麼,我若是朝夕之間一次多餘的都沒去哭過,是不是顯得不太好?」蕙娘也認真地思慮了片刻:「不然夫人就看著情形,隔兩三日多去上一兩回,若看著眾人除了朝夕都不去哭了,自然也不必再去。」這下二人都覺得問題解決了,也都輕鬆地喜悅起來。蕙娘歎道:「這可比不得當年老爺去的時候,那時候一天不管哭上幾回,眼淚都是真的。」令秧道:「咱們老爺不過停了七天工夫,若也停上一個多月,我看咱們也未必哭得出了。」蕙娘開心地笑道:「這麼多年,夫人愛說笑話兒這點,倒是從沒變過。」

黎明時,令秧已經穿好了「小功」喪服,跪在一片人群之中。六公與川少爺的爺爺是兄弟,因此令秧算在「四服」的那撥女眷裡,離棺材比較遠。她跟著大家垂首盯著地面,聞到了主喪人,也就是六公的長子在前頭焚香的氣味。一抬頭,猝不及防地,看見了站立在主喪身邊的唐璞。從沒見過他穿成這副樣子,渾身上下都是月光一樣的白色,因為是「大功」的粗布,這月白色略嫌粗糙,卻讓他不苟言笑的臉有了種肅穆的味道。平日裡惹人厭的一臉跋扈,卻在此時靜靜地凝固成了一種英武。令秧覺得他在人群的前面立得很穩,像是在一大片低矮蕪雜的白色荒草中,突然破土而出一棵白楊樹。他的右手擎起酒盅,酒盅似乎被他左手的手指釘在了半空中,右手誇張地拎起酒壺,酒壺緩緩挪動著,終於遇上了酒盅,將酒盅斟滿——似乎身後響著只有唐璞自己才能聽見的鑼鼓點兒,斟滿一杯,他靜靜放下酒壺,再轉過身子,雙手將酒盅奉給主喪用於澆奠;隔上片刻,再用一模一樣的招式,重新斟一遍酒。

像是突然間洗盡了這人世間的凡塵,把他變成了儀式的一部分。

令秧看得發愣,有那麼一小會兒,都忘了垂下頭去,還險些把脊背都挺直了。三杯酒灑完,主喪另一側的司儀拖著中氣十足的聲音宣告了一句什麼,令秧沒聽清,只覺得那人念了句聲若洪鐘的咒語,餘音裊裊尚未散盡,主喪人便像得了指令那樣,跪下來,放聲號哭。於是,地上跪著的一兩百人便也都加入了進來,令秧第一次明白,原來「聲音」這個東西也可以像風一樣,猝不及防把人捲進去。周圍的哭聲「嘩啦嘩啦」地響,她自己也成了萬千葉片裡的一片。倒是不再覺得心慌了,因為沒人會在乎她究竟哭了沒有。只有唐璞還像剛才那般站得筆直,當然他最初也跟著眾人一起叩了頭的,只不過叩完頭,他的職責便是站起來繼續保證每一道程序。他臉上沒有眼淚,也不會任由自己的神情被撕扯得猙獰,他甚至連哀戚的眼神也沒有——周圍的悲痛巨浪滔天,只有他,心安理得地無動於衷,像是攔截眾人孱弱的哀傷的那道堤壩。

令秧重新俯下身子去叩頭,額頭觸到地面,似乎就能壓制住胸口那陣不安。她盼著叩完一個頭,和叩下一次頭之間那短短的一瞬,因為那時候,她便可以理直氣壯地看唐璞一眼,橫豎在他眼裡,這滿地的人像麥浪一樣前仆後繼,他不會注意得到麥浪中的某雙眼睛。

朝奠終於結束,夕奠似乎過了沒多久便開始了,夾在兩場隆重的祭奠之間,一天的時光顯得輕薄而可憐。第一天的禮尚未行完,令秧已經覺得快要累散了架。她不禁奇怪,唐璞的身子難道是鐵打的不成?朝夕兩奠之間,多少事情都需要盯著,大小禮節都不可出錯,每天的夕奠完畢之後,眾人連同主喪人都能去歇著,唯獨他還要召集各處管事的人,核對完一天的賬目,開銷了多少,收了多少人家的奠儀;順帶還要安排次日需要的物資,以及各項事情上僕役們的賞罰。想想看,他能成為整個族中最被長老們器重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人總不能只靠著蠻橫便撐得住所有的場面。夕陽西下,落日的淒艷光芒落滿了他一身,令秧渴望著從他臉上看出一點疲憊的痕跡來,因為此刻,她的心很柔軟,她希望他臉上能準備一點倦怠來撞上這柔軟。不過他還是紋絲不動,包括表情。即便他不疲憊,她也依然可以心疼他,只是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又重新開始「渴望」。

過了幾日,蕙娘打發侯武來傳消息,說要夫人順勢偷個懶回家去歇兩日再來,還說很多家親戚都是這麼做的,沒人受得了這樣熬上四十九天,只要大家略微通個聲氣,各人把回自己家的日子岔開便好,不要某天發現人突然少太多就是了,主喪家面子上就不至於尷尬。這提議卻被令秧回絕了,令秧只說在這裡並沒覺得累,不如就一日不少地在六公跟前把這份孝心盡過了,也算是代替了老爺和川少爺。她當然是揀了個最不容辯駁的借口,卻不知,這話傳開了,在眾人嘴裡,聽起來就像節婦唐王氏的祭文裡,又多了一段溢美之詞。只不過,典禮之餘,願意主動過來跟她說話的親戚幾乎沒有,其實她也懂得,換了是她自己,也會覺得,跟一段墓誌銘能有什麼可說的。

該來的,終於還是在某個神志鬆懈的時刻,來了。

那日的夕奠結束得早,感覺天黑下去沒多久,眾人便散了,這時幾個婆子過來給靈堂聚集的親友們開飯。小如才吃了幾口,立即苦著臉說心口疼,面色變得蠟黃,跟著便衝出去吐了。令秧一時沒了主意,想喚來自家帶來的婆子——可是滿屋子進進出出的僕役那麼多,究竟誰能認得自家那個人,也是個問題。虧得一個看起來清爽面善的丫鬟幫了忙,她似乎跟主人家的人都很熟識,即刻便找了人來把小如抬了出去。待家裡的馬車終於趕來接走小如的時候,已是深夜,接替小如來伺候令秧的丫鬟只能明天一早才能過來,令秧倒不介意這個,只是一心記掛著小如的病。她獨自坐在客房中六神無主——第一次出門,就遇上這麼大的事情,看來出門這件事委實是極難應付的。這時聽得有人輕輕地叩門,令秧猶豫著,開門一看,卻是白天那個幫忙的丫鬟。她剛剛如釋重負地笑起來,那丫鬟便率先開了口:「夫人,我本是九爺房中的丫鬟,今日把夫人的事情跟九爺說了,九爺說不能讓夫人一整夜沒個人在身邊端茶倒水,就把我派來了。我叫瓔珞。」令秧聽到這裡,才明白過來這丫鬟嘴裡的「九爺」指的就是唐璞。「這也太讓九叔費心了。」令秧為難地笑道。「夫人千萬別這麼客氣呢,九爺說了,夫人是咱們家的貴客,一點兒都怠慢不得的。有什麼吩咐我做的,儘管說就是了。」「明日見了九叔,定要好好謝他的。」令秧垂下眼睛微微一笑,臉上略有點溫熱。「九爺還說……」瓔珞試探著看了看令秧,「若今晚夫人覺得我用著還順手,就不必勞煩府上明日再大老遠地派別的丫鬟來了,何不就讓我伺候夫人,直到小如姐姐身子好了,不知……夫人的意思是怎麼樣呢。」令秧看著瓔珞,瓔珞的臉上是一覽無餘的無辜,像是只不過在等著她回答而已,她輕輕地瞇了一下眼睛,她覺得已經過去好久了,可其實不過是片刻而已,然後她點點頭。

次日令秧傳了信兒回家,說只要小如病好了再回來便是,九叔家裡的丫鬟伺候得甚為周到,就不必再叫家裡的小丫頭出來丟人現眼了。就這樣,寧靜地度過了兩日。第三日夜裡,早已熄了燈,令秧卻睡不著,輕輕側了個身,頭頂的帳子隱隱地在黑夜裡露出點輪廓。瓔珞的聲音清澈地從帳子外面傳進來:「夫人若是睡不著,我陪夫人說說話兒可好?」她不作聲,只聽著瓔珞的聲音自顧自地繼續著,「我們九爺跟我說,有句話兒,想讓我問問夫人,若是夫人不願意回答,便算了。」

令秧閉上了眼睛,好像只要閉上眼睛,便能真的入睡,再也聽不到瓔珞說什麼了。眼簾垂下,眼前的黑暗並沒有更濃重一分,她卻聽見自己在說:「問吧。」瓔珞得著了鼓勵,嗓音裡也像是撒了一把砂糖:「那《繡玉閣》的戲裡,文繡『斷臂』那折,夫人還記得文繡給那壞人開了門吧?我們九叔就想問問,夫人覺得那文繡明知道自己一個寡居的弱女子,為何還要給那人開門?」「因為那人說自己貧病交加,文繡有副好心腸。」令秧輕輕地回答。「難道不是因為,聽見那人說自己貧病交加,再加上又是一個風雪夜,她便想起了已逝的夫君麼?九叔還有第二句話要問,那齣戲裡最後一折,是文繡第三次聽見有貧病交加的路人叩門,已經得了一次教訓,她為何還是要開門呢?」「不開門,便見不到上官玉了呀。」令秧不知為何有些惱怒,感覺自己被冒犯了。「可是她起初哪裡知道門外正是上官玉呢?她究竟為何還是要開門呢……九叔還問,換了是夫人,會開門嗎?」

她將臉埋進了枕頭裡,一言不發。

良久,瓔珞靜靜說道:「九爺此刻就在外面的迴廊上,夫人願意當面回答九爺嗎?」

四十九天過去,六公下了葬,年也便過完了。雖說因為全族都在守孝中,唐家大宅這個年也過得馬虎——即便如此蕙娘也還是得忙上好一陣子:雖不能奢華,可過年全家上下的食物不能不準備;唐氏一門以外的親友們總要來拜年還得招待;川少爺趕在大年三十的時候回來燒香祭祖,再去六公靈前哭了一場,沒過十五便急著要上京去考試,打點行裝盤纏馬匹,自然又是蕙娘的事情……因此,當令秧和小如總算是挨完了四十九天回來的時候,整個大宅還籠罩在「年總算過完」的疲倦裡,就連蕙娘也未曾顧得上仔細打量令秧,只有紫籐笑著說了句:「這也奇了,別人都說守靈辛苦,咱們夫人怎麼倒像是胖了些。難道六公家的伙食真的好到這個地步?」小如在一旁抿嘴笑笑,也不多說,其實只要細心看看便可知道,小如有些變化了。因為和主子恪守了共同的秘密,眉宇間已沉澱著胸有成竹的穩當。

只有謝舜琿,在過完年重新看到令秧的時候,心裡才一驚——就像是令秧往他心裡投了一塊石頭,所有的鳥雀就都撲閃著翅膀飛散了。雖說已褪了喪服,不過家常時候她也穿著一身白色,普普通通的白,卻往她身上罩了一層瀲灩的光澤。她的眼睛也一樣,似乎更黑更深。她款款地走近他,然後行禮,再坐下——這一次她完成所有這些動作時,絲毫不在乎自己那條殘臂,正是因為不在乎,所以沒有之前那麼僵硬了,某些時候因為失去了平衡,會約略地,蜻蜓點水般傾斜一下身體,反倒像是弱柳迎風。她吩咐小如去燙酒的語氣比往日柔軟,吩咐完了,回過頭來,定睛將眼光落在謝舜琿身上,那神情就好像是這眼神本身是份珍貴的大禮,然後靜悄悄地一笑,望著他,可是笑容直到她的眼光轉向別處去的時候,還在嘴角殘存著。

「還想拜託先生幫我往外捎點東西給人呢。」她說得輕描淡寫。

謝舜琿用力呼出一口氣,單刀直入道:「你明說吧,那男人是誰。」

她悚然一驚,卻也沒有顯得太意外。反倒是慢悠悠地一笑:「先生果真和旁人不同呢。說什麼都不費力氣。」

他看著她的眼睛,不笑。

她壓低了聲音,像是淘氣的孩子準備承認是自己打碎了花瓶,輕輕地說:「是九叔。」

謝舜琿像是自嘲那樣短促地歎了一聲:「唐璞。我為何沒早想到這個。」轉瞬間他又惱怒了起來,「夫人休要怪我責備你,可是這事委實太糊塗,你若真的覺得難挨,我懂,你告訴我,多少戲子我都能替你弄來,可你反倒要火中取栗,偏要去碰一個族中的男人,若真的出了事,莫說我們籌劃那麼多年的大事全都付之東流,就連你的性命我都救不了,這麼大的事情,為何不能早點想法子跟我商量一下?」他停頓了,狠狠地悶了一盅酒,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話太蠢。

「先生你在說什麼呀?」她看起來困惑而無辜,「我從未覺得難挨,老爺去了這麼多年,雖然有人為難過我,可是在這宅子裡終歸還是對我好的人多,這裡是家,能在這裡終老也是我的造化。我也不是非得要個男人不可,我只不過是,只不過是……」她似乎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望著他,眼裡突然一陣熱潮。

「你只不過是情不自禁。」他說完,便後悔了,尤其是,看著她滿臉驚喜用力點頭的樣子。他微微一笑,腔子裡卻湧起一股深不見底的悲涼。這麼多年,他終於明白,他究竟是因為什麼如此看重她——過去的總結都是不準確的,並不是她天真,不是因為她聰明而不自知,不是因為她到了絕處也想著要逢生……真正的答案不過是,因為她無情。她身上所有讓他讚賞的東西都是從這「無情」滋生出來。可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那個叫唐璞的男人終結了她,她從此刻起才真正墮入人世間的泥淖之中,滿身污濁的掙扎此刻讓她更加美麗。而他,只能在一旁看著。他再把杯中之物一飲而盡,說:「夫人可知道,這情不自禁,怕是這世上最糟糕的。」

「我知道。」她嫣然一笑,「先生做得到『發乎情,止乎禮』,我是個沒見識心性也粗陋的婦道人家,先生就原諒我吧。我沒那麼糊塗,四五月間,他就又得出發去做生意了,一去一年半載。我們二人只爭眼下的朝夕,他一去,就誰都不再提。」她像撫琴那樣,尖尖十指拂過了平放在桌上的左臂,「先生放心,我會小心的,已經這麼多年了,我怎麼可能不把我們二人的大事放在心上?」

「罷了。」謝舜琿揮揮手笑道,「該料到早晚也有這一天,只是謝某得提醒夫人,他是男人,在外頭玩兒慣了,一時新奇也是有的。夫人卻不同……」

「好了謝先生。」她寬容得像個母親,「類似的話,想必旁人也總這麼跟你說吧。我又不指望著在天願做比翼鳥,他還能辜負我什麼呢?」

這恐怕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沉溺,也是第一次嘗到「享樂」的滋味。隨她去吧,他一陣心酸,人生已經那麼短。

萬曆三十三年,整個春天,令秧都是在沉醉中度過的。就連川少爺終於中了會試這件天大的喜事,她似乎都沒怎麼放在心上。三月十七,殿試放榜,川少爺中的是二甲,賜進士出身。消息傳回家,不止唐家大宅,唐氏全族都是一片心花怒放的歡樂。休寧知縣的賀貼在第一時間送到了家裡,蕙娘充滿愉悅地向紫籐抱怨道:「剛剛過完了年,沒消停幾天,便又要預備大宴席了,不如我們趁著今年多雇幾個人進來吧。」

自從川少爺踏上上京的路程,令秧便在離家不遠的道觀裡點了一尊海燈。每個月佈施些銀兩作為燈油錢,逢初一十五或者一些重要的日子,總要帶著小如去親自拜祭,說是為川少爺祈福求他金榜題名,真的中了以後便接著求他日後仕途的平安。聽起來非常合理,無人會懷疑什麼。她去上香倒也是真的,只是每次都囑咐趕車的小廝停在道觀門口等著,說上完了香會跟道姑聊聊再出來。隨後便從道觀的後門出去,走不了幾步就是唐氏家族的祠堂了。唐璞手裡一直都有祠堂的鑰匙,自從門婆子夫婦被調入了唐家大宅,看守祠堂的人換成了一個耳聾的老人。令秧輕而易舉地便能不受他注意地邁入祠堂的後院。曾經,她被關在那間小房間裡度過了一個無眠的長夜;現今,她深呼吸一下,輕輕地推門,那個男人就在門裡,她跨進來,定睛地,用力地看他,就當這是又一次永別。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僅僅因為偷情,還因為,如此純粹的極樂,一定不是人間的東西,是她和她的姦夫一起從神仙那裡偷來的。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她端著毒藥在面前,手微微地發抖,就是在這間房間裡;如今門婆子搬離了祠堂,這房間便空著沒人住,她的毒藥幻化成了人形,箍住她,滾燙地融化在她的懷抱中,他們一起變成了一塊琥珀。戰慄之餘她心如刀絞地撫弄著他的濃密茂盛的頭髮,他不發一言,豁出命去親吻她雙乳之間的溝壑,她說你呀,你這混世魔王,我早晚有一天死在你手裡。他的擁抱讓她幾乎窒息,他捧著她的臉,惜字如金地說:「我帶你走,我去想法子。」

她柔若無骨地笑笑,不置可否。她只是說:「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見我,就是在這裡?」

他當然記得。「你就站在那竹子下面,那叢竹子如今已經被砍了,可是你還在這兒,十五年,你就長在我心裡,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長在我心裡』?」他低下頭去,親吻她那條滿目瘡痍的左臂。他眼裡突然泛起一陣凶光:「我聽說你把自己胳膊砍了,那個時候,恨不能騎馬出去,殺光所有那些當年逼你自盡的長老,殺光那些嚼你舌頭的人,不看著他們橫屍遍野,我這輩子再不能痛快。」

她嬌嗔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十五年!要不是六公辦喪事,你是不是就永遠不打算叫我知道了?」

小如在外面輕輕地叩門:「夫人,時候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家裡該起疑了。」

他們倆不約而同地意識到,原來直到此刻,他還一直在她的身體裡。她笑了,他也笑。她突然忘形地親吻他的臉龐,她說:「當初沒在這裡把那碗毒藥喝下去,原來是為了今天。」

回家的馬車裡,小如有條不紊地為她整理鬢角和釵環。她的面色倒是波瀾不驚,完全看不出端倪。其實,她並不是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她只不過是回憶起那個最初的深夜。瓔珞靈巧地推門出去,似乎無聲地游進了外面的夜色中。她的帳子隨即被掀起一道縫隙。男人和月光一起來了。他不發一言,笨拙地寬衣解帶,然後躺在她身邊。他出乎意料地有點羞澀,她輕聲道:「九叔你這是何苦?」他答非所問:「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她安靜了片刻,莊重地跟他說:「我娘叫我令秧。」「令秧。」他像孩子學舌那樣,在口裡小心地含著這個珍貴的名字,「令秧。」他的聲音輕得像是耳語,「我好想你。」

最後的那個風雪之夜,文繡明明不可能知道門外站著的,是亡夫的魂魄,可她究竟為何要開門呢?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為何連翹明明答應得那麼好,卻突然下不了手毒死羅大夫;也明白了為何眾人都覺得她太狠心而溦姐兒太可憐;甚至明白了最初,老爺垂危的時候,雲巧為何一夜之間眼睛裡全是冷冰冰的恨意——她都明白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些人們都認為她早就明白的事情。

可是人們都忘了,那一年,她才十六歲。

川少爺怕是此生都不會忘記,放榜之後單獨面聖的那一天。先是兩個宦官來新科進士們住的館驛裡宣他入宮,隨即,他的腦袋便開始有些微妙的,不易覺察的眩暈,就好像是酒入愁腸,再多喝一杯便是微醺的時刻。往下的記憶便不甚連貫,因為他跟隨著那兩位宦官,一路走,眼睛一路盯著腳下,他甚至不大記得沿途究竟是些什麼遼闊而氣派的風景,他只記得,自己置身於一種絕對的空曠中,這空曠是靜止的,有種不言自明的威儀,有那麼一瞬間,他險些忘了其實這空曠的上方還有天空。他走進御書房,慌張地行禮,叩頭,停滯了半晌,聽見自己的胸口裡面有人在奮力地擊鼓,然後,聽見一個聲音淡淡地,隨意地,甚至有些無精打采地說:「平身吧。」他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這便是天子的聲音了,他險些忘了怎麼「平身」,也險些忘了謝謝皇上。

那個平淡的聲音又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抬起頭來,好像是害怕天顏猝不及防地闖入眼簾,會灼傷了雙目。聖人書裡的「天子」就在那裡,宇宙間完美秩序的化身。他終於做到了一個男人最該做的事情——十年寒窗,金榜題名,踩著多少失意人的纍纍白骨,換取了一個輔佐他的資格。儘管,這完美的秩序擁有著一把略微孱弱的聲音。

天子很瘦。早有耳聞他身體並不好。眉宇間與其說是肅殺,不如說有種滿不在乎的蕭條。川少爺注視著眼前這個普通人,一時間像是失魂落魄。天子像是看見了一隻呆頭鵝,隨意地笑笑,使用一種極為家常的語氣和措辭:「朕聽說,你的繼母,是徽州極有名的節婦,可有這話?」川少爺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麼,做夢也沒想到,聖上跟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關於令秧。垂下頭去聽著,漸漸地,也明白了些來龍去脈。曾經被令秧收留的宦官知恩圖報,把令秧的事情上奏給了皇帝,自然也少不得渲染一番關於自斷手臂,關於《繡玉閣》的傳奇。原來即使是天子,也會對「傳奇」感興趣。直到最後,他聽見了那句:「雖然你家主母守節不過十五年,還沒到歲數,又是繼室並非元配,可是朕念及她不僅恪守婦德貞烈有加,更難得的是深明大義,救護楊琛有功,還含辛茹苦給朝廷供養出了一個進士,朕打算旌表她了,你可有什麼說的?」

他膝蓋發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想像過無數種面聖的場景,卻唯獨沒想過這個。他知道自己該拒絕,該不卑不亢,神情自若地拒絕。當皇上對他的拒絕深感意外的時候,他再慷慨陳詞,痛說一番宦官充當礦監稅使的弊病——這有何難?一肚子的論據早已縱橫捭闔地在書院裡書寫或者激辯過無數次。他只需要聲情並茂地把它們背出來,順序顛倒一下都不要緊,說不定講到激動處又能妙語如珠。不怕龍顏震怒,哪怕立刻拖他去廷杖又如何,滿朝文武明日起都會竊竊私語著「唐炎」這個名字,聖上最終還是會記得他,這才是他原本該有的命運,這是天下每個男人都想要的命運。

有些事情,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就在他們殿試的那兩天,雲南又發生了民眾圍攻稅監府的暴動。滿朝文武自然又是一片對宦官的罵聲,其中,東林黨人尤甚。各種痛陳厲害的奏折,皇帝已經看膩了,他偏要在此時旌表一位曾經在類似的暴動中,收留過受傷宦官的孀婦,這舉動便已說明一切態度。更何況,這孀婦的繼子,還是東林黨人,這是再好也沒有的事——與其跟這幫永遠不知滿足的大臣們生氣,不如借這個舉動讓這幫東林黨人們看看,什麼才是天子的胸懷。即使是天子,滿心裡想的也無非是這些人間事。

但是川少爺腦袋裡一片空白,他機械地深深叩首,滿懷屈辱地說:「謝主隆恩。」

在遙遠的家鄉,自然無人得知川少爺的屈辱。他們沉浸在一片狂歡之中。令秧跪在地上,聽完了聖上御賜的所有讚美之詞。滿滿一個廳堂的人一起深深地叩首,知縣大人含著笑說道:「好好準備準備吧,建造牌坊的石材過幾日便能運到,你們府上也須得出些人手來幫忙建造。」

令秧只覺得,寂靜就像柳絮一樣,突然飛過來,塞住了她的耳朵。闔府上下的歡呼雀躍聲她也不是聽不見,只是被這寂靜隔絕在了十分遙遠的地方。她嘴角輕輕地揚起來一點,卻又覺得身體裡好生空洞,有陣風刮了進來。一轉臉,她看到了眼裡噙著淚的小如:「夫人總算是熬出來了。」小如的聲音分外尖細,聽起來更像是某種小鳥。她用力地抱了小如一下,小如措手不及,那一瞬間還在她懷中掙扎了一下,她耳語道:「下一件事,便是把你托付到一個好婆家。」

小如一定是因為太開心了,所以她已然忘記了,今天清晨她是那樣憂心忡忡地提醒令秧:令秧的月事已經晚了快要十天。也許小如並不是忘記了這個憂慮,只是從天而降的喜訊讓小如天真地確信了:不會發生任何糟糕的事情。令秧掠過了小如,掠過了迴廊上的那群聒噪的僕婦婆子,掠過了沿途沒完沒了的笑臉,她平靜地緩步前行,跨過了一道門檻,再跨過了一道,終於,她驚覺自己已經站在屬於老夫人的那個天井裡。她拾級而上,樓梯的響動聽起來像黃昏時林子裡盤旋的烏鴉。「老夫人看看是誰來請安了?」門婆子頭一個發現了令秧,老夫人不為所動,她端正地坐在那裡,像嬰兒一般,認真且無辜地凝視面前一道屏風。一回頭,看見令秧盈盈然地向她行禮,開心地一笑,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著屏風道:「你看這繡工,是蘇州運來的呢。」

令秧也微笑著對周圍那幾個婆子道:「你們都去前頭領賞錢吧,今兒個家裡有喜事,蕙姨娘說了所有人都有賞,去晚了可就被人家搶光了。」一句話幾個婆子登時笑逐顏開,爭先道:「罪過罪過,都沒給夫人賀喜,反倒是夫人先過來了,哪兒有這個道理。」只有門婆子在眾人都出去之後,詢問地看著令秧,令秧往門外抬了一下下巴,笑道:「你也去吧,我同老夫人說幾句話,不妨事的。」門婆子便也不再多言,謙恭地退出去,剛要掩上房門的那一瞬間,卻聽得令秧急急地說:「慢著,我還有一句話。」

她隨著門婆子跨過了門檻,迴廊上寂靜無人,闔宅的狂歡裡,這條迴廊上寂靜得不像真的。她靜靜地一笑:「這麼多年,我未曾好好地謝過你的救命之恩。」

「什麼救命之恩,夫人又在說糊塗話了,我怎麼不記得。」門婆子爽利地笑了,胸有成竹地垂著雙手。

令秧卻不理會她,逕直問道:「當日在祠堂裡,你為何要救我?」

「這個……」門婆子抬起眼睛,「我死了丈夫那年,也是十六歲,跟當日的夫人一般大。」跟著她毋庸置疑地揮了揮手,像是把令秧的疑問無聲地截斷在了半空中:「我現在的當家的,是我二十歲那年改嫁的。我不過是替夫人不值,我們這些命如草芥的人,嫁個三次五次其實都不打緊,可是夫人入了這大宅子,沒了老爺,便連活著也不能夠……夫人可千萬別當成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老太婆不過是一時心軟打抱不平。十五年過來了,夫人覺得這硬搶來的十五年,可有滋味?」

令秧含淚點點頭:「何止是有滋味,有了這十五年,才不枉此生。」

「那我這個老太婆可就心安了。」門婆子帶著一臉如釋重負的笑容,為令秧拉開了門:「夫人快過去看看老夫人吧,那些人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

不知何時,老夫人已從裡頭出來,靜靜地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默不作聲地站著,形銷骨立,衣裳像是風箏一樣,好像馬上就要從她身上飄起來。

「老夫人認得我嗎?」她的語調安逸得像是常常來這裡閒話。老夫人安靜了片刻,突然肯定地說:「認得。」——門婆子早就說過,老夫人近來清醒的時候比以往多了,可見是真的。

「有件事想請教老夫人。」令秧笑笑,語氣倒是和緩,「老夫人是如何知道我是淫婦的呢?是有人來跟老夫人說過什麼嗎?」見老夫人無動於衷,令秧繼續提示道,「老夫人能告訴我是誰麼……是蕙娘,還是雲巧,還是哪個?」

「這有何難?」老夫人陡然漫不經心地笑了,「女人都是淫婦。」

她也如釋重負地長歎一聲道:「還是老夫人英明呀。」隨即更加戲謔地笑笑,「那老夫人究竟為何要把老爺推下樓去呢?」

老夫人也舒緩地笑了,抿了抿原本就已癟進去的嘴:「我不喜歡那盞燈。」

謝舜琿再度造訪唐家的時候,發現自己常住的屋子也收拾一新了。蕙娘一高興,整棟宅子便忙碌得卓有成效。晚間設了一桌豐盛家宴不說,就連被褥也給換了床新做好的。眾人推杯換盞,至夜闌方散。最近幾個月,唐家大宅的宴席就沒有斷過,也許是因著這緣故,廚子的手藝都像是進步了。夜深人靜,他的耳朵便格外敏感,聽見外頭迴廊上似有若無的響動,一開門,果真是令秧和小如站在外頭,正準備叩門。小如捧著一個捧盒,令秧右手單手抱著一壇小小的揚州雪醅。

謝舜琿一面將二人讓進屋內,一面拱手笑道:「可饒了我吧,府上盛情太過,我著實吃不下了。」小如將捧盒放在案上,促狹地笑道:「別人的我管不著,先生若是不吃了我們夫人敬的酒,我都不答應。」將酒箸擺好,便退了出去。謝舜琿笑著搖頭,說這丫頭越來越沒正形想是人大心大留不住了,一轉頭,卻看見令秧從容不迫地跪下了。跪好之後,揚起臉一笑:「我謝你。受我一拜吧。」

「夫人這是幹什麼。」他大驚失色地上去拉她起來,「趕緊起來,這可真要折煞我了……」

令秧終究還是被硬拽了起來,她委實沒什麼力氣,被謝舜琿重新按回椅子裡的時候,臉上卻沒有羞赧之色。她只是認真地盯著他,她認真的時候臉上就充滿了天真氣,她說:「我是來和先生告別的,這樣還不許我拜你麼?」

他狐疑地看著她,心裡已經想到了最壞的事。她玉蔥似的右手看似不經意地停留在自己肚子上,五指尖尖,像只粉蝶。然後那隻手微微用力地按了一下肚子,淡淡地笑道:「有身孕了。不會錯。白天剛剛求連翹幫我把了脈。」

他腦袋裡「嗡」的一聲巨響。然後開始負著雙手,繞著她坐的椅子踱來踱去:「不慌,容我想想,墮胎不妥,太危險,一旦有個好歹便會把事情鬧大……牌坊建成大概要一個月的時間,最多兩個月——不會看出來,一旦牌坊落成了,那些該應酬的都應酬了,我們便跟人說你生了重病需要休養,我來想辦法,把你送到別處去躲躲,孩子生下來你再回來,這孩子一出生就給人抱走,我去尋可靠的人家,你千萬別自亂陣腳,多少風浪都過來了……」

「罷了。」她笑著擺擺手,「先生沒明白我的意思。這種日子我過夠了,我也不想讓你們誰再陪著我圓謊陪著我擔驚受怕。如今牌坊到了,萬一有朝一日事情敗露,那罪過便是欺君,這是誅九族的事情,我不能讓先生替我擔這個風險。我該做的都做到了,這人間對我委實也太凶險,我想要帶著這孩子去個更清淨的去處,先生就別再阻攔我了吧。」

「你胡說什麼。」一陣暴怒湧了上來,他的額頭上繃起了青筋。

「我想好了。」她耐心地看著他,的確,眼下自亂陣腳的確實是他謝舜琿,「十五年了,先生都成全我到今日。不如這最後一步,也一併成全了我吧。先生是明白人,這歸宿對我來說,是再好也沒有的。你我的大事已經做到了啊,就當我累了,行不行?」

「早知如此,當初為何不讓你吊死在祠堂裡?」他臉色慘白地質問她,「當初吊死了,也拿得到牌坊,我們何必費這十幾年的辛苦?你那麼聰明,為何此時偏偏如此糊塗?」

「先生,那怎麼能一樣呢?」她笑靨如花,「你們救下我十五年,我是在這十五年裡,才真的不枉此生啊。我同蕙娘,同雲巧,同連翹和小如結下了情誼,我認識了先生你,我已嘗過了被眾人當成是故事的滋味,我還知道了……」眼淚充盈著她漆黑的眸子,「我還知道了什麼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夠了,先生,真的夠了。那時候是一個孩子救了我的命,如今我因著另一個孩子把這條命還回去,這便是天意,足夠公平。」

他用力地凝視著她,知道她心意已決,也知道這其實是唯一萬無一失的辦法。可是他真的恨,他臉上掠過一絲慘然。令秧接著說:「我只有最後的兩件事拜託先生。一件是,麻煩先生幫忙關照著,萬一到時候出了什麼岔子,把仵作喚來驗屍了,請先生使些銀子,讓他馬虎一點,別把孩子驗出來;另一件事情,便是溦姐兒。你莫笑話我,我時至今日才知道,把溦姐兒交到你手裡過一輩子,放心是必定的。可是人生在世,除了圖放心,還有別的滋味。先生能不能答應我,等溦姐兒嫁過去了,若有一天……」

「若有一天,她遇見了可心意的人,我定成全他們。」他恢復了平靜,慢慢地說,「你儘管放心,若有一天,她看中的人就算是我的長子次子,即使不能明媒正娶,我也盡心保他們安然無恙。」

她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他也端起來一口喝乾了,對她亮了亮杯底。

她臉頰立即艷若桃李,兩行清淚順暢地滑下來,她的手指輕輕地抹了一把,對他笑道:「我是高興。」

「咱們今天將這罈酒喝完,好生送你。」他的淚水也溢出了眼角,「西出陽關無故人。夫人,你若去了,這人世間我便是沒有故人了。」

「我也一樣。」眼淚像是被她的笑容濺起的水花,「我真捨不得先生。」

「也罷。」他再度斟滿自己的杯子,「早走一日,便早了一日。你定能化作花,化作雲,化作那些最有靈氣的物什;過完了今晚,我便獨自回去,回去泯然眾人。夫人,走好。」

令秧的貞節牌坊落成的時候,正是暮春。她於萬曆十八年開始守節,萬曆三十三年得到了朝廷的旌表,只用了十五年,空前絕後。

牌坊建成那日,自然有個典禮。為了這道牌坊,唐家大宅特意從自家門口修了一道嶄新的石板路,這條新路徑直延伸,劈開了油菜花盛放的田野,匯合上了通往不遠處休寧城的主幹道。令秧的牌坊便孤單地矗立在離大宅大約兩里的地方。六公過世以後,新任族長十一公起了個大早,一絲不苟地盥洗——迎了這牌坊之後便要帶著全族祭祖,自然馬虎不得。沒承想自家的小廝急急地到書房來報,說有客人。十一公皺眉道:「能是什麼要緊的客,告訴他,今日是全族的大事,我沒工夫會客。」小廝面露為難之色,往前走了兩步,對十一公說了一句什麼,輕得像是耳語。十一公的面色即刻凝重了些,緩慢道:「把她帶進來吧。」

不多時,雲巧便站在十一公面前,恭敬行禮道:「奴家明白,論禮不該出門更不該擅自拜訪十一公,只是這事情委實了不得,事關全族清譽,不能不稟報給族長。」

雲巧的小轎輕盈地穿過了這條新修的路,也自然經過了令秧的牌坊。清早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清香,過了很久,她才掀起轎簾,嫌惡地看了那牌坊一眼。

隔著遠遠的田野望過去,那牌坊像是將一座廟宇壓扁成薄薄的一片,孤獨地聳立在那兒。青色的茶園石,和斜穿著飛過的燕子正好押韻。高二十一尺,寬十六尺,進深三尺有餘;兩柱一間三樓,一排斗拱支撐挑簷,明間二柱不通頭。並沒有多少奢華的雕飾,只有兩柱落墩處的獅子和雀替上的喜鵲。因為令秧是繼室,所以這牌坊比其餘烈婦的略小了些。雲巧看著,一絲微笑浮了上來——是時候了。

十一公終於聽完了雲巧的陳述,跌坐在太師椅裡。雲巧滿意地望著族長,垂首道:「奴家所言句句是真,我家小姐並非老爺的骨血,若十一公派人去查問,羅大夫便是再好也沒有的證人。小姐是夫人和川少爺的女兒,夫人當日斷臂也不過是為平息事態,鋌而走險演了一齣戲。雲巧不能看著全族的清白就這樣被一個道貌岸然的淫婦玩弄於股掌之間,特地來稟報十一公……」話沒說完,卻見十一公已經揮手喚來了好幾個小廝,十一公聲音嘶啞,無力地說道:「把這個滿嘴污言穢語的瘋婦先關起來,待祭祖之後再交給她家當家的蕙姨娘,趕緊延醫診治要緊。」

雲巧已被拖走了好久,十一公都未能從那椅子裡站起來。似乎一瞬間,又老了二十年。

就在同一個清晨,雲巧奔波在去往十一公家的路上,也奔往自己的絕路;麻雀如膠似漆地停留在簇新的牌坊上面,像是牌坊的一部分,眺望著田野盡頭的天空。令秧躺在自己的拔步床上,再也沒有醒來。當年連翹配好的預備毒死羅大夫的藥,如今物盡其用,能讓她看起來無比安詳,就好像急病猝死於睡夢中。她終究錯過了自己的盛典,所有的榮耀全體成了哀榮,她是故意這麼做的。

在最後一段睡眠裡,她夢見了碧綠的江水。她看見自己沉下去,她知道自己融化了,她成了透明的,她變成碧綠的,甩掉那具肉身的感覺,原來如此之美,她成了江水,然後,沒有盡頭的虛空來臨。

令秧卒年三十二歲,其實,還差幾個月。那是萬曆三十三年,1605年,所以她並不知道,那種化為江水的感覺,名叫自由。

謝舜琿平靜健康地活到八十一歲,無疾而終。他一直懷念她。

2014年7月20日,初稿

2014年9月17日,定稿於北京